第8章 :天雨雪兮,佳人挽梅(一)
自那日之後,柳靜夕就再沒見到楚君喬——以柳寧朝的身份。因為兄長終于按照約定的那樣,回來了,身體康健的回到了她的身邊。而因為大半年馳騁疆場的疲憊與想念父親的鄉愁,柳靜夕少有的回了華都邺城,安定了下來,每日過着困時而眠,醒時而閑,烹茶覽書,撫琴下棋的生活,再沒有關心過戰場上的事,也沒有再次遠行的打算——只因她第一眼見到父親時,幾乎沒能認出來。父親像蒙了一層霜雪的斑白鬓發,像老樹皮一般的咒文,像蒙塵的寶珠失去光輝的雙眼無一不刺痛她的心,提醒她的不孝。這一回,她對自由的向往,沒能占上風。她留了下來,雖然知道會有一些麻煩,比如,說親,但她還是留下來,以希望多陪在父親身邊為由,拒絕了一打又一打的求親者。
楚君喬說的沒錯,她可以算是一位美人,可是,在只知曉相貌以及标準的大家閨秀的設定、媒婆口裏的那一套——“溫柔娴淑,知書達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之外,那些來上門提親的人,他們又了解她多少?有多少不是為她的容貌而來的?又有多少人知道,她其實只精通棋,對其他三樣只是有些涉獵,能品評和自娛自樂卻不能算精通……這樣的人,她不要。她不想後悔。有時她想,她是不是在見到過太過優秀的人,比如她的兄長,比如楚君喬之後,就對那些中等層次的不屑一顧了。但,若不能得白首不相離的一人,她寧願天涯獨自飛。一生一世一雙人,是父母做出的榜樣,也是她的信仰。而對于她的拒絕,父親一句話都沒有說,柳寧朝也是如此。她感謝他們的沉默。
時光僅是彈指一揮的過往。轉眼間,又是一年隆冬。獨自一人,柳靜夕去蘇慕達瑪山的梅林祭典母親。
長公主喜歡梅花,特別是紅梅,特別是紅中帶一點紫意的梅,熱烈中帶着高貴,恣意而清傲。其實,此處并非她的墳冢,今日也并非她的祭日,但柳靜夕總覺得在冬日裏去世的母親若是想回到人間,就會來蘇慕達瑪山的這一片紅梅林,她生前最愛的地方。
她慶幸在初識的那一日,楚君喬所在是山的那一邊,就算她放了火箭,火勢也不會燒到這裏來,不會燒掉她對母親的回憶。
黑鷹不便在蘇慕達瑪山上陡峭的雪地行走,柳靜夕便跳下馬來。落地的時候,她的淡紫色披風帶着厚重的質感微微揚起,被風展開的一面上繡着寥寥幾枝靈氣四溢的白梅。那是她自己繡的。兜帽滑下她柔順的長發,發髻上系着的紫色飄帶在又寒又烈的風中飛揚。她的臉被衣衫和披風上的白色毛絮襯得更加小巧,雙頰上因運氣取暖而升的煙霞也更為紅潤。緊一緊披風,柳靜夕牽着黑馬一步步的走向記憶裏的山腹,走向心的栖宿。
此時腳下所踏之雪已是好幾日的堆積,踩起來軟綿綿的,還有孩子一般的輕笑聲。但今日的天氣特別好,天空是洗過之後褪盡鉛華的幹淨藍色,沒有雲,也沒有刺眼的太陽,僅是一縷陽光投射在身上,也能帶來溫暖的感覺。
走着走着,柳靜夕忽然發現了馬蹄印,還很新鮮,是朝着她想去的地方蔓延的,路上也沒有回程的蹄印。這說明,那個人也許還沒走。
柳靜夕猶豫了一下,想着或許是順路呢?或許,那個人并不是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呢?說真的,這個日子,她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度過,不說一句話,眼前所望皆是紅梅,耳中所聽是皆是自然的聲音,腦中所思皆是苦澀而美好的回憶。
雖然想過、猶豫過,但她還是牽着黑鷹跟了過去,卻刻意的避開了那人留下的蹄印。于是,地上的兩排蹄印兩廂平齊,竟像是兩人并排行走,一同留下的。
千想萬想,柳靜夕沒想到見到的是熟也不算熟的人。
楚君喬。
他望着梅林中那一株最年長、也是開得最絢爛、在她的回憶中所占最重的紅梅,負手而立,默然地仰望,一身繡着四爪金蟒的黑袍,黑色鑲暗紅邊的腰帶,銀冠束發,發絲飄揚,僅是一個背影,就勾起了柳靜夕對不敗戰神的所有崇敬與回憶。
僅是一個背影,她便認出了他。
在離他矗立的不遠處,幾塊石頭圍着燒得正旺的炭火,石頭上架着的小爐正在溫酒。此時已經可以從酒壺裏聽到“咕嘟咕嘟”的水聲。
蘇慕達瑪山中不定的風忽然改了烈性,放緩了步調,悠悠的迎面而來,于是,撲面的酒的香氣令柳靜夕覺得,多一個人也沒什麽不好。可,他會不會也覺得好呢?他會不會不想見到她呢?他們……竟是是以這種方式再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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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君喬早已察覺到有人,那個似曾相識的氣息在他的記憶中沉浮,一時冒不出個角來。他以為又是那些陰魂不散的大家閨秀們。他已經躲到了這裏,難道還不能給他一個寧靜嗎?倏然回過頭去,帶一些發現敵情的狠戾,他的眼神,如柳靜夕記憶裏的那般犀利。也只有那太陽一般耀眼的雙眸,才能有這樣的眼神。
在發現是她後,他入鬓的眉飛得更高了,眼底的冰冷全數消失,退回了那一汪反射了正午陽光的眼眸內。只有那一身戰神的铮铮傲骨不變,腰杆永遠挺得比所有的槍杆都要直。
“柳靜夕,本王認得你。”頓了一頓,他又道:“本王的眼光不錯,你的确是一位美人。”在喚她的名字的時候,楚君喬在第一個字之後頓了一下。而在聽到自己的名字時,柳靜夕的眼睛眨了一下,睜大了些許,轉而又垂下眼簾,從楚君喬的角度看去,就像是阖上雙目休憩于夢境的靜谧。餘光裏,是一瓣紅梅悄然落地。風聲忽然識趣的盈滿耳際,再次飛起的雪卻不曾模糊了他望着她的目光。
熟悉的聲音喚着不熟悉的名字,他與她皆是輕輕一震。他是在心底,而她是在心上。
他認出來了。是啊,他怎麽會認不出來呢?認不出射來一箭,又被還了一箭的她。
其實,在兄長與她說起他的一些懷疑與猜測時候,她就猜到了。猜到他已經發現自己不是柳寧朝,猜到他已經知道自己是誰,猜到…有朝一日,他們也許會再見。但她沒有想到,那有朝一日,竟然就是今日。
沉默已然太久,久到已不必對眼前的人做出回答。“王爺為何在此?”她問道,不再裝成男音,聲音裏喜悅多于疑惑,語調平緩而微揚,帶一點銀鈴搖動時清脆。
“你又為何在此?”
“王爺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一點沒變。”楚君喬緩緩牽起一抹笑意來,令柳靜夕略怔了怔。她還是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她找不到什麽形容詞來描述這難得一見的笑容,只知他此刻與周身環繞的紅梅差不了多少,他的笑意是紅梅中低調奢華的紫,他戰神的光彩是熱烈張揚的紅,他孤身一人在此符合了梅的清高,他馳騁疆場的豪情堪比梅綻放在冬日的自傲……
“可若是以前,我會在意王爺是在我華國境內……”
“現在就不在乎了?”楚君喬打斷她,連眼底也染上了冬日暖陽般的笑。
“我只是柳靜夕。”她說,“我的那局棋王爺在當年就已理解,如今更是不會犯險。”
“可如今沒人會阻止我了。”
“柳寧朝會,兄長會。就算不是兄長,也會有千千萬萬個柳寧朝。他們會。”
“的确,如今不是時機。”點點頭,楚君喬道。
“王爺為何來此?”柳靜夕第二遍問道。
“散心,喝酒。一起喝?”邊提議着,楚君喬邊走向小爐旁的幾塊大石邊,掌風一拂便吹散了其上的積雪,随後便坐下了。不得不說,身為王爺與戰神的人,無論怎麽坐,坐在哪裏,都有其尊貴高傲與鋒芒畢露。
見此,柳靜夕猶豫了。小爐旁僅此一塊石頭,雖說可以不寬闊也不擠的坐下兩個人,但他們還沒有熟到這個地步……可僅聞酒香便知那是好酒,她又不想站在這裏幹看着……
養尊處優的燕王爺在自斟自飲時,終于發現了柳靜夕的窘境與眼底的期盼,回過神後起身便要相讓,卻被她制止了。理由是——不能讓王爺在一邊站着看自己喝酒,更何況喝的還是他的酒。楚君喬于是問她把她的馬鞍卸下來當小凳可好?柳靜夕再次拒絕,說是不能讓王爺做此等小厮幹的事。其實,在周游列國的時候,裝卸馬鞍在沒有條件的情況下有時也是她自己在幹,雖然她的身高和黑鷹比起來就顯得嬌小了,可被她訓練過的黑鷹知道該在什麽時候應該蹲下來幫忙。不過,她不想讓楚君喬知道那麽多。
“不要給你下馬鞍就是了吧?那我給自己卸就行了。”楚君喬喃喃自語道,還真照着他自己說的做了。片刻後,柳靜夕坐在石頭上,楚君喬坐在馬鞍上,兩人面對面共着炭火,喝千金難買的胭脂醉。好在楚君喬備了兩個杯子。
“我想着今日會不會碰見合胃口的人,好邀他一同飲酒。沒想到是你。”
“聽你這麽說,這酒,還有這第二個杯子,豈不是浪費了?”飲了酒後的柳靜夕雙頰的緋雲更加紅潤,好似有光彩從中煥發出來。可最吸引楚君喬的還是她愈加瑩潤清亮的雙眸。她的眼睛,帶着些微的醉,少許的調侃,望着他,像是一泓春日裏的清泉,讓他的靈魂自願沉淪,深陷其中,不曾自拔。
那一日,他就因為這一雙眼睛,而記住了她。
“不,當然不會。”他輕聲道,不知是給她的解釋,還是給自己的許諾。
“我是來祭典母親的,她生前最喜歡這裏。但她的墳冢不在這裏。此處梅的紅,沒有血色。”在一片流淌着酒的馨香的融暖的靜谧裏,柳靜夕的聲音好似風的嘆息。“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在做噩夢,夢到血,夢到人臨死前的哀嚎。我不怕那些,不怕沉眠于自己的血彙成的湖泊裏,我只是怕,醒不過來。”
“繼續說你想說的,不能和父親、兄長說的那些。”為她添滿已空了的酒杯,楚君喬的聲音在溫酒的潤色下也沒有了原本些微的沙啞,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和酒一樣悠長。
“想說的?我想說什麽?”柳靜夕眯一眯眼睛問道,也不知道是在問他,還是自己。
沒有回答,楚君喬只是耐心的等着她的聲音。
他知道,若不是因為今日她碰到他,還有這一壺胭脂醉,這些話,她會永遠埋在心裏。在很久遠的将來,她仍會被內疚的夢魇縛着,不得解脫。
柳靜夕。無論再怎麽堅強,她終究是女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