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涼夜月霜,骨白蒼蒼(三)
在楚君喬以及關瀾堂衆暗衛的暗中幫助下,長樂城的守軍在比原先預想短了一大半的的時間內潰不成軍,除少數戰死之外,大多被俘,聽候發落。如此,長樂城算是真正易主了。
奔波了一晚的柳靜夕在戰事穩定後晨星微爍、天邊未明之際回了營帳。恕她不想住在城主府——今晚的殺人現場。更何況還是她自己的殺人現場。令暗七守在帳外,不得放任何人進來之後,她開始更衣。解下頭盔、佩劍,盔甲……雖然一個人穿脫盔甲是一件十分麻煩事,但考慮到性別問題,只要不是戰事緊急,她就會自己動手。盔甲之下是夜行衣……正當柳靜夕換上白色裏衣、還未結衣之際,她忽聽得身後有動靜,猛然回過頭來,卻被吓得不輕!
她的身後正站着楚君喬,已不知站了多久!在他的身後是被兩個暗衛控制住的暗七,他的眼中滿是愧疚與憤怒的神色。
糟糕!她的束胸會暴露女子的身份!
驚怒交加的站在原地,在柳靜夕已不知當如何言說動作之際,卻聽楚君喬一句:“将軍請繼續。本王今晚欲殺将軍,将軍憤怒也算應當,可将軍若是一直這麽瞧着本王,不明白的人還要以為,本王是毀了女兒家的清白呢。”
聽着這戲谑調侃的語言,柳靜夕一下未反應過來,可等她眼睛轉一轉,将此話在腦海中過了三遍,她終于明白過來——楚君喬尚不知曉!而且他此番也不是來殺她的。今晚他的那一箭正插在她背上,這束胸估計是被他以為成裹傷的紗布了!好在他不知!可不知為什麽,柳靜夕的心裏竟是竄起一絲小小的火苗。不過,她将此歸結為對楚君喬對于自己的箭術太過自信的憤懑。
盡量穩住自己的動作,不讓自己顯得過于僵硬或急切,第一次當着男子的面穿戴整齊後,雖然是背對着對方的,可柳靜夕還是覺得自己的面頰發燙。不動聲色的深深吸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然後,她反手劈出一道掌風,正正向着燭臺而去,竟是要滅燈,将楚君喬晾在一邊,以無視送客了。
可為了紅燕營的糧草而來的楚君喬絕不會就這麽聽之任之的。他如揮袖一般一揮手,帶出的一道內勁便抵消了柳靜夕的掌風,蠟燭的火焰在狠狠的搖晃了一下之後顫巍巍的繼續燃燒着,像是被兩人之間的低氣壓給壓迫得直不起腰身來。
“王爺是何意?”知道自己今晚是無法請走這尊戰神了,柳靜夕冷冰冰的問道。任誰都不會想和方才還想殺死自己的人秉燭夜談的吧?!
“糧草被劫。”楚君喬只說了這四個字,可柳靜夕在擰緊眉毛的片刻之後便想清楚了。原來如此啊。因為他缺糧了,所以主意打到了長樂城上,認為他今晚出了力就能分到一杯羹;所以在發現她也在的時候就想殺了她,為報那一箭之仇;所以他放心的将箭尖指向她,認為就算在這亂軍之中射死她,自己也不會被懷疑到,而她一死,華國軍隊的軍心必亂,不僅能拿到糧草,到時還可以趁機把他們收編自己的麾下……一石四鳥,這般考慮不得說不細致。可是,就算這諸般理由都合情合理,也許換做是她也會如此行事,但她就是沒辦法壓住火氣——畢竟,若是沒有天衣閣的夜行衣,現在她很可能就是屍體一具,如了背後那個人的願了!她不去找他的麻煩就已經是天大的讓步了,而他現在還來要糧?!這種讓人磨牙嚯嚯卻無法咬人的事情!……怒火蹭蹭的上竄,可柳靜夕還是盡量冷靜的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冷靜!!!
“你認為,在今晚的事情之後,我還有可能把糧草給你?”把那一聲“你”拖得很長以昭示自己的憤怒,柳靜夕幾乎是以鼻尖在看楚君喬。這幅樣子一部分是因為她氣的,而另一部分是因為,她這是在談生意。雖然知道按照楚君喬的本事,其實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很可能會方便不少,所以找她商量的舉動也可以說是很大的讓步了。要糧,給糧,給多少,這說起來就跟做生意沒什麽兩樣了,而做生意麽,就是讨價還價。所謂無商不奸,這一點她在天衣閣的主人,管織布與營銷的東閣主赤棠那裏,已經見過許多回了——想要的要努力顯得自己很不需要,這東西就是你硬塞給我的,想賣的要很努力顯得我這東西天下第一舉世無雙,你要是不想要就走人,咱不缺客戶的态度。
“本王來,只是告訴你我的決定,沒有商量的餘地,懂了麽,将軍?”
好!這家夥夠狂妄!
柳靜夕終于轉過身來直視楚君喬,“王爺做事要三思啊。”不知話中的三思指的是不要随随便便就動了殺她的念頭,還是有求于人不要這麽嚣張。
“今晚,本王做了什麽?”楚君喬的眼睛眯起,看起來像一只正要撲向獵物的狐貍。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足矣。”柳靜夕勾一勾唇角,松松抱起雙臂,後背靠上了支起營帳的柱子,笑意是慵懶的漫不經心,“這裏,畢竟還是本将軍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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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王若是把‘能說了算‘的你挾持起來,将軍,你說,你的那些副将們,會怎樣?”
“那王爺便試試。”笑意未變,動作未變,她好似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或是……若不是打賭他不會出手,就是有不會死的胸有成竹。
而楚君喬眯起眼睛,認真的思考起她的提議來。可只在一瞬間,他便放棄了。
這是在她的營地裏;而根據那次對弈的經驗,她也不是會随意打賭的人,而他……他說不清心裏的那一絲感覺,就像是在花季已過的時刻,你發現了一個尚待綻放的花骨朵一般的突兀與奇妙——他似乎,并不想殺她了。也許是因為她的箭術不錯,讓他起了愛才之心,而他們現在還是盟友……他将原因歸結于此。
“那,将軍要怎樣,才能把長樂城的糧草給本王呢?”換了一種平緩和氣的語氣,楚君喬問道,好似方才說要殺人的,根本不是他。
“怎樣都不給。”臉上的笑意消失,柳靜夕的雙唇抿得像剛開刃的劍。而心裏想的卻是——不狠狠地敲詐他一筆,她就不姓柳!
“将軍無非是想從本王這裏拿到一些好處罷了,直言便是,不用拐彎抹角的,本王不喜歡。”
很好!其實她也不喜歡。但她今晚就要拐彎抹角的和他說話!要問為什麽?她高興!
“王爺真是妄想啊,難道就憑你來此,上下嘴皮一碰,就認為本将軍會讓出我軍所得?笑話!”
“将軍心裏清楚,沒有本王關瀾堂相助,長樂城不可能這麽快就拿下來。”
“誰看到了?誰又能證明?”柳靜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現學現賣得很樂呵。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足矣。”楚君喬本就薄的雙唇挽起一抹笑來,而如此一見他的唇便顯得更加薄,因此這笑意多少有些如彎刀般鋒利的味道。
“本将軍不知,我可沒看見。”
“将軍心裏清楚。”楚君喬的字音咬得有些重,有那麽點咬牙切齒的樣子。
“本将軍不清楚。”柳靜夕面不改色心不跳。
忽然,營帳裏起了一陣風,令本就脆弱的燭火在狠狠的顫抖了一下之後在輕微的“噗”的一聲裏熄滅,在雙眼适應突如其來的黑暗之前,柳靜夕的觸覺就已經先于其察覺到了脖頸之上抵着的一把冒着些微寒氣的物事。刃鋒正抵在她的動脈上,位置很準确,一分一毫都不差。說明他也沒少幹殺人的事。哦,身為戰神,他當然沒少幹。柳靜夕很清楚那是什麽——江湖裏這種事多了,不過,發生在她自己身上,這還是第一次。但她并不是很緊張——她的寂雨針亟待飛入眼前之人的死穴之中,不會比他的動作慢一步。
楚君喬與她靠得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相通。她非常不喜歡這個樣子——現在是他圈着她,而她靠着柱子,标準的男子相對女子做什麽事之前的動作之一,就好像她處于劣勢一樣。雖然,她的樣子懶散,一點都沒有受制于人的味道。
而在骨白色的月光解放她眼中的黑暗的下一刻,她便認出了那件冰涼的兵器——
“沉眠?!它在你手裏?”不得不容她驚奇,這把劍在江湖裏的地位非同小可,它的每一任主人都是江湖裏有名的殺手,所以它也有“殺手之刃”的別稱。可沒想到的是,流落多年下落不明的沉眠,竟然是藏在遲國皇室的寶庫中。還真是讓這件兇器寂寞了啊。柳靜夕竟然還在心裏感嘆一番。
“你不想說什麽嗎?”将沉眠再向前送一點卻是不會造成流血的距離,楚君喬問道,聲音裏雖然浸着些和他手中的劍一樣冰涼的寒意,可柳靜夕就是聽出來,他心情不錯。
“我應該說什麽嗎?”她問道,無良的眨眨眼睛,再次笑得漫不經心。
“這種時候,被挾持的人總會說些什麽來挽救自己的性命的。”
“可那是在被挾持的人有對方想知道的秘密的情況下才成立。”
“那麽我問你,得知本王在長樂城一役上也出了力後,将軍,你決定給糧草嗎?”
“哦,辛苦了。”
“将軍就是不給糧草是吧?”楚君喬的後牙咬緊,将這幾個字一一從前牙縫裏擠出來。
“本将軍若是按勞分配,王爺能拿到的糧草不夠大軍一天所需,而若是提前預支……就請王爺拿出你的誠意來吧。”今晚首次不再繞彎子,被沉眠抵着的柳靜夕,冷靜的說出這一番話來。
“将軍讓本王來開價?”有些不置信的确認一遍,楚君喬讓劍鋒離那白皙纖細的脖頸遠了一點。在從賬外投來的骨白色的月光中,她白皙的膚色如今夜的月光一般迷人,而最美的,還是要屬她隐在黑暗中的,燦若星子的眼眸。
星辰,還是在夜色中,才是最美。
無來由的,楚君喬如此想着,可一等他意識到這一點,手中的沉眠就又逼近了眼前的人一分,甚至比之前更近一些。他在心中暗罵美色誤人。而且,令他不能忍受的,是這美色,竟然還是男色!男色!!!他确信自己很正常,只對女人有興趣。那麽,就是柳郡王不正常了!
“本将軍的機會,不喜歡給第二次。”
“永安、樂天、華州,三城給華國,如何?”在光速的考慮完迄今為止他打下的所有地方後,他挑了這三處裏華國很近也沒什麽重要性存在的三城,只希望這個交易早些完成,他能早些回營。
“三城?那本将軍就給王爺三個月的糧草吧,長樂城中的你都可以拿走,只能拿府庫中的,不準騷擾百姓,不過,自然,這種失民心的事你是不會做的。若是不夠,不,應該是肯定不夠的,本将軍會繼續送去紅燕營的。放心,這一次不會被劫的,本将軍會嚴查,若是情況處在這邊……本将軍定會給王爺一個交代。”
“将軍只給本王三個月的糧草?”楚君喬危險的眯眯眼,不過他也清楚,這恐怕是他在這種情況下所能拿到的最多了。他本來可以拿到更多的。他的心裏略有些懊悔。但她當時那個樣子……他沒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一道傷口已經是很克制自己的脾氣了!
“王爺不要太貪心。就像王爺還記着那一箭一樣,本将軍,也是會記仇的。沒有更多的了,慢走,不送,記得把我的人放了。”說完,柳靜夕以雙指夾着沉眠的劍鋒往外移,讓它離自己的脖子遠一點,随着楚君喬放松的力道,眼前的危機終于解除。再也不看帳內的人一眼,柳靜夕便躺到了自己的床上。
她很累了,已經有好幾日沒睡過好覺了,況且方才,她也不是完全不緊張的。
柳靜夕沾上枕頭就睡着了,完全不知楚君喬何時走的。
她夢見醒來,環視一圈,發現帳內已不見楚君喬的人影,徒留從營帳被風拂出的縫隙裏,忽寬忽窄、洋洋灑灑、鋪撒了一地的骨白色月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