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夜,鎮北王府中一片寂靜,府中的下人散去了不少,偌大一個王府,只剩下幾人走動,餘下的便全是北周宣正帝派來“保護”鎮北王妃的禁軍。

寒風吹拂着廊間挂着的燈火,搖曳的燭影幽幽然,園中參天的柏樹上幾只寒鴉掠過,發出“嘎嘎”的叫聲。

府中巡邏的禁軍心底一顫。

“大晚上的,烏鴉叫成這樣。恐怕是沒好事兒。”

“別說,這王府少了這麽多人,陡然間還真有些陰森。”

幾人打開了話頭,便開始閑聊。

南邊齊國的大軍勢如破竹,如今能救周的也就只有大周皇帝的堂兄——鎮北王陸珩了。

北周宣正帝也因此派了禁軍在鎮北王府,名為保護鎮北王妃,實則不過是将人扣住,以期鎮北王能早日前來勤王。

“齊國的大軍已然将皇城團團圍住,今日是第三日了,你說這鎮北王究竟會不會來勤王啊?”

“王妃到底是鎮北王明媒正娶的原配,想來鎮北王不會棄王妃于不顧的。”

“那你可就不知道了。鎮北王當年想娶的可是這王妃的庶姐。若非遵照先帝的遺旨,鎮北王可是不想娶如今的王妃。”

“鎮北王妃好歹也是靖遠侯嫡女,又是洛京第一美人,鎮北王怎麽便看上了一個庶出?”

“這你便有所不知了,靖遠侯府庶出的四姑娘不僅是鎮北王的表妹,還是靖遠軍中的女将軍。不似那嫡出的五姑娘,美則美矣,卻是驕縱跋扈、刻薄小性。”

“可這靖遠侯已攜全家叛周歸齊了啊!”

河滿側身在一旁聽着那些禁軍說起流言,只有親身在王妃身邊服侍的人,方才知道,王妃是世上最好的人。可她無法反駁,她也不願再聽,匆匆地穿過抄手游廊,回到主院。

溫暖的地龍燒着,隔斷了屋外徹骨的寒冷,屋內窗邊的架子上,素淨的雙耳瓶中插着幾株紅梅,在暖黃的燭火下,搖曳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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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窗下的美人榻上,精致地鋪着厚厚一層獸皮,雪白的狐貍毛被打理得格外柔然。

傅珋嫣倚在榻上,烏黑光滑柔順的長發垂在她白皙纖弱的脖頸上,漆黑如夜的雙眸中總是閃爍着星子般的光芒。

她白嫩如蔥的手指翻動着一本藍皮的書冊,纖薄的手背上淡青色的經絡。

她看似被書中所述的故事所吸引,瑩亮的眸中盡是認真。

更漏在一旁,心無旁骛地挑着燈芯。

外間的一切紛擾仿佛都沒有影響到這個小院。

河滿匆匆走進屋中,脫去外間披着的衣衫,她快步走到傅珋嫣的美人榻邊。

“王妃,皇城被圍了三日了,王爺還未至……”她望着傅珋嫣有些迷茫的模樣,“王爺恐怕,不會來了。”

更漏收了銀針,側目望向眼底滿是焦灼的河滿,她微微垂下頭。

傅珋嫣笑了笑,只安慰道:“河滿,不要着急,王爺或許還在整軍。他臨走前說過,要我等他回來。”

那是成婚三年來,陸珩第一次與她親近,也是第一次放緩了聲調、溫聲細語地與她說話。她信他,誰都知道鎮北王一言九鼎,更何況陸珩當時說得那般堅定。她信他不會背棄許下的諾言。

“王妃!”河滿不贊同地喚道,她跪在美人榻邊,耐心道,“我與更漏帶你出城,屆時我們尋一安全的處所等王爺,好不好?”

她不忍心告訴傅珋嫣,而今靖遠侯府上下已經歸齊。

更漏聞言只默默跪在了河滿身旁,心中卻清楚,此刻想走已走不了。

傅珋嫣放下書冊,彎彎地娥眉輕蹙,她定定看着二人。

“起來吧,這話莫要再說了。如今府中皆是禁軍,你們帶着我,出不去的。”她說道,“而且,我相信他。”

傅珋嫣淺笑着,輕糯的聲音之中卻滿是堅定。

更漏擡眼看了看傅珋嫣,她笑着,依舊像是明媚的陽光,未施粉黛的臉上沒有一絲勉強。

更漏心中清楚,鎮北王不會起兵了。

圍城的第四日,清早曦光方才灑入窗間,傅珋嫣擁着錦衾在榻上沉眠。

——碰。

插着門闩的雕花木門被暴力地踹開,十多個禁軍士兵身負甲胄闖入房中。走動間,盔甲與腰間別着的兵刃碰撞,發出“哐哐”的聲響。

這麽大的動靜将傅珋嫣從夢中吵醒,隔着屏風,她聽見河滿正與闖入之人吵着。

“放肆!這兒是鎮北王府,爾等身為外男,怎敢闖入王妃房中!”河滿張開手臂,攔住了想要往裏闖的禁軍。

“鎮北王?鎮北王如今就在城外,我等便是來請王妃上城牆,與鎮北王見上一面。”禁軍領兵之人漫不經心說着,他言辭之間盡是怠慢之意。

河滿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傅珋嫣想,這或許是她這輩子最狼狽的樣子,單薄的寝衣外只匆匆披着一件素青色的狐裘披風,她甚至來不及穿上羅襪,只趿拉着繡鞋。

更漏俯身為傅珋嫣理了理繡鞋。旁人能給的體面總是不多,她也只能盡其所能,讓王妃看上去沒有那麽狼狽。

河滿狠狠地看着那禁軍将領,她恨不得上去與他拼命,只可惜她被制住押在了一旁。

那禁軍将領雖壓抑着怒火,但好似有所顧忌,只叫了一旁沉默的更漏扶她去城樓。

從禁軍堂而皇之闖入主院,傅珋嫣便沒有在開口,她靜靜看着眼前突然發生的一切。

原先繁華熱鬧的皇城,此刻處處透露着肅殺之氣,灰白的天上,層層疊疊似霧似霭,白茫茫的,陣陣寒風吹過。

“下雪了。”

有人低語着。

傅珋嫣緊了緊身上厚重的披風,天真冷。

宣正帝少見地穿了一身玄黑的甲胄,走動之間,露出明黃色的衣擺。他見到滿身狼狽、連發髻都來不及梳的傅珋嫣,下意識皺了皺眉。

“你就那麽相信陸珩?”宣正帝望着沒有一絲害怕的女子,嘲諷問道。

傅珋嫣側身轉眸,眸中片刻遲疑,她道:“阿珩素來說話算話。”

宣正帝輕嗤:“那他這回恐怕要失信了。”

他說着,看向傅珋嫣的神情中,帶上了一絲詭異,還有少得可憐的憐憫。他忽然意識到,如今還在皇城中的傅珋嫣與他一樣,都是被抛棄的人。

宣正帝心底閃過一絲嘲諷。

跟在身後的禁軍看着走在前面身形單薄的女子,在憤慨平息之後,漸生出了恻隐之心。她不過是個全然信任丈夫的女人,絲毫不知在城外等待她的是什麽。

天空中飄着似鵝毛般的大雪,片刻的功夫,道路兩側的檐上、青石板的地面上,便漸漸積起了薄薄的一層白。

更漏看向傅珋嫣,偏偏鵝毛似的雪花落在她三千烏黑的發絲上,仿佛抹去了她身上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一片白色。

厚重的青磚壘砌而起高高的城牆,城牆上的北周軍士麻木地守在,看着城外烏泱泱的大軍,周身充斥着無望。

他們看着傅珋嫣被押上城牆,眼中有了一絲波動,他們望向她的眼神中既有遷怒,卻又像是在看唯一的希望。

傅珋嫣此刻還不明白,他們為何會這般看她。

直到她站在高臺上,宣正帝站在她身後,掐着她的後頸。

“鎮北王呢?讓鎮北王出來!他難道就不想再見見他的王妃?”

城牆上的周軍沖着城外的齊軍高喊着。

瓢潑的大雪似是迷了傅珋嫣的眼,她努力眨了眨,看着城外不遠處的軍陣中,有沒有她心中的那個人。

一道白色的身影不顧阻攔,從軍陣中走了出來。他一身幹淨的袈裟,雙手合十,無悲無喜地走到了城門前的空地上。

傅珋嫣身形顫了顫,她眯起的水眸驟然瞪大,她努力的看清着城下之人,糊在眼睫上的雪化作溫熱的水,流進她眼中,刺痛地雙眼令她一時無法看清。

“鎮北王。陸珩。兄長。王叔死後,父皇帶你入宮,視你如親子,朕亦将你視為手足。你便是這麽報答先帝與朕的嗎?”宣正帝開口問道。

城內城外出奇的安靜,傅珋嫣的耳邊,是呼嘯的風聲,是宣正帝聲嘶力竭的質問。

她終于看清楚了城下之人的模樣,他依舊是她腦海中清朗隽逸的模樣,只是他看向她的目光,便如看向周遭花草,帶着慈悲與不忍,全然沒有他臨走那日要她等他回來的溫情。

那人見到宣正帝,看着如此情景,卻笑了起來:“先帝殺我父、辱我母。今日我來,便是要了結塵緣,親眼看着大周覆滅在這煙塵中。”

宣正帝卻沒有反駁,他赤紅着雙目問:“你放棄了大周,難道也不管王妃死活了嗎?這可是你的枕邊人啊!”

“兩國之事,如何要牽連一介女流?”那人嘆道。

宣正帝卻笑了:“牽連?傅珋嫣是鎮北王的王妃,也是靖遠侯的女兒。而今你二人背叛了大周,傅珋嫣又怎麽算是無辜?”

傅珋嫣聞言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那人若菩薩低眉:“如若她今日逃不過此劫,貧僧日後定然日日在佛前為她超度,祈求她來世圓滿。”

她甚至來不及絕望,便看着一身甲胄策馬來到大軍前的人。

“傅家誓死效忠大齊,鎮北王妃是傅家的女兒。為大義舍身又如何?”

她的父親大義凜然地說着。她父親原是南齊大将,二十五年前歸降北周,成了北周的靖遠侯。

宣正帝諷道:“靖遠侯當真是大義凜然!你在大周做了二十多年靖遠侯,朕險些忘了,你是齊人。”

傅珋嫣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笑了起來,她的父親叛了周,而她的夫君亦是放下了屠刀、剃去了三千青絲,降了齊。今日的她,已是沒了活路。

傅遠章死死盯着城牆,不知是在看被押在高臺上的女兒,還是躲在女兒身後的宣正帝。

高牆之上,傅珋嫣曾是鎮北王府和靖遠侯府留在長安的質子,可是現在,她再沒有價值了。

——咻。

傅珋嫣看着城外南齊軍隊的軍陣中,她的親生父親舉着重重的彎弓,拉開了鮮。

箭羽劃破凝滞的空氣,穿過皚皚白雪,穿破了她的心髒。

宣正帝被這突發的情形驚吓,他下意識松開手。

傅珋嫣意識模糊地向前踉跄了兩步,她看到宣正帝一臉驚恐地想要拉住她。

那人站在城下,緊縮的瞳孔驟然張大,他看着她從城牆跌落,便像是凋零的落花,輕飄飄地。

恍惚間,傅珋嫣好像看到,她的夫君雙手合十,悲憫地對着她道了一句“我佛慈悲”。

她的心随着身體的墜落,重重砸在了城門外的積雪上。

皎潔的雪,鮮紅的血。

圍城三日的齊軍似是得了什麽信號。

高呼着:“王妃大義,殺了周帝,為王妃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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