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嫣嫣側身坐在窗邊的小榻上,精致的下巴枕在白皙纖瘦的手背上,抵着窗沿。
鵝毛般的大雪絡繹不絕散在空中,鴉青的檐下,墜着幾支晶瑩的冰淩,
她抽手伸出窗外,一節皓腕露在雪中,一片白茫茫中,冰冷冷的雪花便落在她白嫩的腕子上。
嫣嫣一時怔忪。
病重昏迷時,她做了長長的一個夢。她看到了“傅珋嫣”的一生,從出生到出嫁,再到身死神滅。仿若她真的歷經了那一世。
而這白雪,便像極了她死的那日漫天的雪白,也像極了那日陸珩身上那無暇的袈裟。
她緊了緊眉頭,負手将掌中積攢的雪灑下。
“當真是讨厭極了。”嫣嫣漫不經心說道。
她眼底一片冷冰,不論是城牆上那穿心一箭還是身子從城牆墜下的疼痛,都比不上身生父親要她命的心,還有陸珩的背棄。
“姑娘若是不喜歡,我讓底下的人将院中的積雪清掃了去。”更漏站在她身後,探頭看了看外間,說道。
她察覺到,自打前些日子嫣嫣病愈後,便同往常不一樣了。
從前的嫣嫣脾氣雖未見得有多好,可卻單純得一眼便能叫人清楚。
可如今,她周身似是蒙上了一層紗,叫人看不清。
“那便掃去了吧。”嫣嫣說了一句,嬌俏的小臉上卻帶着幾分意味不明。
她回到了她十三歲那年,她還不曾嫁給陸珩,她還只是靖遠侯府名聲不太好的五姑娘,也是她生父傅遠章留在洛京的質子。
如今靖遠侯府只有三位主子,嫡夫人淩氏,貴妾呂氏,呂氏所出的三公子傅禧,還有嫣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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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傅遠章則并着嫡出的大公子傅佼、二公子傅侃和庶出的四姑娘傅玉姿常年駐守于周齊邊境。
嫣嫣的母親淩夫人淩馥是南齊人,不喜與北周的官家夫人打交道,便終日在自己院中吃齋念佛,便是連親生的女兒都沒有管教過。
而福頤苑的呂夫人呂儀貞則是在傅遠章降了北周、成了靖遠侯後,納的北周貴女。在這靖遠侯府,淩馥從不管事,呂儀貞除了沒有名頭上的嫡夫人之名,與別府上的正室夫人也沒有什麽區別。
也是因此,嫣嫣自小便覺得,是因為呂儀貞,淩馥才會躲在佛堂中,才會對她不聞不問。
嫣嫣望向更漏問道,“母親可曾着人來問過我的病況?”
更漏愣了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前些日子嫣嫣一場大病,險些失了性命,洛京名醫、宮中太醫看過後皆是連連搖頭。
可即便如此,淩馥卻是連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
嫣嫣看着更漏為難又不忍的模樣,微微低下了頭,她輕聲道:“那便是沒有了。”
想要掩飾的失落卻還是漏了不出來。更漏忙找補道:“夫人日日在佛堂吃齋念佛,定是向佛祖乞求姑娘平平安安。”
嫣嫣起身,更漏取了一旁朱赤色的狐裘大氅披在她身上。
火紅的衣裳卻映襯着她的臉色愈發蒼白無光。
底下的小丫鬟進屋禀告道:“呂夫人差人來探望姑娘,還送了些滋補的東西過來。姑娘可要見見?”
更漏皺着眉:“去回了吧!姑娘如今身子還未大好,便不見外人。”
說罷小心地看了看嫣嫣的神色,她是知曉嫣嫣不喜下人稱呂儀貞夫人。
可嫣嫣卻道:“讓她進來。”
更漏詫異地看着嫣嫣,她給一旁亦是愣住的小丫鬟使了使眼色。
“姑娘怎麽突然想起來見福頤苑的人了?”她恂恂問道。
嫣嫣道:“聽底下的人說,我病得不清醒時,還是她上下打點,延請良醫,甚至去伽藍寺求了障月大師出手相救,我才活了下來。這份情,我承下了。”
更漏聞言低下了頭,抿嘴不敢再多言。
良姑跟着引路小丫鬟走進屋中,看着披着大氅的嫣嫣坐在小榻上,濃黑如夜的柔順長發便鋪在腦後未曾梳起。
瑩潤白皙如玉的小臉上,依舊少了幾分血色,叫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這五姑娘是月明苑那位嫡夫人老蚌生珠得來的女兒,甫一出生先帝便定下了她與小鎮北王的婚事。若放到尋常人家,那定然是如珠如寶地待着。
良姑失神片刻,如今的五姑娘還未及笄已能瞧出她往後是何等絕色,便是她家夫人見之都憐之。
然這些年來,那位嫡夫人一頭紮進佛堂便沒再出來。此次五姑娘病得連命都快沒了,這嫡夫人不僅不來看一眼,便是連一句問候都沒有,當真是狠心。
嫣嫣端坐在上,她自成為鎮北王妃,便收斂了恣肆兀傲的脾性,生生将自己放進了端莊賢淑的殼子,行走坐卧恨不得拿尺子丈量着,唯恐行差踏錯,給陸珩丢臉。
“五姑娘安。”良姑忍下心間的驚詫,往日福頤苑的人來求見,沒挨一頓罵便是好的,更何況是被好聲好氣請到屋中。她不禁心間打鼓,難不成這五姑娘是又想到什麽法子折騰她們了?
嫣嫣随口道了一句:“起來吧!”
“謝五姑娘。”良姑愈發疑惑,她起身嘴角挂着得體的笑意,“宮中聽聞五姑娘病了,便賜了幾支上好的老參,夫人命我給五姑娘送來。”
嫣嫣只淡淡睨了一眼良姑身後小丫鬟手上端着的東西,甚至未曾計較良姑在她面前稱呂儀貞“夫人”。
“姨娘有心了。”她平靜的口吻中沒有一絲往日的鄙夷不屑。
不僅是良姑,便是更漏也驚疑不定地隐隐皺起了眉頭。
嫣嫣看向沒有回話的良姑,眸中帶着幾分不耐。
良姑見狀忙道:“夫人還要我與五姑娘道一聲,伽藍寺的障月大師畢竟于姑娘有救命之恩。過幾日,待姑娘大好,夫人想去伽藍寺中拜一拜,捐些香火。一則是為報障月大師的恩情,二來也想為府中上下求幾枚平安符。不知五姑娘可願同往?”
嫣嫣聞言眼中劃過了一絲了然。伽藍寺久負盛名,呂儀貞幾乎年年都會去寺中,為在在軍中的傅遠章與傅玉姿求一枚平安符。
傅玉姿雖比她大,但與她卻是同年生,一頭一尾。可如今的傅玉姿已在靖遠軍中摸爬滾打了三年。
嫣嫣曾求傅遠章也将她帶去南境,可卻只收到他的一頓訓斥和跪在祠堂反思的責罰。
“替我謝過姨娘提醒。”她眸中怏怏道,“改日我自會去伽藍寺中,拜謝障月大師,便不與姨娘同行了。”
她如今雖不願再與呂儀貞針鋒相對,可也不願對她曲意逢迎。
良姑見此心下松了口氣。
良姑走後,嫣嫣也沒了心情在窗邊看閑景。
“更漏,那位障月大師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問道。
陸珩自小便被說與佛有緣,可她與他自小便有婚約。故而他她并不願多踏足佛家之地。
伽藍寺在洛京素有盛名,障月大師之名她亦是聽說過。可嫣嫣卻從未去過伽藍寺,更未見過障月大師。
更漏思索片刻道:“障月大師,雖然瞧着有些……可怖,但卻是個和善的出家人。”
“可怖?”嫣嫣疑惑地看向更漏,她才想道,“他可是面容醜陋,讓人瞧了心生害怕?”
更漏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嫣嫣一時不解。
“府中之人從未見過障月大師的容顏。”更漏如實說道,“瞧着可怖皆因障月大師以面具掩面,那面具兇神惡煞的,全然不像佛家人會帶的。雖是如此,但障月大師平日不論是給姑娘看診還是熬藥,都是盡心盡力不假他人之手。”
“哦?如此用心?”嫣嫣沉吟片刻,秋水芙蓉似的小臉上帶着幾分疏狂,她輕哼一聲,“一個連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和尚,對我這般上心,你們便不曾有什麽疑惑?”
她從前不喜歡出家人,而今更敬而遠之。
更漏垂下了腦袋,默默閉上了嘴,不敢再多說什麽。這一病,嫣嫣當真變了許多,愈發叫人看不清了。更漏眉目之間,凝重之色愈發重了。
福頤苑中,呂儀貞一襲墨綠織銀華裳,端莊矜持坐在一旁,塗着丹蔻的玉指撚起盤中新鮮的含桃,小口地吃着。
她眉眼含笑問良姑:“她今日當真沒叫人趕你出來?也不曾說哪怕一句不好聽的?”
良姑看着呂儀貞,如實搖了搖頭:“今日的五姑娘,格外的和善。”
“當真是轉了性了。”呂儀貞感喟道,“倒也不枉我冒雪上山,為她去了一趟伽藍寺。”
“夫人心善,我只怕五姑娘今日這份和善是佯裝出來的……”良姑憂心忡忡道。
呂儀貞睨了她一眼:“那是你不了解她。你幾時見她與我過不去時,在背後使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了?”
良姑轉念想到往日,确實如此。
“自從我的玉姿跟着侯爺去了南境打打殺殺,在這府上我便也只能與她逗逗樂了。”呂儀貞說道傅玉姿便有些傷感,“真不知侯爺是怎麽想的,好好的姑娘家,她說要當女将軍,侯爺竟也當了真,将她帶去了南境。”
良姑見狀勸道:“到底府上只有三公子和四姑娘是大周的血脈,咱們三公子自小病弱不愛舞刀弄槍。四姑娘正巧有這志向,侯爺定是要成全的。”
呂儀貞聞言,便也歇了抱怨,只道:“自個兒的親生骨肉,磕着碰着我都得心疼好半天。月明苑那位生嫣嫣時那般艱難,你說她怎麽忍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不聞不問十幾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