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01
小合園中, 燭光閃爍,赤蠟在鮮紅的火焰下?消熔,蠟淚成流沿着蠟身蜿蜒落到了赤金的燭臺上, 細細紅紅便像是毒蛇的信子。
思央看着沉默不作聲的謝洵,心中暗暗焦灼,如今樞密院在北周的暗探,異動越來越多,其意在取謝洵性?命。他們?是時候從北周脫身了。
可是謝洵卻?好似一點兒?也不着急。他逆光坐在圈椅上,暖黃的燭光暈染着他的輪廓。
他來北周的目的尚未達成,他是不會就這麽離開了的。況且, 那日嫣嫣沉默地拒絕了他帶她走的提議。他若此刻離開, 他實在不放心她獨自一人面對那些豺狼虎豹。
謝洵清冷的嗓音不覺間多了幾分喑啞幽深:“思央, 傅五姑娘奶娘的墳茔可有找到?”
花朝那日後,謝洵令思央暗暗探查嫣嫣奶娘的蹤跡,可他不曾想到, 嫣嫣口?中被?趕出府去的奶娘,實則早便死在了她七歲那年。奶娘死得并不安然,他亦不忍嫣嫣知道?後傷心, 便未曾告訴她此事?。
但他并不想瞞着她, 只想在尋到奶娘墳茔後, 再告訴嫣嫣,如此也算有個慰藉。
思央應道?:“底下?的人已?經查到了, 傅五姑娘奶娘的墳茔便在伽藍寺山後, 是五姑娘身邊那名為河滿的婢子出面安葬的。”
“又是伽藍寺啊。”謝洵劍眉微挑, 星目之?間不經意間流露出幾絲探究, “伽藍寺中那位障月大師與陸珩之?間的聯系可探查到了?”
思央聞言凝眉微怔,他慚愧地搖了搖頭。伽藍寺中障月信誓旦旦說?他是受陸珩所托照看嫣嫣, 思央以為他與陸珩之?間的聯系應當很?快便能探查到,可沒有想到,兩人似乎從未有過任何交集。
他如實告訴了謝洵,謝洵聽後眸中泛起漣漪無?數:“這倒是有意思了。”
“繼續查。既然現在查不出的東西來,那便往前查,十年前、二十年前,既然障月能明目張膽說?出這句話,便是篤定了不會被?陸珩戳穿。他二人定有什?麽關系。”
他眸似飛花碎玉濺着堅冰寒雪。
思央又問:“公子,奶娘之?事?,你打算何時與五姑娘說?起呢?”
謝洵猶豫了,他幾乎可以遇見嫣嫣知曉奶娘的死訊後會有多傷心欲絕。哪怕他清晰地知道?此事?他不該再瞞着她,可他還是下?意識想要拖一拖。
Advertisement
他輕嘆着:“再過些日子吧。”尾音中流轉着不可言說?的無?奈。
靖遠侯府标志的華蓋馬車悠悠駛離侯府。更漏與河滿還有傅禧身邊的婢子陽春跟在馬車邊上。
馬車之?中,嫣嫣破碎的咳嗽聲斷斷續續不停歇,小火爐煨着的藥罐中,苦澀令人泛嘔的藥味源源傳來。
傅禧坐在嫣嫣對面,平靜無?波地看着嫣嫣難受的模樣,疏離淡漠。嫣嫣身上披着練色的錦緞兔絨披風,只當傅禧不存在。
陸珩将回洛京的消息傳來,傅遠章也明确解了嫣嫣的禁足令。
只是嫣嫣知曉此事?後,又染了風寒,病了起來。她不願再在城中待下?去,便着人收拾了行囊,借口?去往城郊莊子上養病。
更漏本欲阻止,卻?被?桃娘攔了下?來,這大半年裏嫣嫣看似安分,但屬實異常。想要知曉嫣嫣身上究竟有什?麽秘密,在這府中,嫣嫣心防甚重,他們?探不出什?麽來。可若是到了外邊莊子上,嫣嫣總有松懈的時候,到那時想來也能明了。
然而嫣嫣沒有想到,一向深居簡出的傅禧會主動送他去莊子上。
嫣嫣只聽傅禧問道?:“鎮北王就要回京,屆時便是寒衣祭祖與為其接風洗塵的宮宴,五妹妹難道?不想在宮宴上見一見王爺?”
她半阖着眸子,眼皮不曾上擡一分:“往日我時時刻刻往王爺身邊湊,也未見得他對我另眼相待。反倒是徒增厭惡。總歸我是要嫁給他的,總不好讓他愈發嫌厭憎惡于我。”她忍着心中的別扭說?出虛與委蛇的話。
傅禧聞言輕輕一笑:“五妹妹年長了一歲,比之?從前,倒是學會了迂回婉轉了。”他自是以為嫣嫣不過是在對陸珩欲擒故縱。
嫣嫣沒有理會傅禧話中的揶揄,而是刺撓道?:“三哥哥又是如何想到要來送我這一趟?莫不是晉安這些時日又來纏你了?”
便如世族高門心裏門清兒?,陸珩不喜歡嫣嫣,他們?同樣一清二楚,晉安喜歡極了傅禧。哪怕傅禧病弱非長壽之?相,她也一心一意想要嫁給傅禧。只是前世傅禧死後,晉安便又追逐起了蘭陵蕭家的小公子。
故而嫣嫣也不明白,晉安究竟是喜歡傅禧這人,還是喜歡上了假作癡情追逐他人的感覺。
傅禧聽到嫣嫣話中的戲谑,臉色微微一僵:“五妹妹說?笑了。”
“那三哥哥往後也莫要說?笑了。”嫣嫣偏過眼眸不再看他。
傅禧聞言輕笑着幽幽嘆息:“五妹妹當真是一點兒?虧也吃不得。”
斷斷續續的咳嗽不曾停歇,靖遠侯府的馬車卻?在小合園門口?停了下?來,嫣嫣一早便吩咐去莊子的路上繞道?小合園,她要在那兒?買些吃食。
隔着簾子,河滿道?:“姑娘尚還病着,要不便不要下?來了,姑娘想吃什?麽,奴去買便是。”
“不必了。”嫣嫣從車中出來,她面帶病容,帷帽遮面,她扶着河滿的手下?了馬車,“我要自己進去看一看。”
傅禧沒有攔,而是饒有興致地看着,跟着下?了馬車。
他問:“那日二哥哥給四妹妹帶了小合園的點心果脯,五妹妹可要我為你買一些?”
嫣嫣凝矚不轉看着小合園的招牌,她緊了緊交疊握着的雙手:“不勞三哥哥破費了。買些點心果脯的銀錢我還是有的。”
小合園內,思央看着走進鋪中的嫣嫣瞬息愣怔,但他極快地掩去了異樣的神色,他見嫣嫣在鋪子中走了一圈,方才端着笑臉來到嫣嫣身旁,
“貴客想要些什?麽,果脯還是點心,可有什?麽忌口??愛吃甜口?還是鹹口??”他表現尋常得便似普通夥計招待客人一般。
嫣嫣淡淡看向他,止不住咳嗽了幾聲,道?了自己愛吃的幾樣點心,又叫思央給她薦了幾份店中的招牌,更漏跟在嫣嫣伸手,雙手提滿了嫣嫣買的吃食。
思央左手負于身後,緊緊握着,他像極了抓着生意不放的商人:“這點心新鮮的才好吃,貴客若是喜歡,可在店中定了,小店可派人每日送到貴客府上。”
“是嗎?”嫣嫣疏離清淡道?,“然我卻?不喜府上有外人打擾。”
思央聞言似有些遺憾。
更漏在一旁低眸斂眉主動說?道?:“姑娘若是喜歡,叫底下?的人每日前來現買便是了。”
“不必了。”嫣嫣乜斜了更漏一眼。
她帶着幾個婢子仆婦便徑直出去了。
傅禧便在小合園門口?,只是不曾想到晉安竟也跟了來。
嫣嫣隔着帷帽意興盎然地看着晉安高傲如孔雀的模樣。只是晉安背對着她,不曾看見她出來。
她一貫驕縱地說?道?:“傅遐齡,我告訴你,你便是再不想見到我,你也得娶我!日後天天見到我!”
她知曉或許傅禧并不喜歡她。一個人喜歡或是不喜歡自己,她自是感受得到的。
“你若是敢喜歡別人,便莫怪本公主不客氣!”晉安又端起了長公主的架子。她喜歡的人究竟有沒有喜歡別人,她當然也能感受得到。
可這又有什?麽關系,她是周國的長公主,她想要什?麽便該有什?麽。
嫣嫣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聽着她說?的話,眸中冷意泛泛,她不想再看晉安強人所難、以權壓人的模樣。
她上前冷聲道?:“三哥哥,我們?該走了。”他送她一回,她替他解一次圍。
“傅珋嫣!”晉安回身看向身姿纖弱的小姑娘,眉眼之?間具是厭惡,她還記着嫣嫣當日在宮宴上叫她出醜之?事?,“你怎麽會在這兒??”
嫣嫣如看傻子一樣:“長公主既然都?追三哥哥追到這兒?了,難道?不知道?今日三哥哥是要送我去莊子上養病嗎?”
“養病?”晉安懷疑地看着嫣嫣,“我王兄就要回來了,你別不是在耍什?麽花招!我告訴你,不管你做什?麽,我王兄都?不會喜歡你的。”
“這便不勞長公主費心了。倒是長公主不帶一個侍衛便出來了,屬實危險。”嫣嫣看着晉安有些心虛的模樣,便猜到她是偷跑出來的,畢竟錢皇後近來對晉安的管教愈發嚴格了。
嫣嫣對一旁的更漏道?:“我好歹是公主未來的王嫂,更漏你替我将長公主安全?送回去。”
晉安跳腳指着嫣嫣:“你敢!”
嫣嫣不以為然地暗暗威脅道?:“那不然我今日入宮去見一見皇後娘娘。”
晉安死瞪着嫣嫣,咬碎一口?銀牙,終是不情不願跟着更漏離開了。
只是離開之?前,她眼中帶着深深地惡意對傅禧道?:“傅遐齡,你若是敢招惹旁的女子,我雖舍不得動你,但我定然會叫那個賤.人付出代價。”
傅禧聞言眼波洶湧,他緊咬着牙攥緊了拳頭,可偏生面上卻?依舊帶着溫和的笑意。
嫣嫣被?晉安的話驚了驚心神,她不禁想起了前世呂瑤的下?場。
傅禧微不可聞地對嫣嫣道?了一句謝,兩人上了馬車。
寬敞的馬車上,嫣嫣心亂如麻,她不知前世呂瑤的死是否與晉安有關?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要再提醒一下?傅禧?
如若呂瑤不曾像前世那般香消玉殒,她是否也有機會逃脫前世慘死的命運?
思央望着嫣嫣的背影,他回身凝眉去了後院。
思央将方才嫣嫣偷偷塞到他手上的信箋交給了謝洵。
謝洵展開信箋,上邊卻?是嫣嫣手書要與他不再往來的決絕之?意。
思央站在謝洵跟前,只感受到謝洵周身那低得吓人的氣壓。
他今日在小合園見到嫣嫣便覺得有些不對勁:“五姑娘可是在信中說?了什?麽?”嫣嫣方才所說?的話似乎也意有所指。
思央小心看向隐怒不發的謝洵。
謝洵将信箋拍在了書案上,冷聲說?道?:“我這廂在此想着如何将她帶離周國,可她卻?要與我割席斷交。當真是我一廂情願了。”
一時震怒說?出譏诮的言辭,謝洵悶聲坐在席上一言不發。
他實在想不通,明明嫣嫣是那麽想要掙脫北周的這座牢籠,可為何她一而再要拒絕他的提議。
思央輕嘆勸道?:“鎮北王府與靖遠侯府勢大,五姑娘若貿然逃婚,這二府定然不會善罷甘休,五姑娘許是怕連累了公子吧!”
謝洵傲氣反問:“我會怕陸珩與傅遠章?”他不禁有些惱了嫣嫣的不信任。
思央道?:“公子自然是不怕的,只是五姑娘并不知曉公子的身份。”
屋中靜悄悄的,謝洵沒有說?話,思央看着他怒意淡去的神色,又說?道?:“公子怕是不知,五姑娘似是又病了。”
“她病了?可嚴重?”謝洵脫口?而出問道?,話一出口?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明明還在生嫣嫣的氣,他撇過頭,“她病了怎麽還往外跑?”
“五姑娘帶了婢子仆婦還有少許辎重,應當是要往城郊莊子上養病去。”思央回道?,“傅家三公子也在列,是送五姑娘去的。”
謝洵冷哼道?:“他這時倒是想做起兄長模樣來了。”可惜晚了,嫣嫣才不會把傅禧這心懷鬼胎的當兄長呢!
他重新拿起書案上薄薄的信箋紙張,什?麽從今往後不勞他再為她操心,什?麽本便不該與他有任何牽扯,什?麽從今往後莫要再見。
瞧瞧她小小年紀口?中說?的盡是這般狠心決絕的話。謝洵輕哼道?:“當真是小沒良心的。”待他找到傅遠章與南齊依舊有所勾連的證據,他便告訴嫣嫣他的身份。
思央看着謝洵的模樣,不由揚了揚嘴角。
這廂嫣嫣這邊,嫣嫣的馬車出了內城,不急不緩駛向莊子。
一隊輕騎疾馳而來,在遠處的高地上放緩了行程。這對輕騎為首的正是鎮北王陸珩。
陸珩眉宇凜冽淩厲,似是寒冰的容顏上仿若沒有一絲感情,黑色的甲胄與他整個人相襯,他勒馬睥睨着遠處緩緩使去的馬車,不禁眉眼帶了一絲柔和。
他身側黑棕色馬匹上的副将楊靖忠道?:“王爺,那是靖遠侯府五姑娘的馬車,不會是知曉了王爺今日抵京,前來接王爺的吧?”
他們?無?人不知陸珩有一個小他許多的未婚妻子。只是這未來王妃聲名不好性?子也差,還愛纏着陸珩,陸珩不喜歡,他們?這些跟随陸珩之?人,自然也不會将嫣嫣放在眼中。
陸珩聞言原本抿成平直線條的唇不禁微微上揚。此番他決計不會負她。
然而,靖遠侯府的馬車卻?駛向了與他們?所在位置相背離的方向。
楊靖忠愣了愣:“這……”他不禁尴尬地撓了撓頭。
此時,軍中斥候頭上綁着絮巾策馬從內城出來,疾馳至陸珩面前。
斥候在陸珩身側說?了幾句。
陸珩琥珀的瞳孔幽深地望着靖遠侯府馬車的殘影,他沉聲下?令道?:“進城。”
02
靖遠侯府中,守備與尋常一般,雖是森嚴卻?也并非全?無?漏洞。
謝洵便是循着那些守備松懈之?處,悄無?聲息潛入了侯府之?中。這将将一年的時日,他幾乎将靖遠侯府探了遍,可依舊沒有找到傅遠章與祯明帝來往的憑證。
他在靖遠軍中的人亦是不曾有什?麽發現。傅遠章似乎真的盡心盡力在周齊兩國邊境上對付那個人。那個人也更相信當日傅遠章是真心降周。
可謝洵偏不相信,他便是要找到證據,将那證據甩到那人面前,狠狠掀了他的臉。
靖遠侯府的祠堂是整個府中守衛最是松懈之?所,除了每回嫣嫣在祠堂被?罰跪時有武婢來此看守,尋常時候只有一二老仆在此供奉。
謝洵一身黑衣小心進了祠堂,這祠堂他也曾來探查過,只是當時他并未發現什?麽。直到前些日子,思央偶然間從一前朝傳承下?來的匠人那兒?得知,這座前朝遺留下?來的宅子,如今的靖遠侯府,當日在建造時,是造了密室。
根據匠人的描述,謝洵很?快便确定了那密室便在祠堂之?下?。他循着匠人所言,找到了密室的入口?。
他隐約覺得那處除了他想要的證據,還有什?麽東西在吸引着他進去查探。
謝洵緊了緊手中的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清了這密室的模樣, 建造在整座祠堂之?上的密室,寬敞卻?幽深陰冷。
一列列的書架上放滿了一卷卷書簡,還有不少用?藍色綢布擺起來的羊皮信箋。其中便有謝洵想要的祯明帝與傅遠章的書信往來。
只是他還未及搜完,便聽到了密室之?中有了動靜。
謝洵忙将書信放入懷中,目光越過層層書架,他看到了兩個棺椁。
他心未動手中燭火便移到眼前,黑漆的棺椁精美卻?有些陳舊,像是放在此處有幾年了。
謝洵心間微顫。其中一個棺椁之?上,刻着細細一行字:庚辰年戊子月乙醜日戊寅時。
那正是嫣嫣的生辰八字。
恍惚間,謝洵便好似看到了嫣嫣毫無?生氣而破碎地躺在其中。
他緊緊捏着那黑漆的檀木棺椁,他咬牙切齒:“傅遠章。”恨不得啖其肉。在傅遠章給嫣嫣準備的結局中,他從未想過她活着。
密室之?中還有密道?,密道?中是桃娘正帶人趕來。
謝洵不及多想,火速離開了密室,堂而皇之?從靖遠侯府蹁跹而去。
證據已?經拿到,他也該離開北周了。但離開時,他一定将嫣嫣帶走。
月明苑中,滿屋的茶杯瓷器破碎一地。
淩馥心中、面上,眼瞳之?中,皆是熊熊燃燒的怒火。此刻她好像喪失了所有的從容與優雅。
“廢物!都?是廢物。”她指着屋中跪了一圈的人罵着。
桃娘伏在地上:“夫人息怒。”
而看守祠堂的兩個老仆亦是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淩馥深吸了一口?氣,祠堂密室中的密道?聯通月明苑,密室之?中一有人闖入,月明苑中便能知曉。而祠堂外為了不叫人懷疑,只尋了兩個靖遠軍中斥候看守。軍中斥候,向來機敏,可此次不禁沒有發現祠堂中闖入了小賊,更是讓人跑了。
“今日密室之?中所丢的文書,乃是十五年前将軍與陛下?往來的同信。”淩馥心中郁氣難消道?,“此事?非同小可,不需要我再多說?什?麽。找到那個小賊,把信帶回來。若是帶不回來,那你們?也不必回來了。”
就在這時,底下?的人前來禀告道?是,伽藍寺的障月大師來了。
淩馥臉色依舊不甚好看,她颔了颔首看着被?帶進來的障月,一襲俗家打扮,頭上帶着一頂黑紗的幕籬,而黑紗之?下?,卻?是他自始至終帶着的阿修羅面具。
障月淡淡睨了一眼滿地狼藉的屋室。
淩馥好整以暇坐在上首,美目餘怒未消,她冷聲道?:“障月大師深夜來訪是為何事??”
南齊樞密院這些年來與障月一直有聯系,只是淩馥不明白,祯明帝為何會相信障月?
“貧僧前來,自然是來為淩夫人排憂解惑的。”障月輕笑道?,“難道?夫人不想知道?今日夜探靖遠侯府之?人是誰嗎?”
淩馥微微一怔,桃娘在一旁失聲問道?:“是誰?”她唯恐那書信被?北周皇室所得。
障月一派淡然看着淩夫人:“此人夫人應當知曉,便是小江夏郡王,謝洵。”
淩馥坐于席上,纖長的手緊緊地握在圈椅的扶手上:“謝朔的兒?子?怎會是他?”這書信落在謝洵手中好過落到北周皇室手中。
障月道?:“是他。他不僅暗下?探查靖遠侯府,而且還心懷不軌靠近五姑娘。此人若是不除,只怕來日是個威脅。”
淩馥擡眸看向障月,哪怕障月每一次遞到樞密院的暗報都?是對的,可她依舊對這狼崽子一般的北周人信任不起來。
“你想借我的手動謝洵?”她眯起眼眸問道?。
障月卻?搖了搖頭,燭火之?下?可怖詭秘的阿修羅面具令人心驚。
他幽幽看着淩馥:“謝洵的命,便不勞煩夫人動手了。貧僧來此,是要提醒夫人,莫要讓那些不知所謂的毀了五姑娘和鎮北王的婚事?。”
淩馥抿着唇:“障月大師的意思是,嫣嫣同謝洵識得?”
障月道?:“謝洵對五姑娘甚是不同,五姑娘天真易被?那些個心懷不軌之?徒所蒙蔽。”
他趁夜色而來,藏于夜色而去。
淩馥臉色難堪地看向桃娘:“謝洵至周國是在去歲年末,而今年這大半年來,除卻?宮宴她皆被?禁足于六福軒,她是如何識得謝洵的?”
桃娘申請忐忑地跪在了一旁,她誠惶誠恐回道?:“莫不是年前五姑娘病後去伽藍寺時遇到的?”
淩馥擡手将一旁新取出來的碗盞置于地面木板之?上,滾燙的水在地上蔓延。
她恨恨道?:“混賬東西,她就是來克我的!不給我招惹些是非來,她便是心裏難受。”
桃娘問道?:“夫人,可要将五姑娘帶回來?”
淩馥抿着單薄鮮紅的唇,淩厲的眉眼似沒有松懈的時候。
她沉默片刻道?:“障月雖說?他會取謝洵性?命,只是謝洵手中的信卻?要你去取回來。我們?在洛京可用?的人不多,不必在她身上浪費,便由着她逍遙這幾日。”
淩馥好似說?的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便像是說?着仇人一般說?着嫣嫣。
桃娘神色凜冽,她應聲而去。而她對嫣嫣的嫌厭愈發深厚了。
天蒙蒙亮時,城郊莊子的空地上,不少莊戶已?經在準備曬秋日收上來的谷子。
嫣嫣在莊子上不過幾日,病便大好了。只是宮宴已?過,嫣嫣便也沒有着急回去。
午後,莊子後邊的山林間樹影斑駁。嫣嫣穿着一身靛藍色束袖騎裝,身後背着一把小弓。她騎在小黑馬上,馬鞍側邊還綁着兩個箭筒。
更漏與河滿騎馬跟在嫣嫣身後不遠處。她二人尚且不知昨夜府中發生了何事?。
只聽得身後幾個武婢抱怨着:“冬日這林子裏那有什?麽獵物,也不知五姑娘是怎麽想的。”
另一人亦是小聲埋怨着:“本還想着在屋中烤烤火。”
更漏聞言只當做沒有聽見,河滿卻?不然,她眉眼一橫回神怒怼着幾個武婢:“往日的規矩是白學了嗎?侯府好吃好喝供着你們?,可不是要你們?來說?主子的不是的。莫不是往日過得太安逸,忘了那犯上之?罪的板子?”
幾個武婢被?河滿訓得不敢說?話,嫣嫣只打馬在前,挽弓瞄準了天上的鳥雀,一點兒?也不在意後邊發生了什?麽。
更漏睨了嫣嫣一眼,她控馬來到河滿身側,眉頭皺得便像是核桃的外殼:“你何必要為了她去得罪了旁人,你莫要忘了奶娘的下?場。”她暗暗警告着河滿,聲音只有兩人能夠聽到。
河滿臉色煞白,她望了望更漏。她的阿姐,已?然忘了奶娘會得那般下?場皆因她二人推波助瀾,可她如今,已?然沒有了任何歉疚。
更漏眼神頗具威脅地暗示着河滿:“你好自為之?。”她打馬跟上嫣嫣,這幾日在莊子上嫣嫣除了像往日一般騎馬射箭打獵,便再無?其他動作。
嫣嫣箭發便中,她不由滿意地笑了起來,後邊的武婢下?馬去撿嫣嫣射中的鳥雀。
“姑娘你瞧,這小鳥小雀瘦弱得很?,便是帶回去也吃不成。”那武婢大膽說?道?,“姑娘若是想吃什?麽,讓莊子上的管事?去準備便是了。”
嫣嫣悠悠控着小黑馬來到那眼中帶着倨傲的武婢身旁,小黑馬對着武婢一陣哼哧,嫣嫣輕笑着俯身摸了摸小黑馬的臉,眼皮不擡道?:“既然你覺着這鳥雀不夠吃,那便別吃了。”
她起身揚鞭,逆着呼嘯的北風向林子深處行去,只留下?一句話。
“今日夜間狩獵,誰若再多說?一句,那便回去罷。”
俏生生的言辭散落風中,吹進了身後一行人的耳中,她們?只得打馬跟上,眼中帶着對方才說?話的武婢的同情。嫣嫣這般說?,眼前這武婢今日便是不必用?膳了。
若按往日更漏必定上前阻攔了,可這回她卻?什?麽都?沒有說?。
03
入夜之?後的山林間,勁烈的風肆意地吹着,借着月色,嫣嫣一行策馬在林間轉悠着。
後山的林子,通着外邊,有那麽一瞬間,她想穿過林子,逃離這裏的一切,胸膛中的心髒砰砰地跳着。
更漏緊緊地貼在嫣嫣身側,便是獄卒盯着牢獄裏的犯人也沒有這麽死盯着不放。
到了後半夜,嫣嫣依舊沒有回去的跡象,底下?的人臉上的不滿愈發明顯了。可是更漏的興致似乎更高了。
河滿憂心勸說?道?:“姑娘,這兒?夜深露重風又這般大,姑娘的病又剛好不久,咱們?要不回去吧!”
嫣嫣颔了颔首,似是答應了。
正當衆人準備調轉馬頭回莊子上去時,前邊不遠處卻?傳來動靜,似是大批重甲騎軍一步步靠近。
“姑娘前邊似是出什?麽事?兒?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河滿催促着。
嫣嫣失神望着前方,看到飛速穿行在黑夜之?中的身影還有他身後的追兵,她心跳漏了半拍。
那是謝洵。哪怕只是黑暗中一個模糊的身形她亦是認得他。
她揚着鞭子,不管不顧地甩開了身後的婢子沖上前去。
“姑娘!”河滿失聲含着,衆人皆是一愣。
更漏望着嫣嫣發絲迎風飛散、疾馳奔向遠方的模樣,她不禁勾了勾嘴角,眼底是眸中得逞的幸災樂禍。
謝洵身後的重騎舉着火把,這整一片林子似乎都?被?照亮了,他從靖遠侯府離開後,卻?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陸珩不知為何知曉了他的動向,領着府中私兵對他圍追堵截,似是不取他性?命不會罷休。
待他帶着底下?的人撤出內城後,便獨身前往靖遠侯府在城郊的莊子。只是陸珩似乎又算到了他的去向,暗暗在莊子周圍布下?重兵圍堵。
陸珩約莫是真想要他死,甚至不顧君子之?德,在那箭羽之?上淬了毒。
謝洵捂着肩上的傷口?,意識模糊之?間,他愈發堅定,絕不能讓嫣嫣嫁給這般小人行徑的人。
身後鎮北王府的重騎根本沒有想過要活捉這位南齊的江夏郡王,一支支淬了毒的箭羽劃破冷寂肅殺的夜幕,皆是瞄準了謝洵往他身上射去。
謝洵因着傷口?處的毒素,動作比之?往常遲緩了許多,他躲過了大多數的箭羽。
嫣嫣看着那支直沖謝洵背心而去的冷箭,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大腦不曾反應過來,便已?經挽弓射出了她箭筒中的幾支羽箭,在千鈞一發之?際,打偏了射向謝洵的鎮北王府的箭。
“有同夥!”騎在馬上的将領高呼着。
嫣嫣已?經無?從她故,她認出了那是鎮北王府的府兵,從前皆是在北境與蠻人對戰的剽悍之?士。謝洵若落到他們?手上,定是讨不到好的。
她隐匿于黑夜之?中,緊張地一邊看着伶仃一人對抗近百人的重騎,一邊控着受驚的小黑馬想要去到謝洵身邊。她抽箭擊落着那些重騎射向謝洵的箭矢,全?然不顧那些可能射向自己的羽箭。
黑夜中,嫣嫣的身影被?那些重騎發現,一支支的箭羽沖着她的眉心身影飛來。
河滿尖聲喊着:“姑娘小心。”
更漏的臉色也格外凝重起來,此刻的嫣嫣還不能有事?!
漆黑的夜色下?,幾個身手極好的黑影不知從何處而來,打落了射向嫣嫣的羽箭,也用?最快的速度救走了謝洵。
嫣嫣心大松,小黑馬似是委屈極了也害怕極了,哼哧着把嫣嫣甩下?了馬背。她落在枯枝落葉的土地上,後背硌得生疼。
起身之?際,鎮北王府的重騎已?經團團圍了上來。熾熱的火光映照着嫣嫣如釋重負的小臉。
重刀被?駕到了嫣嫣肩上,鋒利冒着寒光的刀刃便對着嫣嫣脆弱雪白的脖頸,周遭之?人望着她的目光中,皆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怒火。
為首的将領陰沉着一張臉走到嫣嫣面前,他唾口?随意罵了一句:“還是個黃毛丫頭!”
他擡手想要去捏嫣嫣的下?巴,然嫣嫣冷眼看着他反手便扇了他一巴掌。
前世這些留在洛京的府兵,便從不曾看得起她。嫣嫣為陸珩與傅遠章,留于洛京為質,可因着陸珩對她那甚是不喜的态度,整個鎮北王府上下?也只當是請了尊會說?話、會發脾氣的泥象回來供着,卻?從未對她有任何敬意。
嫣嫣的動作激怒了周遭的府兵,利刃湊近頸子,嫣嫣只覺一陣刺痛。
今日她若死在此處,一顆棋子死在了不該死的地方,想來傅遠章的臉色不會好看。
河滿騎馬越過圍聚的重騎,持弓打落了架在嫣嫣脖子上的重刀。
更漏看着舉刀想要了中間兩人性?命的将士,連忙喊道?:“住手!這是靖遠侯府的五姑娘。”
周遭府兵舉着刀的手霎時頓住。靖遠侯府的五姑娘,可不就是未來的鎮北王妃?
為首的将領輕嗤一聲:“傅五姑娘怎會和齊國細作有勾結,你這妮子莫要瞎攀附!”
更漏下?巴微揚冷聲說?道?:“我家姑娘的身份還輪不到你來質疑。”
騎馬趕來的武婢被?攔在了外圍,那将領看着身着靖遠軍中打扮的武婢,一時舉棋不定。
嫣嫣是半被?押送着來到了陸珩面前。這是嫣嫣重活一世以來,第一次見到陸珩。
他眉間隐隐帶着戾氣,是在惱火手下?的将士沒有殺了謝洵。
救下?謝洵,她不覺得陸珩會放過她,最壞不過一個死字。可是嫣嫣卻?不後悔。從前她年弱而不能留下?奶娘,今日即便是死,她也不會叫謝洵落到陸珩手中。
陸珩穿着一身魚肚白色織錦束袖武袍,墨色的發被?玉冠束起,他負手背身站在空地上,渾身散發着陰鸷沉沉的氣息。
嫣嫣看着他的背影,一陣恍惚,城樓下?那個涼薄的身影與言辭一遍遍在她腦海中翻滾。她慘白着小臉,心底的翻湧着憎惡反感。
方才的将領上前将林間之?事?禀告給了陸珩。
陸珩愣了愣,回身看向了被?困在遠處的嫣嫣,出乎衆人意料,他不曾像往日那樣面露嫌厭,也不曾因此事?有何怪罪之?意。
他大步徑直走到嫣嫣面前,嫣嫣下?意識後退了幾步,他目光不禁黯了黯。
“怎麽受傷了?”他輕聲問道?,擡手想要去看嫣嫣脖頸間泛着血紅的傷口?。
嫣嫣強忍着作嘔的心偏頭躲開了陸珩的手,便是看到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