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六福軒裏嫣嫣的屋中所有的窗牖皆被封死, 尤其是那扇小窗,被釘得死死的,房門從外邊被鎖住。
嫣嫣抱膝坐在小榻上, 更漏居高?臨下看着她,慘白?無血色的臉上帶着憤恨。
因為?看管不利,她與河滿皆是受了誡堂的鞭笞,這時她二人第一回 受刑。尤其這大半年?來幾乎都是河滿近身照料嫣嫣,她被打得只剩半條命,若非桃娘勸阻,淩馥甚至借此要了河滿的命。
更漏受刑較輕, 可她悉心留意不願留下任何傷痕的肌膚, 因為?嫣嫣而留下了斑駁的鞭痕, 她看向嫣嫣的眸中恨意愈發?深厚。
她質問道:“五姑娘做這些事時,可曾想過我們這些下人會因你得什麽樣的懲罰?在五姑娘眼裏,我們這些下人便不是人嗎?”
嫣嫣仿若未聞, 眸中波瀾未興。
“是啊!五姑娘生來高?貴,又怎麽會懂得我們這些下人的艱難?”她滿是嘲諷地看着嫣嫣,扯着嘴角。
“呵。”嫣嫣輕笑?着擡眸看向更漏, “你是來同我訴苦的還?是來指責我?你既然知曉你是下人, 又何必奢望我這個你眼中萬惡之源來同情你, 可憐你?你見過哪個世家大族的公子姑娘會低頭去看一個婢子?”
“人,只有把自己當人, 才能是人。”她望向更漏的眼眸中, 帶着鄙夷不屑, “可是, 更漏啊,你把你自己當人了嗎?”
更漏死咬着牙關恨恨看着嫣嫣, 她想反駁,她當然把自己當人。可是這樣嗎?她從心底又無法确定。她是嫣嫣身邊的婢子,是傅遠章手?中的棋子,也是淩馥洩氣的玩意兒。
可不論是什麽,都讓她覺得活得沒有人的體面?。她想要那份體面?,是像傅玉姿那樣,像淩馥那樣,手?握權勢。她只要有了那樣的權勢,她自然就能活出人樣。
而像嫣嫣這樣,哪怕富貴,可一生皆攥于他?人之手?,甚至還?要受制于她。更漏詭異地笑?了起來。
“五姑娘,你怕是不知,一大早鎮北王便帶人查抄了小合園。”她缥缈的聲音說道,“原來五姑娘這般記挂小合園的點心果脯,不是嫉妒當日二公子給四姑娘買的,而是記挂着小合園中的人啊!”
嫣嫣目光一滞,她雙手?緊緊攥着膝上的衣裙。她斂着眉眼,極致冷靜地安慰着自己,昨夜謝洵被人救走,便說明他?們在洛京并沒有被一網打盡。謝洵也好,思央也好,那些對?她好的人,一定不會有事的。
更漏偏過頭睨着嫣嫣:“五姑娘便不想問問鎮北王抓到人了嗎?”
嫣嫣面?容冰冷,淩厲凜冽的目光紮在更漏身上,卻叫更漏臉上的笑?意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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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倏地也笑?了起來,更漏被她吓得一愣。
“你很得意我這回出了事?可你似乎沒有想到會挨這頓打。”嫣嫣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更漏面?前:“在這靖遠侯府中,你是到我身邊監視我的,可你看着聰明實則卻愚鈍不堪,自我戳穿了你,你便事事想找我的錯處。你竟然不明白?,只有我安好,你與河滿才能安好。我若有什麽事,先頭遭殃的便是你與河滿。”
更漏被嫣嫣的氣勢鎮得後撤了一步,她色厲內荏地與嫣嫣對?視着,她受不了嫣嫣看向她的輕視:“你也不過是這靖遠侯府的一枚棋子,你又憑什麽看不起我!”
嫣嫣看着她眼底的瘋狂,前世至她死去,更漏皆是一副壓抑着自己、游離于萬事之外的态度。哪怕她看不上嫣嫣也不曾如此逾矩失态。
“更漏。你失言了。”桃娘淺淡疏離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她只說更漏失言,卻半點不提她逾矩。
桃娘虛扶着淩馥走進了嫣嫣房中。
嫣嫣恍惚地看着淩馥,生了她卻不曾養她的母親,此事正是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睨着她。這是她四歲之後,第二次見到自己的母親。她看上去依舊那麽年?輕,只是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嫣嫣的眉眼與淩馥生得極像,外人一看便知曉二人是母女。只是淩馥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這個女兒。
“去誡堂領罰罷。”淩馥不鹹不淡道。
桃娘領會了她的意思,便帶着一臉慘白?的更漏走出了嫣嫣的屋室,退出去時将門輕輕阖上。
淩馥終于轉過身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嫣嫣,她嬌小得不像是十四歲的小姑娘,像是未抽條的孩子。她與她生得這般相?像,可偏生如此愚蠢。
她揚起手?臂,重重的一巴掌便落在了嫣嫣白?嫩的小臉上。
嫣嫣的臉被打偏到了一旁,可她卻直直看着淩馥,甚至沒有去捂被打的臉。
“十多?年?來,母親第一次踏出月明苑,便是來打我的嗎?”她問道。她曾那麽想要母親像呂儀貞對?傅玉姿那般對?她。可是她的母親對?她并沒有什麽母女之情。幼時厭棄她,少時嫌惡她。
淩馥脫口而出便是對?嫣嫣的貶低:“憑你的品性能嫁給鎮北王,已?是高?攀了。靖遠侯府送了你去享這份富貴,你卻還?不安分,偏要去招惹那些個不三?不四的。”
“他?不是!”嫣嫣堅定地大聲說着。
淩馥一愣。
嫣嫣依舊堅定地反駁着:“他?不是你口中那樣的人。他?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奶娘對?我最好的人。他?便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澄澈的眸子望着淩馥幽深的黑瞳,眸中蘊含的堅持不禁叫淩馥黑了臉。
她不可置信地罵道:“你還?要不要臉?竟然為?一個外男說出如此龌龊的話。”
嫣嫣似要把心底的話都說出來:“母親心中龌龊,才看什麽都龌龊。我與他?不是兄妹勝似兄妹,他?雖與我非血脈相?連,可比之血親更讓我信任。”
她看着淩馥擡手?,她臉上沒有一絲懼怕,而是問道:“母親還?想打我嗎?母親覺得打我、罵我、不斷貶低我,不斷讓人覺得我品行?不端,便會讓我受你們擺布嗎?”
淩馥揚起的手?攥在了一起,她緩緩收了下來。她看着嫣嫣倔強不願妥協一步的模樣,沉默了片刻。
她道:“今日若非鎮北王保你,我真恨不得親手?了結了你。”
嫣嫣問:“母親當日不就是生我下來作棋子的嗎?”她心中或許早就該明白?了。只是她還?想為?前世至死都想不明白?的傅珋嫣問一句。
淩馥警告道:“你既然明白?,那便老實安分些等着嫁入鎮北王府,便當是全了你我母女之情。但若再有什麽岔子,莫怪我手?下不留情。”她拂袖而去。
嫣嫣看着淩馥的背影,不禁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中便蓄滿了淚水。
“留情。你何曾對?我留情。生而不養,你我還?有什麽母女之情?”
內城中前朝的那座莊子上,寂靜無聲。謝洵被救下後便藏匿于這座不為?人知的莊子上,昏迷了數日。羽箭上的毒駭人,若非思央出自藥谷,通曉世間毒藥之解法,他?只怕真要死在陸珩手?上了。
隐于林間的宅院中,思央一邊為?謝洵換藥一邊道:“那日底下的人把公子帶回來後,便看見傅五姑娘被陸珩送回了靖遠侯府。靖遠侯府這兩日嚴防死守,咱們的人也難進去一探究竟。”
他?屬實沒有想到,那日謝洵會碰上嫣嫣,而嫣嫣有能夠那般不管不顧救下謝洵。如今被困于靖遠侯府不知是否安好,不說謝洵,便是思央也甚是擔憂。
謝洵握緊了的拳頭節骨處微微泛白?:“叫人注意好靖遠侯府,一有消息即刻告訴我。”
思央勸慰道:“公子放心,屬下一早便已?吩咐下去了。”
“只是……”他?欲言又止,謝洵看向他?示意他?不要吞吞吐吐,他?方才道,“只是,陸珩對?五姑娘似乎确實并非如傳聞中那般讨厭,他?不曾追究五姑娘将公子放走一事。”
“我從前道他?朗月清風配得上嫣嫣,可如今看來,他?也配?”謝洵冷哼道,“洛京城中他?同那傅四姑娘的流言喧嚣塵上,你可見他?解釋了?他?若當真在意嫣嫣,又怎會一句不說?”
思央思及此處不由贊同的點了點頭。
“那日陸珩對?我行?跡似是事先知曉,而他?種種所為?皆是想要我的命。但他?才回洛京不久,怎會知曉我的行?蹤。”謝洵沉聲問道,“而我同他?無冤無仇,可那日他?看我的眼神卻恨不得飲我血啖我肉。這些可有查過?”
思央道:“陸珩回洛京後不久,曾去過伽藍寺。而公子從靖遠侯府出來後,障月便暗訪了淩夫人。”
謝洵低聲思索着:“又是障月。”一個出家人,被伽藍寺認作是下一任住持,卻又同南齊的樞密院關系甚密,甚至與陸珩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他?究竟是什麽人?那張阿修羅面?具又在隐藏些什麽?
思央踟躇着小心看了一眼謝洵,嗫嚅道:“至于陸珩為?何鐵了心要殺公子,屬下猜測,這會不會與那位有關?”
他?口中的那位,便是南齊大将軍桓潮生,是南齊先帝的女婿,亦是老江夏郡王的嫡親姐夫。只是先帝死後,桓潮生的夫人,先帝之崇安公主謝靜熹便不知所蹤,謝朔與桓潮生決裂。
而桓潮生執掌桓家軍三?十萬大軍幾十年?,始終戍守着周齊邊疆。祯明帝即位後,桓潮生聽調不聽宣,始終為?祯明帝所忌憚。
思央忖度了一番後還?是道:“公子應當知曉,十三?年?前老鎮北王被桓大将軍圍困于鄧縣,最終死在鄧縣。桓大将軍是陸珩的殺父仇人,而公子又是大将軍的親子……”
謝洵抿着唇矢口否認道:“在本王心中,我的父親只有江夏郡王謝朔。”這世上知曉他?身世之人,攏共也就那麽幾個,皆在桓家軍中,陸珩不可能知曉。
“那公子為?何要去信,告知大将軍你已?經将傅五姑娘認作妹妹,請大将軍在周齊邊境陳兵接你二人回家?”思央好笑?地看着謝洵。
他?知曉謝洵過不去兩度被棄的坎兒,但桓潮生對?謝洵,除了無法陪他?長大,已?是盡心盡力。至少不想傅遠章那般,對?嫣嫣百般利用還?百般嫌厭。
謝洵斂眸看着第一回 見到嫣嫣時,她給他?的荷包,上邊的刀槍斧钺依舊鮮活。他?已?決心将嫣嫣帶回南齊,只是如今他?在北周身份暴露,想要悄悄帶着嫣嫣離開?已?是不可能之事。可他?若不帶嫣嫣離開?,她留在洛京便是被人擺布着去送死。
更何況,他?道:“從洛京到齊國,路途遙遠。即便我将嫣嫣帶出了靖遠侯府,也不見得能回齊國。回程兇險,我只是勞他?練一回兵,待我回到江夏,他?此回練兵所耗費的銀錢我自會一文不少奉上。”
思央感慨道:“這些年?來,公子不論遇到何種險境,都不願開?口向大将軍求助,如今為?了傅五姑娘,倒是願意向大将軍低頭了。不過這般算來,大将軍也不虧,平白?得了一個小閨女。”
“哼。”謝洵重重一聲,“我才不會給他?白?送一個這麽好的女兒,等回了齊國,我便帶嫣嫣回江夏。”
思央卻抿嘴忍着笑?意看着他?嘴硬的模樣。謝洵看着疏狂恣意、不近人情,可思央卻知曉,他?對?待在意的人時心總會軟得一塌糊塗。嫣嫣同謝洵在這方面?便相?像得緊。
謝洵深深凝視着手?上的荷包,如今他?們要做的便是靜待良機。
周齊兩國交界之處,南齊桓家軍駐地上。
年?過不惑的桓潮生看着北周來信,不禁罵道:“這混賬小子是篤定老子願意陪他?折騰!”
軍師常玉羽扇綸巾笑?看着桓潮生道:“再是混賬,這小子也是大将軍的親兒子。”
桓潮生輕哼着罵罵咧咧說道:“當真是老子欠了他?了!”
常玉打趣道:“元石出了一趟門,倒是給大将軍帶回了一個嬌滴滴的小閨女。”
桓潮生不情不願道:“老子同傅遠章敵對?了這麽多?年?,到頭來還?得給他?養閨女!憋屈。”
他?似是想到什麽,一雙黢黑的眸子睜得銅鈴大:“這混賬東西莫不是在給老子找不痛快?”桓潮生哪裏知道,謝洵認下的妹妹,卻從沒想過要讓嫣嫣叫桓潮生父親。
常玉道:“在周國元石為?陸珩所追殺,饒是險些沒命他?都不願向将軍安排在他?周圍的護衛求救。可如今卻為?了傅家姑娘,甚至願意寫信給将軍。元石這是真把傅家姑娘當妹妹了,而且傅家姑娘也值得元石這般對?待。”
桓潮生認同道:“傅家那小姑娘當真不像傅遠章那陰險狡詐之輩,是個至誠至善的好孩子。”他?想起謝洵身邊的護衛來信中所提及的那天夜裏,嫣嫣舍命為?謝洵截下毒箭之事,桓潮生臉上不禁揚起了幾分欣賞。
常玉輕聲道:“這麽好的姑娘,傅遠章那厮不珍惜,将軍又有何不情願的呢?而且這可是這麽多?年?來,元石第一回 求将軍幫他?。”
桓潮生眸色深沉:“陳兵之事,便是他?不提我也會做。他?在周國遇險,不止陸珩那小兒想要他?死,皇帝老兒和傅遠章也沒想要他?活着。我們藏了他?這麽多?年?,也是時候迎回桓家軍的少主了。”
常玉聞言眼眸細細眯起,狹長的眼尾閃爍着幾分恨意。祯明帝與傅遠章狼狽為?奸,行?竊國之舉,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常玉憂心忡忡道:“這些年?來,元石他?不論是學?文習武,還?是經商行?賈,又或是刺探情報,他?都信手?拈來。但行?軍打仗一項……”
桓潮生望着常玉,緩聲安慰道:“那是我的兒子。總能繼承到他?老子打仗的天分。”
“我只怕他?有謀士之才,而無将帥之德。”常玉嘆道。
桓潮生笑?了笑?:“總歸是船到橋頭自然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