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密密山林春色乍顯, 江邊山石尖利嶙峋。岸上桓家軍齊齊整整列隊侯在渡口,山林之上飛鳥四起,誰也?不知那山林之間究竟藏了多少桓家軍的将士。
戰船緩緩靠岸, 謝洵陣陣恍惚,他握着嫣嫣的手?不禁緊了緊,他隽永俊逸的面容緊緊繃着,似是刻意地作出滿不在乎的神色。
嫣嫣敏銳地感到謝洵內心似有些緊張,她微微昂頭擡眸端詳着謝洵。
謝洵感受到嫣嫣的視線,低首回望向她,沖着她淺淺揚起唇角, 安撫地笑着。嫣嫣見狀亦是沖着他明媚地笑了起來。
二人站在船頭看着岸上桓家軍的動靜, 他們整齊劃一地分出了一條道來。
嫣嫣遠遠望着, 一個?将領大?步徑直朝着渡口走來,他一身帶甲疾步如飛、矯健似虎,玄黑色的甲胄散着凜凜寒意。待他走近, 嫣嫣才看清他的面容,不惑上下的年紀,身骨板正, 面上蓄着美髯, 雙目炯炯有神, 目光之中亦有浩然正氣。
“那便是桓大?将軍嗎?”嫣嫣湊近謝洵小聲問道。
謝洵在桓潮生出來時,他便已經看到了, 只?是他很快撇開了目光, 望向江水以左的山林樹木。他聽到嫣嫣這般問, 目光再次看向桓潮生, 他撇了撇嘴,那人與旁的将士也?沒什麽不同。
“嫣嫣是如何猜到的?”謝洵好奇問道。
嫣嫣想了想:“我曾看過老鎮北王的《守城紀要?》, 裏?頭便是講的他與桓大?将軍以鄧縣為據的較量。老鎮北王與桓大?将軍雖是敵對?雙方,可他對?桓大?将軍的評價卻是‘武能戍守邊境衛家國、略可通達人心明鏡察’。我從前便想,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能得老鎮北王如此高?的評價。今日?見到了,方才覺得,這樣的贊譽正是相襯。”
那是與傅遠章截然不同的武人,嫣嫣在見到桓潮生的一瞬間便能感受到。
嫣嫣沒有見過傅遠章統領靖遠軍的模樣,但?她清楚地知道,傅遠章所行所舉皆是處心積慮、機關用盡,他不像個?戰場厮殺的将軍,卻更像個?籌謀算計的謀士。
她看着謝洵壓抑着上揚的嘴角,隐藏着眼底劃過的一絲志驕意滿。
嫣嫣眉眼不禁溢出了幾分笑意,她大?概猜到,桓潮生并非僅僅只?是謝洵的姑父,他或許便是謝洵口中那個?兩次“抛下他”的父親。她雖不知這當?中是否有什麽隐情,但?瞧着謝洵的神态。她暗自揣測着,或許在謝洵心底,他是将桓潮生當?做父親的。
謝洵沉冷着臉,聲音清冷透徹:“可那人卻是我那兩度棄我而去的親生父親。”他如實與嫣嫣說着,輕輕的聲音好似一下便散在了江風之上。可是言辭之中的糾結卻如何也?散不去。
那個?便是敵對?之人都會誇贊一句磊落光明的桓潮生,對?他亦是暗中相護,可謝洵依舊對?他兩次抛下他之事耿耿于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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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嫣緊緊攥着謝洵的手?:“兄長可是不想見到他?”她認真?地看着他。
謝洵沉默地回握着嫣嫣的小手?,過了許久才道:“這麽多年來,我總想要?當?面問一問他,當?年為何那樣做。可真?到了再次相見之時,我竟不知是否該見他。”
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疏狂驕恣的江夏郡王,何時有過如此膽怯的一面?
“我會陪在兄長身邊。”
細膩溫和的陽光下,映照着嫣嫣的眸子呈現出琥珀色,在那晶瑩剔透之中是一眼能望得到底的純粹的堅定。
謝洵緊繃着的臉色稍稍緩和,他唇畔的笑意終于變得惬意真?心。
下船後,嫣嫣便緊緊跟在謝洵身邊。桓潮生的目光始終落在謝洵身上,他看向他的眼神之中,帶着父親對?兒子的關切,誠摯而隐秘。
桓潮生看了一眼被謝洵緊緊握住手?腕的嫣嫣。謝洵看了一眼桓潮生,目光又觸及他身邊的幾個?副将,掃視一圈後,隐隐失落地收回了視線。
“這一路上回到大?齊,可還順利?”桓潮生定定看着已然比他高?了一個?腦袋的謝洵,關切地問道。
謝洵看似淡然地說道:“勞桓大?将軍挂念了,有周齊邊境三十萬大?軍陳列,周國皇帝便像是送瘟神一樣把我與舍妹平安無虞送回了大?齊。”
他聲音言辭皆是不羁。他想謝桓潮生義無反顧出兵相護,可卻又別?扭地不知如何開口,而張口說出的又似是違心的嘲諷之言。
思央跟在他與嫣嫣身後,聽着謝洵的話,直想扶額嘆息。
嫣嫣從謝洵手?中抽出手?腕,謝洵愣了愣,只?一會兒嫣嫣便靜靜地握住了他的手?掌。她感受到了謝洵心底的別?扭,她小手?有力而堅定,她想要?将這傳遞給他。
桓潮生被他的話硬生生噎了一噎,他知曉這些年來謝洵一直怪他和謝靜熹,他也?察覺了謝洵隐隐失落的目光。
“她本?也?是想來接你的,但?這幾日?她舊疾複發,我便沒有帶她過來。”桓潮生解釋道,他與謝洵都知道,他口中的“她”便是謝靜熹。
嫣嫣雖不知他們在打什麽啞謎,但?也?知曉那個?“她”應當?是對?謝洵極為重要?之人。
謝洵聞言愣了愣,眼底閃過了一絲擔憂,可偏偏他此刻的雙唇便像是緊閉的蚌殼,明明想要?問一問謝靜熹是否安好,可偏偏就是不張口。
思央知曉謝洵嘴硬,也?知曉他心底的擔心,便上前對?着桓潮生行了一禮:“不知那位身體可還好?可要?屬下去為她診一診脈?”
他雖名為謝洵的長随,可畢竟他亦是藥谷傳人,自小跟在謝洵身邊,也?更像是一塊兒長大?的兄弟。
當?年雲霁欠着謝靜熹一個?人情,在知曉謝靜熹想為謝洵找一個?可托底的心腹玩伴時,便将八歲的思央送了過來,彼時謝洵不過四歲。謝朔不知思央的身份,便只?以為是謝靜熹給謝洵找的長随書?童。
桓潮生看向思央,輕笑說道:“不礙事,都是些老毛病,府上府醫能夠應付。”
謝洵聞言擔憂的心思稍稍放下。
待來到桓潮生駐軍所在的主将營帳,謝洵牽着嫣嫣,緊抿着唇。
桓潮生看着謝洵脫口而出卻是:“此番在周國,你所行甚是莽撞,方才給陸珩與傅遠章抓住了尾巴 ……”
嫣嫣聞言不禁看向謝洵,果不其然他方才還算舒緩的神色剎那間難看了起來。
謝洵橫眉冷對?、反唇相譏道:“此次是本?王欠姑父一個?人情,待本?王回了江夏,便着人将此次姑父興兵所費的銀錢一分不差地送來。”
一句“姑父”叫桓潮生變了臉色,他是他老子,不是什勞子的姑父。
“混賬東西……”他剛想罵道。
“桓大?将軍。”嫣嫣将謝洵拉到身後半步,“此次兄長周國陷入險境,乃是受我拖累,并非兄長行事魯莽、不夠謹慎。”
明明桓潮生亦是關心謝洵的,可嫣嫣不明白為何他說出來的話便是苛評。
嬌小的身軀擋在筆直挺拔的謝洵身前,桓潮生看着嫣嫣,那小臉還比不過他手?掌張開的大?小,聲音堅定一點兒也?不虛浮,明眸善睐,堅定如炬地護着謝洵。
桓潮生此刻便是心中對?謝洵的言辭有火氣,也?無法對?着這樣一個?小姑娘發出來。
謝洵望着嫣嫣的目光柔和,他将她拉倒身後,嫣嫣的大?半個?身子被他藏了起來。
桓潮生看着兩個?小的,你護着我、我護着你的模樣,心下火氣漸消。
“這便是一把火燒了傅遠章祖宗牌位的小姑娘?”桓潮生想起此事,心中便痛快。
謝洵眉眼一橫:“桓大?将軍管那麽多作甚?”不論怎麽樣,從血脈上來說,那也?是嫣嫣的祖宗牌位。他自己都極少在嫣嫣面前提及,便是怕惹嫣嫣心中難過。
桓潮生面色沉了下來:“你怎麽同你老子說話的?”他将手?中的茶盞重重擲在桌案上。
謝洵輕哼一聲,口中說着氣人的話:“姑父怕不是糊塗了。我父乃先江夏郡王謝朔。”
嫣嫣緊緊站在謝洵身後,無聲無息卻又堅定萬分。
桓潮生深吸一口氣,心中不斷告誡自己,這臭小子就是專門?來氣自己的,自己若真?生氣了,便是中了他的計。
他平和說道:“當?年将你留在江夏郡王府,不過是權宜之計,你始終是我桓潮生的兒子。此次你在周國鬧出這麽大?動靜,想來已經有人開始懷疑你的身份。既然如此,不若就借此機會,讓你認祖歸宗,重回桓氏。你往後,便是桓家軍的少主。”
謝洵輕嗬:“權宜之計?什麽是權宜之計?權宜之計就是我一出生就把我扔在了郡王府?權宜之計就是在告訴我身世後又毫不猶豫棄我而去?”他死死盯着桓潮生聲聲質問。
桓潮生緊抿着唇卻沒有再解釋什麽:“此事确實是我對?你不住。”
“我管不着誰是我祖宗,但?我只?認謝朔這一個?爹。”謝洵高?聲說道,“桓家軍的少主,誰愛當?誰當?。”
他少有這般置氣幼稚的時候。嫣嫣望着他,從前在她面前冷靜端方持重的謝洵,在他的父親面前,竟是這般模樣。
“謝元石,你反了天了!”桓潮生看着謝洵賭氣的模樣,怒意沖沖拍案而起。
謝洵嗤笑道:“瞧瞧,桓大?将軍也?說我姓謝,跟你桓氏可沒有關系。”
桓潮生怔愣了剎那。
“便是你我卻是血脈相連又如何?為我寒夜蓋被、天涼添衣、病重喂藥,教我識文?斷字、習武強身、明辨是非的人,是謝朔,不是你桓潮生。”謝洵一字一句說着,不知怎的他眼尾微紅。
桓潮生面沉如水直直站在謝洵對?面,他不曾躲閃地看着謝洵,饒是此刻謝洵挺直了脊背,周遭豎起荊棘、尖刺,他還是想起了那時謝洵剛知曉自己身世,随即便又得知他與謝靜熹不準備帶他離開時,自己偷偷躲起來哭的樣子。他目光之中是被好好藏起來的愧疚。
謝洵深吸一口,掩去了眼眶處的澀然。他明明想問一問桓潮生與謝靜熹當?年為何抛下他,可真?的再次見到他,他便像是想要?将這些年來心底所有的氣都撒出來一般,沖着桓潮生質問發洩,情緒牽扯着他所有的言辭行為。
桓潮生不禁輕嘆:“罷了。此事日?後再說罷。”到底還是桓潮生先妥協了。
嫣嫣站在謝洵身後,看了看桓潮生,又看了看謝洵,她眼眸之中不禁帶上了幾分豔羨之意。哪怕謝洵說他的父母兩度抛下了他,可嫣嫣依舊能感受到,桓潮生對?謝洵的關切與慈愛。
那是嫣嫣在靖遠侯府從未感受到的,呂儀貞便是那般對?待她的一雙兒女的。
謝洵看向嫣嫣,她似是有些失落,他不禁緊了緊握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