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謝洵端着一碟芙蓉糕, 他僵直地站在窗外,屋中兩人的低聲絮語他聽得一清二楚。

他本?只是怕桓嫣溫書時肚子餓,便想?給她帶份吃食, 卻不想?剛行至窗口,便聽到屋中桓嫣在問謝靜熹往事。他鬼使神差便屏息停在窗外,想?要聽一聽謝靜熹有何說辭。

不知不覺間,手上端着的那盞精致的白玉碟中,原本?溫熱的芙蓉糕冷透了。

謝洵低斂着眉眼,叫人看不清此?刻他是何神情、心中又在想?些什麽。

桓潮生?身上還穿着甲胄,腰間別着刀劍, 他本?就是連夜趕路想?要早點回府, 故而亦是滿身風霜。

他靜靜站在謝洵身旁, 屋中謝靜熹與桓嫣說的話,他亦是聽到了一些。

桓潮生?旁的什麽都沒有說,只是道:“天?色已晚, 你?便莫要打攪你?母親與嫣嫣了,不若你?我?爺倆在這府中轉轉?”

謝洵聞言只淡淡睨了桓潮生?一眼,颔了颔首, 算是同意了。他也不曾對桓潮生?話中的稱呼有什麽反駁。

桓潮生?見他默認了他的話, 眸中面上不禁帶起了幾分笑意。

二人靜靜退出睦興堂, 不曾發出半點兒聲響,更未曾叫人發現。

桓潮生?走在前邊, 謝洵便跟在他身側半步開外, 他漫不經心掃了一眼身後眼眶尚還微微泛紅的謝洵, 他斂眸有意掩飾, 但依舊沒有逃過桓潮生?的眼睛。他故不作聲地帶着謝洵來到将軍府後園。

此?地偏離府中各個主院,倒是距離膳房進得很。

“你?帶我?來此?處作甚?”謝洵挑剔地看了看周遭, 他以?為若是桓潮生?要與他說什麽,自?是該去?書房。

桓潮生?看了看四周,小聲與謝洵道:“這時候,自?是該喝點美酒,邊喝邊談方才得勁。”他速速推開一處房門,屋中陣陣酒香霎時飄灑了出來。

謝洵亦是不自?覺深吸了一口酒香,他看了看四周,架子上堆疊着壇壇美酒,若是好酒之人定然會喜歡此?處,可謝洵不是,他不禁劍眉緊皺,帶着幾分不滿地等着桓潮生?,不情不願走進屋中,看着桓潮生?似是做賊一般将門關?上。

桓潮生?打開了一旁地窖的木板,領着謝洵拾級而下,到了酒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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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洵悠閑跟在桓潮生?身後,冷不丁開口道:“我?記得,她可不讓你?喝酒。”這近一年來他來舒城數次,自?然也聽說了謝靜熹禁了桓潮生?的酒一事。

桓潮生?手中燭臺上的火苗被吓得搖曳了幾下,他頗為硬氣道:“你?母親的話,有時也不能盡數聽從。”

謝洵聞言只是輕呵一聲,他挑眉看着桓潮生?嘴硬的樣子:“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我?才是這将軍府的一家之主。”桓潮生?瞥了一眼身後的謝洵。

他将燭臺放在了酒窖口的牆洞上,暖黃的火光照滿了偌大?的酒室。

桓潮生?一眼挑中了擺在顯眼處的幾壇老酒,他撈了兩壇,将其中一壇子扔到了謝洵懷中。

他只道:“嘗嘗,這是當年我?在帶兵将鄧縣百姓南遷後,那縣中鄉賢耆老所贈,幾十年的老酒了,我?平日可都不舍得喝。”

謝洵曾聽說過,當年鄧縣百姓苦此?地連年征戰久已,城中半數百姓都因戰亂逃亡各地,留下老弱病者守着田産勉強過活。

桓潮生?為南齊先帝調至廬陽後,便有意将鄧縣百姓南遷安置,便辟出舒城以?南的荒地,分與鄧縣百姓,重造魚鱗圖,又派兵護送鄧縣的老弱病者至舒城,此?事為廬陽百姓傳道稱頌,經年累月依舊有不少人記得。

他低頭看了看懷中被泥土封得嚴實的小酒壇,神緒不明地問道:“這裏的佳釀美酒,莫不是皆是百姓贈與你?的?”

桓潮生?在一旁的水缸中清洗了酒壇口的封泥,看着一動不動的謝洵,只将手中開封了的酒遞到了他手中,又将他手裏那壇未開封的清洗了。

“倒也不全是,像上邊屋室中的,多是那些個官員貴人送來的,有些則是建邺宮中賜下來的。”桓潮生?随口回道,“而酒窖之中的美酒半數是這十幾二十年來,廬陽郡中百姓所贈。還有些便是我?與你?母親的諸位友人相贈。”

謝洵聞言微微一怔,看着站在他面前不遠處昂頭喝酒的桓潮生?,眼眸之中閃過一絲疑惑,民?間的酒又如?何能比宮中的佳釀醇香?

烈酒入喉,桓潮生?似是能窺見謝洵的內心:“你?心中是否疑惑,為何那些外人求也求不來的禦酒名酒,我?随意放在外邊便是連封也不曾封,由得它發散于?天?地之間。卻将這百姓友人所贈的尋常美酒好好放入酒窖之中封存?”

謝洵低頭不言。

桓潮生?也不在意,只是直白說道:“禦酒名酒不見得真心以?饋,可那些個百姓卻是誠心相贈。所謂禦酒名酒于?達官顯貴不過是蕞爾之物,可這酒窖之中美酒佳釀卻是藏着百姓與友人的真情實意。”

謝洵嘗了一口烈酒,溢着星光點點的眼眸微微眯起,他靜靜聽着桓潮生?言說,父子二人少有這般和諧的時候。

“所以?我?七歲那年,你?們?不辭而別匆匆回到廬陽,便是為了他們?。”他低聲呢喃。

滿城百姓與一個謝洵,便是他自?己,也會選回到廬陽庇佑此?地的民?衆。

桓潮生?喝了一口酒,輕聲說道:“我?與你?母親分別六載方才重聚,可不論是我?還是你?母親,心底沒有一刻是放下你?的。得知鄧縣城破,不得已抛下你?時,亦是如?此?。”

謝洵眼尾晶瑩微閃,他直直看着桓潮生?。

“我?與你?母親前路莫測、生?死未知,毅然前往是為廬陽百姓,為大?齊安定,亦是為了你?。我?與你?母親皆不願,我?們?的石奴長于?戰火之中。”

謝洵聲色喑啞哽咽:“那為何戰事了卻之後,你?們?卻從不曾想?過來看看我??卻只留我?一人在江夏。”

桓潮生?帶着幾分嘲諷:“我?帶兵從那老鎮北王手裏奪回鄧縣,卻又遭傅遠章那賊子追圍,那一戰桓家軍與靖遠軍可謂兩敗俱傷。傅遠章怕是也不曾想?到,久戰而精疲力竭、糧草不足的桓家軍,還能與養精蓄銳又糧草豐沛的靖遠軍堪堪打平。”

“然此?一戰也确實兇險,老子險些便叫那傅遠章取了首級,若非你?母親親自?帶兵趕到,只怕當真要叫他得逞了。”

“戰事雖了卻,可戰火侵掃之下,廬陽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我?與你?母親留在此?處,重建城防,重構家宅,安置百姓,無可脫身。且不知戰火是否再起,不忍你?随我?們?颠沛受苦,便一廂情願覺得将你?留在江夏是最好的安置。”

他話語之間不曾因為事出有因而減少了愧疚,他亦不曾與謝洵多說起他在那一戰中受了多重的傷,也是因那傷留下的舊疾,謝靜熹尋常不讓他沾酒。

謝洵猛地灌了一口酒,真的聽到了他想?聽的所謂解釋,他又覺得自?己過往那些別扭的行事,多少有些忸怩作态了。他心中愈氣,眼眶愈紅。他一時也不知該氣誰,只得又猛地喝了一口壇中佳釀。

桓潮生?舉着酒壇與謝洵碰了一樣,心中如?釋重負,他喜滋滋道:“往事休提,今日你?我?暢飲!”

兩人肆意喝着酒窖中藏了不知多久的美酒,期間桓潮生?覺着光喝酒沒有下酒菜不爽脆,便指使這謝洵去?廚房中取了幾盤下酒菜。

謝洵帶着醉意調笑道:“你?便不怕明日被她發現後,找你?秋後算賬?”

他依舊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桓潮生?和謝靜熹“爹娘”。

“沒大?沒小。”桓潮生?已然帶了幾分醉意,“我?可是一家之主,便是公主,也要聽我?的。”

兩人便随意坐在酒窖的地上,腳邊已經散落了不少空酒壇。

“我?才不信!”謝洵笑了起來,他兩頰飛紅,“我?在将軍府可是聽說了,公主說一,将軍不敢說二。公主往東,将軍不敢往西。”

桓潮生?重重哼了一聲,不服氣道:“我?是給公主面子。說到底這家中拿主意的還是我?。”

“是嗎?”謝洵蒙蒙道,“那我?明日便去?問問公主,可有此?事。”他嘴角帶着笑意,便是醉了,他依舊想?着怎麽給桓潮生?挖坑。

“小兔崽子,你?想?害死你?老子?”桓潮生?擡腳踹了踹謝洵的小腿,言語之中帶着幾分不滿。

父子間往日那些不可名說的硝煙此?刻煙消雲散。

天?色大?亮後,桓嫣一如?往日在演武場随兩名武婢習武,謝靜熹聽着下人禀告方才知曉桓潮生?昨夜便回了府中,便也知曉了昨夜她與桓嫣在睦興堂之言,叫謝洵與桓潮生?聽了去?。

謝靜熹從演武場帶着桓嫣與一衆婢子在府中尋了一圈也沒有見到父子二人的蹤跡,還是聽說了廚房少了幾碟下酒菜,才猜到二人身處何地。

“好啊!”謝靜熹似是盛開牡丹的面容帶着幾分怒意,“一回來便往酒窖鑽!”

桓嫣愣愣看着謝靜熹從一旁折了根細竹條,不禁輕嘶着嗦了口冷氣,她已經準備好捂眼睛了。

謝靜熹帶着桓嫣氣勢洶洶來到酒室,命人打開酒窖,拾級而下便看見桓潮生?與謝洵滿身酒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桓嫣看着二人身旁散落的滿地都是的空酒壇,不禁同情地看向?二人。

她是知曉的,謝靜熹可是嚴令禁止桓潮生?碰酒,便是中秋團圓的好日子,她也只讓桓潮生?小酌一杯,絕不能多。便是桓潮生?有心多飲,謝靜熹一個眼神,也能叫他乖乖放下酒杯。

酒窖之中忽而灑進天?光,桓潮生?與謝洵亦是在一片醉意朦胧中掙開了眸子。

桓潮生?神思尚未歸位,他掙紮起身拍着身旁的謝洵:“石奴,你?我?在飲一壇!”

“還要喝?”謝靜熹冷不丁出聲,她動了動手腕,手上竹條發出聲響。

桓潮生?猛然清醒:“公主。”他懊惱地看着身前的謝靜熹。

謝靜熹手上的竹條已經毫不留情朝着桓潮生?招呼過去?了。

桓潮生?口中讨饒着:“公主莫打,我?往後再不喝了。”

謝靜熹冷笑一聲:“你?猜我?可信你??”

桓潮生?躲藏着逃出了酒窖,謝靜熹提着裙擺攥着竹條在後邊追着。

謝洵坐在酒窖的地上,呆愣愣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桓嫣上前扶起謝洵,她滿是揶揄道:“兄長和阿爹膽子可真大?,只怕阿爹這回可不好在阿娘那兒過關?。”

謝洵就着桓嫣的手起身,他緩過神來嘴角帶着笑意。

他看着桓嫣脫口而出道:“父親可是說,在這家中,他才是一家之主。”

桓嫣聞言眸子霎時亮晶晶的,望着謝洵反應過來後不自?在的模樣,姝麗的笑靥便像是驟然綻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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