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睦興堂中, 謝靜熹靜靜端坐在茶案前品茶。桓嫣進屋時?她正凝神沉思。

桓嫣輕聲道:“阿娘。”她沖着謝靜熹屈身行?了一禮。

謝靜熹放下?茶盞,示意她起身,她悵然問道:“可是在外?面?碰到元石了?”

桓嫣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謝靜熹輕嘆:“只怕這兩日他又要有些?不開心了, 嫣嫣若是得空便多去找一找他,他最是聽得進你說的話。”

桓嫣應聲道:“阿娘放心,兄長回去時?已經開懷許多,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麽。”

謝靜熹微微一愣,複又笑道:“元石這脾氣倒比從前好了許多了。”她自是不知二人在門外?說了些?什麽,卻未曾想?謝洵竟這麽快便開懷了。

謝靜熹收斂神思, 回身望向桓嫣問道:“嫣嫣這麽晚過來可是白日裏還有什麽不明白之處?”

桓嫣将白日裏尚且不明晰之處再請教了謝靜熹。

暖黃的燭光下?, 桓嫣在在一旁溫書, 謝靜熹亦是捧着一卷書簡細細品讀。

待月上中天?,桓嫣方将手中書簡放到了一旁,她揉了揉脖子。

“阿娘。”她輕聲喚道。

謝靜熹目光從書簡上挪開落到了桓嫣身上, 她見小姑娘似是有什麽話說,便放下?了書簡,溫聲問道:“嫣嫣可是有話要與阿娘說?”

桓嫣微微抿了抿唇, 鄭重地點了點頭:“我在未見阿爹阿娘時?, 便聽兄長說過令他耿耿于懷的往事。我嘗以為兄長的阿爹阿娘, 類我生父生母。可見到阿爹阿娘,在這将軍府上住了小一年, 我便知曉阿爹阿娘與我那生父生母并不相同。”

她擡眸望着謝靜熹微微失神的模樣, 一鼓作氣道:“當日阿爹阿娘将兄長托付給老郡王, 女?兒猜想?定是不得已而為之, 兄長聰慧,自是明白這當中的關竅。而兄長所?在意的, 是阿爹阿娘不曾親自與他解釋這當中的不得已。”

“若是阿爹阿娘同他說了,兄長定然不會像現在這般态度別?扭。阿娘定然也是知曉的,可是女?兒不明白,為何阿爹和阿娘至今不曾與兄長說清楚呢?”她直直望着謝靜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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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洵同桓潮生、謝靜熹之間的矛盾從不是不可解的,只需要桓潮生或是謝靜熹告訴他當年他們絕非故意要棄他,謝洵便不會再偏執于此。桓嫣看的明白,謝靜熹又怎會不知?

謝靜熹輕輕嘆了嘆氣:“即便有再大的理由,到底我與他父親棄了他兩次之事不會變。”

她微微垂眸,兩次丢下?自己親生的孩子,這不僅是謝洵心中的結,亦是謝靜熹心中的結。那絲深卻長的愧疚埋在心裏,她有時?想?,若是他心中怨他,她亦能好受些?。

“即便那就是事實,可兄長亦是想?要知道那背後究竟是怎麽回事。”桓嫣皺了皺眉,“他會想?要阿娘親自告訴他的。便如阿爹阿娘關切着兄長,兄長他心中亦是念着阿爹阿娘。”

桓嫣看着謝靜熹沉默不言的模樣,不知為何竟有些?淡淡的酸澀,她到底還是羨慕謝洵的,過往十多年她雖有生父生母在旁,可他們卻可以毫無負擔地送她去死。而謝洵二十餘年來不曾在父母身側,可他的生父生母卻未曾有一刻忘記他。

謝靜熹擡手淺笑着替桓嫣撫了撫前額的碎發:“嫣嫣可知,元石出生那年是何時??”

桓嫣不明所?以地看向謝靜熹,如實搖了搖頭。

月色深沉,謝靜熹不禁說起了往事:“時?年歲初大齊隆昌宮變,宗室想?要逼我父皇禪位于瑞王叔。那日我恰巧于宮中與我父皇祭拜母後,被困于宮中,我那時?本以為我便要帶着腹中未出生的孩兒命喪于宮變。”

南齊先?帝并非無子,只因當年謝朔本就無意皇位,又執意要娶江夏商女?為妻,不僅如此,此生更是發誓只娶一人。故而南齊先?帝與謝朔之間關系一度緊張得勢如水火,先?帝更是一氣之下?令封謝朔為江夏郡王,将其逐出了建邺。

桓嫣靜靜坐在謝靜熹身旁聽她說着。

有些?話謝靜熹不知該如何與謝洵說起,亦不願與謝洵多言,卻在此刻不知為何想?要同桓嫣說一說。

謝靜熹眸中閃爍着寒光:“我父皇死于隆昌宮變,他寫下?密诏令心腹将我送出宮去。然而我方才出宮,承襲了賢王爵位的謝恒便帶着傅遠章那十萬精兵,打着勤王的旗號入宮中平了瑞王之亂。”

桓嫣并沒有想?那密诏之上到底有什麽,但?大抵便是南齊先?帝的禪位旨意,謝靜熹身負密诏只怕祯明帝不會輕易放過她。

她輕聲說道:“一夕之間,我大齊改換天?日,彼時?将軍并不在建邺,而謝恒又傾力找尋我的下?落,我輾轉逃出建邺,卻不知前路。”

祯明帝在知曉了她手上有密诏的風聲後,便令傅遠章明察暗訪想?要找到她的下?落。

“阿娘那時?為何不曾去找阿爹呢?”桓嫣有些?不解。

謝靜熹卻輕笑着搖了搖頭:“那時?的桓家軍尚不如現在這般強大,你阿爹那時?又帶兵在外?,不明建邺究竟發生了什麽,而宗室所?掌的京口的固城軍又轉而支持謝恒登基,謝恒借此在桓家軍安插了不少人,形勢比人強,便是你阿爹那般要強的人也只能按下?不表。故而我亦不曾去找你阿爹。”

她那時?身懷六甲,隐姓埋名躲避追捕之人。

“阿娘誕下?兄長定然不容易。”她輕聲感嘆道,她曾聽桃娘失口之言,淩馥誕下?她亦是九死一生。

謝靜熹莞爾笑道:“确是不易,那時?我于危廟之中發動,身側無一人,大雨瓢潑之下?,沒有熱水也沒有剪子,只有我手中一把殺人的匕首。”她的舊疾也是那時?落下?的。

桓嫣不禁深吸了一口氣,便是謝靜熹沒有明說,她也能想?像當日之危急。

她目光悠遠:“好在雲霁與阿照找到了我,便是那藥谷谷主與他夫人。他們帶我避去蜀地,在路過江夏之時?,我弟弟尋到了我,提議将元石留下?,我思慮再三便答應了。”

謝靜熹從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任何一個決定,當日她将謝洵留在江夏時?,便已經預想?到謝洵知曉自己身世後會如何了,但?她依舊不曾後悔。

桓嫣輕聲問道:“阿娘為何不帶着兄長一塊兒去蜀地呢?畢竟蜀地偏遠,只要行?事低調,想?來兄長也不會暴露于世人面?前。”

謝靜熹沉默了許久,方才輕嘆:“他既是我謝氏子孫,便該擔起謝氏子孫之責。他若長于蜀地,也未見得能逃過謝恒的追捕,且在蜀地難得良師教導,我想?要他平安,卻也不想?他平庸。”

謝靜熹是建邺最明亮的天?之驕子,便是身為先?帝獨子的謝朔都不能掩其光芒,她的兒子又怎能碌碌一生?

她道:“他那時?方才滿月,小小一團,哭起來便像是貍奴的叫喚,細細弱弱,我又不善照料人,我抱着他時?便總在想?,我到底能不能養活他。故而我便叫他石奴,希望他像塊頑強的小石頭,平安無虞地活下?來。”

她回想?當時?,初為人母之際,她便是自己都照顧不好,就更不知該如何照料剛出生的謝洵了。她甚至時?常夢到謝洵因為她照料不當而夭亡。

桓嫣聞言,小臉上滿是沉重,她望着謝靜熹,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謝靜熹伸手将桓嫣抱住,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似是讓她寬慰,又像是安慰自己。她輾轉蜀中六年,期間謝朔與桓潮生假意割席,傅遠章與祯明帝“決裂”投奔北周,桓潮生亦是在這六年中逐漸肅清了祯明帝安插在桓家軍中的人。

她不禁嘆惋:“元石七歲那年,桓家軍已如春風野火,将士亦是踔厲風發。你阿爹也無需再在意皇帝的臉色,我同你阿爹決意去江夏将他接回身邊。只是不想?我們才到江夏沒多久,周齊邊境便出了事。”

“不論我們同皇帝之間恩怨是何,可那皆是我大齊家事。”謝靜熹眸光中透着堅厲,“周齊邊境異動,鄧縣失守,關系到的不是謝恒的皇位,卻是我大齊萬千百姓。”

“即便這當真或有什麽算計,可不論是我還是你阿爹,想?的是要奪回鄧縣,守住邊境重地。”她道,“那一戰,不論是我還是将軍,都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決意與他共進退。”

桓嫣緊緊抱着謝靜熹的手臂,心亦是緊了緊,她緊抿着唇聽謝靜熹繼續說着。

“桓家軍失了鄧縣,對上的又是骁勇善戰的周國鎮北軍,我與将軍尚不知生死如何,又怎能将他帶入險境之中?”謝靜熹清淺的聲音中帶着無限悵然。

“阿爹與阿娘的苦心,兄長會有明白的一日的。”桓嫣輕聲寬慰着。這樣的安慰也并非平白之言,謝洵本便是知曉桓潮生與謝靜熹這些?年來對他的挂念,精誠所?加,謝洵總有想?通那一日。

謝靜熹笑望向桓嫣,可笑意之中卻是帶着幾?分苦澀與無奈,可将這些?話說與桓嫣聽後,她心中似又輕松不少。

桓嫣抱着她的胳膊,腦袋便靠在她肩上說道:“阿爹阿娘即是真心待兄長,必能換來真心。”

謝靜熹低頭看着眸中含着酸澀的桓嫣,輕聲心疼道:“嫣嫣亦是。你以真心待人,亦能換來真心。”

桓嫣将臉埋在她衣裳柔軟華美的面?料上,終于滿是委屈說道:“不是,我四歲時?第?一次見到生我的母親,将一顆真心送到她面?前,她卻連看也不願多看一眼。後來我以為陸珩是可托付之人,亦是真心以待,可他卻也并未将我放在眼中。”

哪怕她早對淩馥沒有了母女?之情的奢望,哪怕陸珩突然之間态度大相徑庭,甚至似是對她情根深種。可這委屈經年累月,從前世到今生,哪怕藏在了心底最是叫人難以察覺的地方,依舊會在夜深時?讓她心中難過。

謝靜熹輕輕拍着桓嫣的背,她低聲哄着:“那些?曾将嫣嫣的真心棄如敝履之人,我們便不要他們了。嫣嫣有我與你阿爹,也有你兄長,也無需再理會那些?傷害你的人。”

桓嫣悶聲應了一聲,只聽謝靜熹輕聲在她耳畔又說道:“嫣嫣,這世上并非皆是願以真心換真心之人。故而并非人人都值得你奉上真心,有時?候這份亦是要甄別?來人是否值得後,再奉上。”

謝靜熹溫和的聲音便像是一絲暖流,淌入了桓嫣心底,将她心間殘留的委屈一并掃除。她靠在謝靜熹肩上,滿是心安,低聲迷迷糊糊應道:“阿娘,我明白了。”

帶着睡意、軟糯似是撒嬌一般的聲音,謝靜熹聽了不禁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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