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初春處處皆是新綠, 柳枝抽條,萬物迎春。
謝洵帶着藥谷上下回到廬江時,便看得舒城之中一?片盎然之景。
桓嫣早已跟着桓潮生至城郊大?營中歷練, 每日裏?揮灑汗水,倒是與去歲在将?軍府演武場上無甚區別。
精壯的黑骢馬平穩立在山頭上,低着馬腦袋吃着地上的新鮮的青草。
謝洵單手控着缰繩,望着遠處一?半隐于林間的大?營。
不一?會兒,便有桓家軍的暗哨上前詢問:“郡王與藥谷諸位可是要入中軍帳拜會大?将?軍?”
謝洵早先傳信與桓潮生,桓潮生估算着日子,便派了心腹暗哨在此等候。
謝洵與思央相視一?眼, 他冷峻的眉眼間多了幾分松弛:“不必, 我等先入城去拜會公?主?。等晚些大?将?軍回府後再?見也?不遲。”
暗哨聞言點了點頭。
謝洵壓下心間翻湧的思緒, 帶着藥谷衆人打馬進城。
思央原本無暇的眉尾落了一?道細小卻深刻的疤痕,他望着謝洵便問道:“公?子可是在想?嫣嫣姑娘?”
他愈發能夠理解謝洵對桓嫣的上心,桓嫣本便乖巧, 又因她,謝洵對桓潮生、謝靜熹的心結亦是解了。
謝洵神色微微一?僵,思央不過是尋常的打趣, 可他偏莫名有些心虛。
“莫要胡說?。”他下意識否認道。
思央一?愣, 帶着幾分疑惑看向謝洵, 他見他耳垂微微泛着淡淡的緋色,不由愣了愣, 随即便笑了起來。
他倒是不曾想?到, 當日在北周不過随口一?句打趣, 如今倒是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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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洵帶着幾分惱意瞪了他一?眼, 思央忙抿上嘴,可嘴上的笑意卻不曾消減。
思央望着謝洵帶着幾分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 不知想?到了什?麽,面上的笑意不禁收斂了起來,眸中暗含了幾分的擔憂。
将?軍府上,謝靜熹早早便着人安排了起來,她與雲霁、阿照這些年來雖書信不減,可卻也?有多年未見了。
聽着門房的侍衛前來禀告道是謝洵與藥谷衆人已到了門外,她忙起身出門前去相迎。
謝洵撫了撫黑骢馬的耳朵,将?缰繩遞給了底下的小厮,看了看謝靜熹身邊空蕩蕩的位置,便知曉桓嫣不在府中。
哪怕知曉她已入軍中歷練,謝洵卻不知怎的,心底有些失落。
謝靜熹與雲霁、阿照久別重逢,似有許多話?要說?,謝洵與思央便沒?有打擾。
謝洵召來在桓嫣院中伺候的婢子問道:“這些時日你們姑娘可還安然?”
桓嫣前些年在北周受了磋磨身體便虛,在南齊這一?年雖養回來不少,可謝洵總還憂心着她在他不在的日子裏?病了。
“姑娘月初時便随大?将?軍去了軍中,這半月來便不曾回府住過。”
“姑娘在軍中有大?将?軍關照,想?來是安然無虞的。”
幾名婢子如實說?着,她們低着頭,略顯拘束忐忑。
謝洵颔了颔首。
“倒是正月裏?,安王世子時常來府上拜訪公?主?與姑娘,還不止一?次倒是要與姑娘兄妹相稱。”
“安王世子每每見過公?主?後,便來尋姑娘,說?是來與姑娘探讨畫作?,可姑娘對那些詩詞書畫不甚了結,哪裏?坐得住。”
“如此便惹得姑娘躲到了賀四姑娘那兒,兩位姑娘便在城外田莊上小住了幾日。”
說?起此事,幾名婢子便下意識抱怨起來,明明桓嫣的不耐已經顯而易見,可偏偏謝雲澤好似一?點兒也?看不出桓嫣的勉強。
桓嫣心生煩惱,她們在旁看着也?想?做些什?麽為她排憂解難。
只是她們畢竟人微言輕,謝雲澤又是安王世子,如今謝洵回來,他素來看重桓嫣,想?來能替桓嫣解憂。
謝洵聞言臉色愈發黑沉,似是幽幽深潭見不得底的水,令人見之生懼。
“謝元嘉想?做什?麽?難不成他還想?做桓大?将?軍的女婿?他癡人做夢!”
他低沉的聲音中毫無掩飾對謝雲澤的不喜,平靜無瀾的言辭之下似乎帶着不可預見的洶湧澎湃。
思央聞言不禁扶額,那婢子都?道謝雲澤欲與桓嫣兄妹相稱,怎的他家公?子開口便是謝雲澤對桓嫣有所企圖。
他不禁難言地望了一?眼謝洵。
幾名婢子聞言不禁愣了愣,思索了好一?陣,才踟躇說?道:“奴等觀那安王世子對姑娘似乎并無男女之情。”
謝洵神色不禁一?滞,他緊繃着清隽朗逸的面容,揮了揮手,遣退了幾名婢子。
思央同謝洵回到屋中,他看着謝洵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忸怩問道:“公?子可是對嫣嫣姑娘有了別樣的心思?”
謝洵端着茶盞的手頓在了半空中,思央的話?便像是盛節夜空中的煙花,轟然在他腦海中炸開。
他躲閃說?道:“你胡說?什?麽。”
思央撇了撇嘴:“公?子嘴硬什?麽?你我自小一?塊長?大?,你心裏?想?什?麽,我能不清楚?”
謝洵猛地灌了一?口熱茶,他繃着身子坐在席上,一?言不發。
思央見狀暗暗嘆息:“公?子對嫣嫣姑娘的心意,姑娘可知曉?公?主?可知曉?”
謝洵是謝靜熹、桓潮生的親子,桓嫣又是二人記在族譜上的嫡親的女兒。
謝洵此刻對桓嫣有了男女之情,當真是不湊巧。
謝洵沉默良久:“此事我已與公?主?坦言,往後我只姓謝,公?主?亦是同意了。”只是他言語之間依舊郁郁。
思央瞧着他的模樣,他倒是不意外謝洵會有此決定,他只是挑了挑眉:“你與嫣嫣姑娘哪怕并非血脈相連,卻也?關系特殊。公?主?竟然沒?讓你将?這心思斷了?公?子還有什?麽可憂心的?”
謝洵道:“只是公?主?恐我是一?時起意,便不許我将?此事告訴嫣嫣。”他眸子不禁黯然,便像是失落的松獅犬一?般,叫人看了心生不忍。
思央見狀不禁道:“公?主?有此擔心亦是情理之中。”
“這些皆非要害。”謝洵斂着眉眼,“重要的是嫣嫣,她将?我當做兄長?,不曾有半點旁的心思。”
思央看着謝洵兀自苦惱的模樣,試探地問道:“公?子是怕嫣嫣姑娘知曉此事後,對公?子的情意心生厭惡?”
謝洵颔了颔首,他這番為難的模樣,莫說?思央極少見到,便是從前的謝洵也?未曾預見過。
思央望着謝洵,險些笑出聲來,誰能想?到往日裏?倔強倨傲的江夏郡王有朝一?日也?會有這般輾轉眷念的時候?
謝洵擡眸看向思央,沉吟片刻才道:“我本還想?着你能說?出些什?麽?到底是我多想?了。十幾年來,也?未見你有個心上人。這男女之情想?來你也?是不明白的。”
思央聞言不禁一?滞,氣道:“如此公?子便自個兒琢磨罷。”
睦興堂中,謝靜熹同雲霁、阿照坐在往日飲茶的桌案邊。
謝靜熹問道:“你可是想?好了,決意攜你藥谷弟子入桓家軍中?”
藥谷中,雲霁親傳弟子雖不過九人,但承藥谷教習醫術的弟子卻又近百人。而這近百人,這麽多年來避居于與世隔絕的藥谷,也?不知他們心底是否願意。
雲霁道:“我雖身在江湖為草莽,但這一?身醫術好歹還是等得了大?雅之堂的。想?來在桓大?将?軍的軍醫署中謀份差事也?是使得。”話?裏?話?外帶着三分不叫人讨厭的倨傲。
阿照明白謝靜熹的擔憂,她緩緩啓口說?道:“此次離開梅鄉,雖我與雲霁來廬江的弟子,皆是自願。那些想?要留在蜀地的弟子,我亦是托我阿爹關照了。”
雲霁笑望着阿照,眼裏?心裏?便只有她:“阿照說?的是。此事你便莫要操心了。”
謝靜熹聞言點了點頭,她一?言難盡的看了一?眼二人:“多年不見,雲大?谷主?對上阿照,怎還是想?毛頭小子一?樣?”
雲霁笑的得意,阿照乜斜着他的模樣,面露無奈。
謝靜熹适才想?起來,她看向阿照:“此次你們來廬江,怎的未見到你家善善?”
雲霁聞言面上驟然露出了不滿,這不滿卻并非沖着謝靜熹去的。
他氣道:“我含辛茹苦嬌養着長?大?的女兒,竟是追着一?個背負約定的男子,不知去了哪兒!”
謝靜熹聞言不由一?愣,她疑惑地看向阿照。
“好了!善善有自己的選擇,你在這兒嚎什?麽?”阿照睨了一?眼雲霁,她對謝靜熹解釋道,“善善喜歡上了一?個周國靖遠侯府的那位三公?子,此次藥谷遭難,他與藥谷同進退。藥谷事了,他便請辭離開了。善善喜歡他,便去追她了。”
謝靜熹思索片刻:“是那與周國晉安長?公?主?有婚約的傅遐齡?”
雲霁搶道:“他可不知是與那什?勞子的公?主?有婚約。他還與他那表姐約定終身,此次請辭離開便是要去新野郡尋他表姐。”他愈說?愈氣。“我實在不知,善善究竟喜歡那小子什?麽?”
阿照卻不以為然:“人都?喜歡好顏色,鹓扶本便生得好看,善善喜歡他無可厚非。”
謝靜熹還未說?什?麽,兩人便你一?言我一?句争了起來。大?約是有了女兒後,謝靜熹多半是能理解雲霁心中是怎麽想?的。自家女兒自是千好萬好,便是天上谪仙也?未見得配得上自家女兒。
雲霁道:“我是擔心善善受傷。他背負婚約卻與表姐私定終身,由此便敲得出,傅遐齡不是什?麽良人。若是善善愈陷愈深,可如何是好?”
此事他與阿照争論了一?路,也?沒?争出個誰是誰非。
阿照道:“孩子大?了,你越是拘着她,她便越是想?要違逆于你。”
她實在是不想?與雲霁多費口舌。
謝靜熹看了看雲霁,便将?目光落在了阿照身上:“你這般放心讓雲裳在外追着傅禧跑,可是故意為之?”
“還是阿玉懂我。”阿照道,她喚着謝靜熹的化名,“善善喜歡鹓扶,卻未見的是真動了心,她如今年少,偏愛好容顏。可她見過的好看的人還是太少,放她出去自己走一?圈,也?好讓她看清自己的心。喜歡與愛意到底是不同的。”
“你怎不與我說??”雲霁聞言怔愣委屈道,“若是要長?見識,跟在你我身邊難道不成?”
阿照睨了他一?眼,目光之中仿若料定了他會這般說?話?。
她淡淡道:“當日思央小小年紀離開你我身邊未見得你如此擔憂,如今善善已過及笄,你又有何好擔憂的?你難不成當她是柔弱可欺?”
她年少時敢孤身一?人闖蕩世間,雲裳比她技高膽大?,她又有什?麽好擔憂的?
阿照直言道:“而且,善善說?是追着鹓扶去的,可你真當她會緊趕慢追?指不定半路便被別的吸引了去。”
謝靜熹聞言不禁輕笑出聲:“如此說?來,你家善善倒也?是個妙人。”
“她多是被她阿爹慣壞了。”阿照說?罷瞋了雲霁一?眼,“不說?善善了。”
阿照望着謝靜熹認真道:“今次若非你讓元石前來相救,只怕藥谷便要血流成河了。”她提及此事尚且還心有餘悸。
雲霁聞言亦是輕嘆:“當日你來信提醒,我卻托大?未當回事,連累了豫兒甫一?出生便沒?了爹娘。”
哪怕柳七七的死?有他自己種?下的因,可他只要想?起柳七七夫婦,他心中便止不住的愧疚。
謝靜熹亦是聽說?了此事,她也?只能輕嘆惋惜。
三人說?着這些年來各自所經歷之事。
阿照道:“我恍然記得,從前元石對你與桓大?将?軍似有怨怼。如今元石卻是沉穩了許多,我瞧着你與元石之間泰然處之,同尋常母子也?沒?有什?麽不同。”
“沉穩倒說?不上,只是他的性子确實平和了許多,比之從前愈發少年氣了。”謝靜熹輕笑道,“這多是歸功于我家嫣嫣。若非有她在,元石怕是耐不住性子聽我與大?将?軍說?話?。”
說?起桓嫣,謝靜熹的目光便不自覺柔和了起來。
阿照道:“便是你早前在信中提到的女兒?今日怎未見到她?”
謝靜熹道:“她随大?将?軍去軍中歷練了。待會兒晚間你便能見到她了。往後你與雲霁去了軍中,也?有的是機會與她打交道。”
三人相識已久,說?話?間也?沒?有多少顧。
阿照聞言便直言問道:“如今元石對你與桓大?将?軍的心結已解,你與大?将?軍準備何時認回元石呢?”
謝靜熹笑了笑,坦言道:“他多半是不會姓桓了。”
雲霁與阿照帶着幾分震驚相視一?眼,望着謝靜熹坦然無憂的樣子,便沒?有再?多問什?麽。
晚間,桓嫣同桓潮生打馬從城郊回到府中。兩人行在官道上,身後跟着十幾二十的護衛。
桓嫣身着玄黑軟甲,背如松柏般挺直,不過半月餘,她眉宇間的英氣愈加深厚,烏黑的長?發束起在顱頂,緋色的發帶上是她屋中婢女繡上的寒梅。
她嬌俏的小臉緊繃着,只是靈動透亮的眸中透着淡淡的喜悅。
桓潮生輕笑着看了一?眼身側的桓嫣,他笑問道:“我聽公?主?道是,元石此次來廬江,會待上些時日。嫣嫣可要像我要幾日假,陪一?陪你兄長??”
桓嫣聞言搖了搖頭:“我方?才到軍中沒?多久,怎能輕易要假。”她雖也?想?多于謝洵待些時日,但卻不願因此叫軍中将?士小瞧了去。“若我當真與阿爹要假,到時候回去軍中,我手下的将?士豈不輕看于我!”
桓嫣這幾日在軍中,桓潮生特意将?自己身邊的一?小隊近衛交由桓嫣。這些時日桓嫣便與這十人在校場上操練較量,如今才剛與他們打成一?片,驟然離開便是前功盡棄。桓嫣自然舍不得。
桓潮生聞言似是為難地問道:“那若是你兄長?要我給你幾日假又當如何?”
“兄長?不會這樣。他知曉我想?要什?麽,便不會叫我為難。”桓嫣脫口而出道,“而且這是我自個兒的事兒,兄長?即便有此心,也?會先過問于我。”
桓潮生挑眉看着振振有詞的小姑娘,不禁開心地哈哈笑了起來:“嫣嫣說?的不錯。自個兒的事兒最終還是得聽你自個兒的。”
兩人趕在城門關閉前進到了城中,舒城遠在邊陲,非建邺腹地,故宵禁并不嚴苛,加之臨近花朝這幾日,夜間亦是熱鬧,便是這個時辰,街道上亦有不少人來往。
坊間燭火絢爛之所,袅袅歌聲似是莺啼婉轉吟哦,街道上不少人都?朝着那個方?向而去。
桓嫣見狀不禁有些好奇。
桓潮生只淡淡看了一?眼便道:“聽聞樂坊新來了個喚作?秋娘的教頭,有着一?副好嗓音。從建邺寶音閣出來的,說?是過了年歲自己贖身,前來舒城投靠從前姐妹。”
桓嫣聞言不禁轉過腦袋直直看向桓潮生,含着幾分懷疑問道:“阿爹對這秋娘,怎知曉得這般清楚?”亮盈盈的眸中帶着狡黠的探究。
桓潮生瞧着她的模樣便知她在懷疑什?麽,笑罵道:“小崽子想?什?麽呢!這舒城乃是我桓家軍的營落,城中大?大?小小之事為父都?得觀在眼中、記在心中。”更何況那秋娘是從建邺來的,查着底細雖是清白,但他還是着人留了心眼。
桓嫣讨俏地沖着桓潮生笑道:“阿爹辛苦。方?才是女兒思緒無狀了。”
身後的護衛聽着父女二人的言語,剛毅的面容上亦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笑意。
桓嫣回眸又看了一?眼那唱着靡靡之音的樂坊,視線掃過街道上三三兩兩往樂坊去的人,剛想?要收回目光,卻被其中一?人吸引了注意。
她看了好幾眼,呢喃着說?道:“未曾想?那安王世子也?愛湊熱鬧。”
桓嫣的聲音輕飄飄地便散在了風中,可桓潮生還是聽清楚了。
“嫣嫣瞧見安王世子也?往樂坊去了?”他問道。
桓嫣回神看向桓潮生,她點了點頭道:“應當是他不錯。”她與謝雲澤算不上熟識,但他幾次三番與她共處,她便也?熟悉了他的身形面容。
桓潮生聞言朝着身後的一?名近衛使了一?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