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桓嫣同賀簡簡坐在爐子邊, 兩人小口?吃着廚房送來的酥酪。

“再過些時日便是花朝了,百花争望,到時候舒城又是好?一番熱鬧。賞花挑菜、踏青祈豐。”賀簡簡說道, “嫣嫣,到時候你?可要與?我一塊出城游賞?”

桓嫣思索片刻道:“那時我雖阿爹在軍中,想是不好?貪玩出來的。”

花朝雖是熱鬧,群芳便也更是美景,但她?既托身于軍中,便不該多?想這些玩樂之事。

賀簡簡有些遺憾道:“倒是可惜了,花朝那日的熱鬧比之上元燈會, 不相上下。且那日春暖花開, 往來間不僅能賞到嬌豔開放的花, 亦能賞到往來婀娜的美人。名花玉人相襯,是花襯人,亦是人襯花。”

桓嫣聞言眨了眨眼, 從前在北周,她?來往于宮中宴席,見識過各家高門貴女的交際, 見得多?的便是後宅女子在前朝權争的裹挾之下, 針鋒相對的景象。

桓嫣幾乎不曾見過有女子如此直白、不帶其他情緒的欣賞女子之美。

她?不禁也有些可惜, 只是她?道:“今年?若是見不到那樣?的景象,還有明年?、後年?, 往後年?年?歲歲總會有機會在花朝這日與?簡簡阿姐同游, 賞花賞人。”

賀簡簡點?了點?頭。

桓嫣思緒不禁飄了起來, 她?想起去歲花朝她?尚還在水深火熱。她?不覺想起了謝洵。

前兩日江夏傳信而來, 蜀地藥谷之事已經了結,謝洵過不了多?久便會回廬陽一趟。她?便知曉, 她?的兄長必定能将此事辦妥。

“嫣嫣,在想什麽呢?”賀簡簡見她?嘴角挂着笑意,不禁調笑道,“莫不是在想哪家小郎君?”

桓嫣雙頰飛紅片刻,她?與?賀簡簡打鬧否認道:“才不是呢!我只是想起兄長在外即将歸程一事。”

賀簡簡聞言愣怔片刻,她?與?桓嫣往來數次,自也知曉桓嫣口?中的兄長并非起嫡親兄長,乃是其表兄江夏郡王。

因着先時上元燈會上,謝洵對賀簡簡冷漠的态度,賀簡簡與?桓嫣交好?時,也避嫌不曾打聽謝洵之事。

她?有些疑惑:“歸程?可是回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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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嫣道:“兄長不放心?我獨自入軍中歷練,道是要來舒城陪我些時日。”

賀簡簡眸含笑意看着她?:“郡王爺對你?這表妹倒是關照得緊。”她?眸中帶着幾分善意卻意味不明的調侃。

“兄長待我比嫡親的妹妹還好?。”桓嫣認真道,謝洵待她?确實比之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尚且更好?。

賀簡簡聞言剛想說些什麽,便見睦興堂的婢子前來請人。

桓嫣聽到謝靜熹喚她?與?賀簡簡前去會見謝雲澤時,不禁沉思片刻,若是喚她?前去,倒是尋常,左右她?與?謝雲澤名義上也扯得上些親戚關系。

只是賀簡簡卻不同,她?不禁詢問地望向賀簡簡。

“未曾想,安王世子竟也在舒城。”賀簡簡沖着桓嫣笑了笑,“賀家同安王府有些淵源,我同安王世子也确是舊識,今日與?世子同在大将軍府,若是不去拜會,倒是失禮了。”

睦興堂中,謝靜熹與?謝雲澤飲茶說笑,好?似一片祥和。

婢子引着桓嫣與?賀簡簡至堂前,二人對着對着謝靜熹與?謝雲澤行禮問安後,便落座席間。

謝雲澤對着二人颔首示意,嘴上的笑意不曾消減半分。

賀簡簡面帶着淺淺的笑意,靜靜坐在一旁,她?留意到謝雲澤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桓嫣身上。

謝靜熹一邊同賀簡簡說着小話,一邊留出目光注意着謝雲澤與?桓嫣。

“桓家妹妹可還記得我,上元燈會那日,我與?妹妹同行過一段路。”謝雲澤眸子亮晶晶望着桓嫣,煞是真誠。

桓嫣笑着點?了點?頭:“記得的。安王世子在蟠螭燈上所作的舒城之景,甚是觸動人心?,我怎會不記得?”她?言語之間不自覺帶上了幾分疏離與?防備。

謝雲澤眸色不禁微微一黯:“桓家妹妹與?我不必如此疏離,若是妹妹不介意,也可像稱呼郡王那般,稱呼我。”

桓嫣眉間微挑,謝雲澤待她?似乎有着許多?她?無從知曉的熱忱,她?本?以為是祯明帝有意令謝雲澤與?桓家結親,便像是北周宣正?帝有意令錢雲與?靖遠侯府結親一般。

只是如今瞧着,卻又不是那麽回事。他似乎有意以兄妹之禮待她?。

桓嫣心?底有些不情願:“世子客氣了。”她?笑了笑,卻是拒絕了。不圓滑,甚至有些直白生硬。

不情願便是不情願,謝洵告訴她?,她?若是有不情願,便不必勉強自己。

謝雲澤唇口?微微一翕,眸中的光霎時便不知去向,黯淡了不知幾何。

賀簡簡聞言不禁嘴角上揚,謝靜熹瞧着堂中三人眉間面上的神态,眸光之中不禁帶上了幾分耐人尋味之意。

“聽聞桓家妹妹出了正?月便要随大将軍入軍中歷練。”謝雲澤踟躇半晌又道,“這軍中艱苦,妹妹到底是女子,比不得那些風吹雨淋的将士,若是有受不住的地方?,可千萬不要強撐着。”

堂中三位女子聞言卻都?是娥眉颦颦,謝雲澤見狀不禁怔了怔,他話語之中多?是對桓嫣的關心?,只是這話從他口?中說出,到底是交淺言深了。

他忙道:“此言是我唐突了。”

謝靜熹雖不喜謝雲澤話中之意,但也只是端起茶盞抿了口?茶水,按下不表。

倒是賀簡簡聽到謝雲澤的話,輕哼了一聲。桓嫣亦是抿着嘴,緊繃着一張小臉。

謝雲澤看着剎那間寂靜的睦興堂,不禁有些無措。

“安王世子言重了。”桓嫣生硬說道,“我是女子不錯,既準備入軍中,便決不會有叫苦之意。”

“女子如何?難不成女子便是受不住艱苦的柔弱之輩?”賀簡簡輕嘲道,“便說各家田莊中佃戶家中的女子,做着同男子差不多?的活計,也未見得比男子差到哪裏。更甚有孕中女子,即便挺着肚子也還在田間勞作,其間所受之艱苦可比男子少了?”

她?将言語挑開去,無非便是不喜謝雲澤話裏話外對女子那不經意卻又無意識的輕視。

桓嫣不住地點?了點?頭。

謝雲澤愣了愣:“賀四姑娘此言差矣。田間農婦經受苦難皆因她?無能選擇,若是有的選她?定然?不願經歷那般艱苦。桓家妹妹又怎能與?那些農婦類同,她?明明可以不去經受那些風霜艱苦。”

賀簡簡冷哼道:“是非對錯難不成皆是你?安王世子所定?同是女子,皆經艱苦,若還要由你?們男子去定個高低貴賤,當真是苦上加苦。”她?言辭口?吻中的嘲諷絲毫不曾給謝雲澤留面子。

誠然?,這世間女子許多?苦難皆因無可選擇,那些被迫經受的苦難不該被稱頌,可在苦難中堅韌向前的女子卻值得敬重。

“世間多?數女子難以抉擇自己的前路,卻依舊還是承受着許多?艱苦,她?們尚且堅韌向前。我既自己抉擇了自己的前路,便該更加堅韌應對其間的艱苦。”桓嫣說罷望向謝雲澤,她?只是平淡無波地告訴他此事,甚至沒有與?賀簡簡那般與?他争論的心?思。

謝雲澤緊抿着唇,他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麽問題,但他确實不明白為何桓嫣與?賀簡簡似乎對此有很大的意見。

謝靜熹淡淡睨了一眼謝雲澤,她?倒是不難理解謝雲澤此刻心?中的疑惑,只是她?無意為他解惑。她?不禁看向兩個小姑娘,毫不掩飾眸光中的嘉許。

桓嫣乜斜了一眼謝雲澤,他雖是好?意,卻并非是她?想要的。

她?不禁愣了愣神,謝洵便與?謝雲澤不同,他不會說出謝雲澤的這番話來。

夜幕低垂,桓嫣将賀簡簡留在府中過夜,兩人都?是第一回 與?同齡的姑娘同住,夜間熄了燭火,一時也興奮地難以安睡。

桓嫣着了素白的中衣窩在錦衾中,她?側着身子對身旁的賀簡簡道:“今日在睦興堂中,簡簡阿姐的一番話說的真好?。”

賀簡簡亦是睜大了眸子:“可別說了,我此刻還心?有餘悸着,也不知當時如何便這麽大膽,還敢那般諷刺安王世子。”

她?當時全然?忘了謝雲澤位高勢重,頭腦一熱便将往日積壓在心?底的話一股腦說了出來,也不曾想過若是謝雲澤真的計較起來,不僅賀家面上不好?看,亦是會叫謝靜熹難做。

“莫怕。那安王世子若是計較起來,我定然?幫着簡簡阿姐。”桓嫣一本?正?經說着。

賀簡簡輕笑起來:“那便有勞嫣嫣妹妹了。”雖心?有餘悸,但她?心?中也明白,哪怕謝雲澤有心?想計較,可在廬陽也并非他說計較便能計較。

桓嫣重重地點?了點?頭,白皙透亮的小臉上不自覺的漾着一抹笑意,她?希望有人護她?,亦她?能護佑在意之人。

賀簡簡若有所思說道:“那安王世子說話雖是不中聽了些,可對你?的關切倒不似作僞。”

“他好?生奇怪,先是有意要我喚他‘兄長’,後又不合時宜地說了那番話,便好?似他真的是我兄長一般。”桓嫣在黑暗中不禁撇了撇嘴,“若是兄長見他這般行事,心?中定然?不痛快想要與?他讨教一番。”

賀簡簡聞言想起謝洵的模樣?,不禁幹笑兩聲:“郡王爺。”或許真能這麽幹。當日燈會,她?便聽了幾句謝洵怼謝雲澤之言。

“我從前倒也與?那安王世子說過話,他瞧着溫和卻最是疏離,屬實不像是會逾矩說出那番話的人。”賀簡簡嘆道。

桓嫣輕哼道:“誰知他是怎麽想的。”她?想若是謝洵在,說不準還能猜一猜謝雲澤究竟意欲何為。

賀簡簡眸中帶着幾分好?奇:“莫不是這安王世子對你?有意,想與?大将軍府結得姻親?”屋中只有兩人,她?說話便也沒有旁的顧忌。

“不會。”桓嫣斬釘截鐵說道,“安王世子對我并無男女之情。”

賀簡簡愣了愣:“嫣嫣怎這般肯定?”

“他望向我的目光之中,全無男女之間的情意。”桓嫣肯定地說道,她?知曉什麽樣?的目光是有情的。

賀簡簡不禁笑了起來:“沒想到嫣嫣年?紀不大,卻也已知曉那些兒女情長之事。”

桓嫣聽着賀簡簡促狹的調笑,不禁耳垂微紅,只是她?想起前世那點?子一廂情願的喜歡,心?中的旖旎便消散了大半。

梅鄉寂靜的山林間,謝洵獨坐在藥谷寨外高臺上,身旁放了幾壇烈酒。

季德湘已帶人返回北周,傅禧亦是被雲裳從他手?中救了回來。

他擁着玄黑的錦氅,雙眸微微眯起,看着不遠處朝他走來的年?輕人。

謝洵倒是不曾想到,在梅鄉還能見到他日北周的故人。

傅禧緩步登上高臺,走到謝洵身前:“江夏郡王,許久不見。”他好?整以暇站在謝洵面前,嘴角挂着淺淺的笑意。

謝洵道:“傅三公子,別來無恙。”他淡淡問道:“夜色已深,傅三公子不去休息嗎?”

當日靖遠侯府刻薄桓嫣,倒是傅禧對桓嫣尚有一絲善意,那日祠堂大火,傅禧亦是趁亂逃離了靖遠侯府。故而謝洵對他倒也沒有太大敵意。

“幾番變換,心?緒難定,此刻亦是難以安睡。”傅禧道。

雲裳輕而易舉将他從季德湘手?中救回,他如何會不知,這是季德湘有意放過。

謝洵将身邊的一壇酒遞到了傅禧面前,季德湘為何會輕易放過傅禧,他亦不得而知。

傅禧看了看,輕笑着搖頭拒絕了:“多?謝郡王美意,我不善喝酒。”他亦不喜喝酒。

謝洵眼角微揚,眉尾輕挑,只将酒壇放回身側。

他睨了傅禧一眼,只是問道:“往後傅三公子可有去向?”

即便傅禧而今平和淡然?許多?,可謝洵卻不信他耗費精力逃出北周,是為了過田園牧歌的日子。

傅禧說道:“如今藥谷受難,我受藥谷惠澤,只是要幫雲谷主度過此間困境。”

季德湘雖已離開,但藥谷卻也暴露在世人眼前,此次受難,藥谷元氣大傷,雲霁師徒身受重傷不說,柳七七更是殒命于冷祿手?中。往後藥谷何去何從,尚不可知。

謝洵道:“傅三公子由此心?意,當真不像是那高高在上的靖遠侯府之人。”他言辭之間透露的嘲弄直白清晰。

傅禧聞言卻也不怒,勾了勾唇角,同樣?面露諷刺。比起傅遠章與?淩馥的涼薄,他大約是像了呂儀貞。

他道:“靖遠侯府背地裏的心?思,昭然?于那祠堂下的密室中,想來江夏郡王也當知曉此事。”

謝洵不禁看向傅禧:“傅三公子既知曉此事,何不将此禀告于你?周國皇帝?”

他不曾揭穿靖遠侯府的心?思,不過是想要将計就計,在周齊兩國皇帝的博弈中保全桓家軍。

“靖遠侯府位高權重,手?握重兵,我無憑無證,便是禀告了皇帝,也未見得能有什麽好?下場。”傅禧自嘲地笑了笑,“更何況,傅遠章乃我父,子告父為大逆不道。”

這也是他将在密室所觀之事記于信箋、藏于荷包,交于呂瑤的原因。他盼望着陸珩收到這個荷包後,能做些什麽,便也當是解他心?頭之恨。

謝洵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傅禧其人,不論何時,他所選的皆是對他最有利的。

傅禧沒有再提及靖遠侯府,而是問道:“當日五妹妹同郡王離開周國,一年?過去,不知五妹妹如今可好??”

謝洵一怔:“嫣嫣自離開周國,便與?靖遠侯府再無關系。她?也不再是你?的五妹妹。”

他眉眼透着淡淡的冷意,疏遠淡漠的語氣中夾雜着幾分對靖遠侯府的不屑。

傅禧聞言不禁呆了片刻,随即笑道:“郡王所言極是。”

他看着謝洵的模樣?,便能猜到,桓嫣在南齊大約是極好?的,至少比在北周時要好?。

周遭一片寂靜,只聽得林間無甚規律的蟲豸叫喚。

兩人沉默片刻,謝洵方?才問道:“藥谷蒙難,傅三公子以為藥谷往後當如何?”

他想起了雲霁醒來後所言。

——以活人試藥本?是有違天和,偏我對底下弟子所為有所知卻并無阻攔,方?才使得藥谷今次受難。此由前因所致,怨不得旁人。

——柳七七受此下場亦是因果輪回。只是冷祿其人,欲報仇卻牽扯無辜,藥谷不能就此作罷。但周國皇帝卻以懷璧之罪意欲誅殺我藥谷上下,此非為君之道,藥谷亦不能屈忍。

雲霁經此一役,已有了出世之心?。只是謝洵卻無從得知他究竟會做到何種?程度。

“郡王直接喚我‘鹓扶’便是。靖遠侯府三公子也好?,傅遐齡也罷,早該死在朝顏之下。”傅禧輕嘲,“至于藥谷往後的路,卻并非我可置喙。不過,在我看來,藥谷若是出世,少不得牽扯進周齊之争。”

他與?謝洵心?知,藥谷上下不會在偏安于梅鄉的寨中。

謝洵道:“雲谷主師徒身在江湖,兩國之争紛繁複雜,能避則避。”

傅禧側眸看向謝洵:“郡王雖是好?意,但我想雲谷主卻不見得會避讓。畢竟此次藥谷也算是受了無妄之災,以雲谷主的性子,往後怕不會再給陸周宗室的人什麽好?臉色。”

他深思過後,試探地提議道:“郡王若是擔憂雲谷主師徒,何不薦其入桓大将軍帳下?”

謝洵聞言不禁打量地望向傅禧。

“于貪婪無知之人而言,他們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不論藥谷是否有神藥,只要他們覺得藥谷私藏了,那便是有。此番禍事之後,藥谷露于人前,不論江湖廟堂,藥谷都?像是樹在人前的箭靶。”

“若得郡王舉薦,入桓大将軍帳下,便可受桓家軍庇佑。而藥谷之人亦可以自己醫術照料軍中傷患,以減少桓家軍之損失。此為一舉兩得。”

傅禧一鼓作氣将自己心?中所想透露給了謝洵。

謝洵淺笑地看着他:“你?所言之事我會與?雲谷主相商,然?此事是否能成,卻得雲谷主點?頭。”

他大大方?方?應下此事,傅禧聞言不禁松了口?氣,雲霁師徒雖有武功傍身,可到底雙拳難敵四手?,若得桓家軍庇佑,能護藥谷中人周全,雲裳亦能無虞,他離開時便也能更安心?些。

謝洵看着傅禧的模樣?,便知他似有離開之意,但他卻沒有再說什麽,傅禧離開與?否,到底與?他無關。

他昂頭飲了一口?烈酒,只靜靜坐在高臺上,也不在意傅禧是何時離開。

蜀地事了,思央如今亦已無虞。待他回廬陽時,應當臨近花朝。

他只是一時有些無措,若回到廬陽,他該以何種?心?思面對他的小姑娘。

她?若只拿他當兄長,他又當如何?

她?又是否會嫌惡她?心?思龌龊?

謝洵失神地看向遠方?,任由涼風從耳側吹過,幽幽的嘆息聲不知不覺便消散在寂靜的山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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