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睦興堂中, 桓嫣緊張地看着坐在席上的桓潮生,他正細細看着她所寫的章程。
厚厚的卷頁上,是她連夜趕寫出?來的關于将守軍家眷從鄧縣撤出?的章程, 一行行、一頁頁,皆是她深思再三?想出?來的,她将她所能想到的皆寫了出?來。
桓潮生默不作聲地看着卷頁上黑白分?明的字跡,考慮了實?施的難易,更将其?中可能遇到的種種障礙及應對方法記在了上邊。
“一個晚上,嫣嫣能将這?份章程寫出?來,已?是不錯。”他淡淡開口, 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小姑娘, “觀章程亦可稱有理有據, 稱的上一句極佳。”只是他不曾明說?,桓嫣到底年歲尚小,手段稚嫩了些。
桓嫣眸子不禁亮了亮, 彙聚在眼眸間的緊張更甚:“父親,那此事……”
謝靜熹莞爾笑道:“你父親的意思便是,這?份章程在他這?兒便算過了。”
桓嫣将目光落在了桓潮生身上, 桓潮生只輕笑着颔了颔首, 桓嫣眉間霎時喜意盈盈。
“昨夜你勞神了一晚上, 今日便準你一日假,且去歇着罷。”桓潮生放下卷頁, 與桓嫣道, “這?章程雖算過了, 可此事我還要與你那些個叔伯再從長計議。”
桓嫣聞言踟躇着猶豫再三?, 鄧縣之事在她心中十萬火急,可她卻不知該如?何?将此種急迫訴諸于口。
謝靜熹見?狀起身牽着她的手, 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此事你父親心中已?有定數,嫣嫣便不必再憂心了。這?章程既然是過了,你父親便會于軍中那些個将軍商議完善,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定下具體議程。”
她言語柔和,似有平靜人心的效力,桓嫣眉間難言的焦灼漸漸散去。
待回到桓嫣房中,謝靜熹見?她精神尚還振奮,便開口問道:“昨夜在睦興堂中,談及桓家軍與鎮北軍那注定的一戰,嫣嫣何?以如?此恐慌着急地要将鄧縣家眷遷離?那言語之間,似是料到了鄧縣守不住一般?”
她直截了當地問及此事,不曾有一絲試探之意。
桓嫣坐在屋內的坐席的圈椅上,她下意識咬住了唇,怔愣地看着面前的謝靜熹。
“阿娘……”她唇口嗫嚅着,如?實?以告,“我,我曾夢到過。我在夢中聽聞,陸珩打退北狄後便調兵南下,不過三?月便攻下鄧縣,爾後縱容底下将士大開殺戒,鄧縣由此生靈塗炭……”
桓嫣直直望着謝靜熹,看着她眸間先是對這?玄乎其?玄的言論的包容,後漸漸轉為震驚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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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夢便像是真的一樣,此事雖非我親眼所見?,只是光聽着便已?經……”桓嫣張了張口,已?是哽咽難收。
這?樁事是她到了廬江地界便壓在心上的事,随着離前世此事發生的日子越來越近,她心中便愈加焦急。
謝靜熹收斂了眉間沉思:“傻姑娘,那是個夢,當不得真的。”她輕聲安慰着。
從前洛京城中靖遠侯府那位五姑娘一心挂在鎮北王身上,只是謝洵入周那年冬日,她似是改了性子,一心想要斷了與陸珩的親事。這?是否也與那令她驚懼萬分?的夢有關呢?
謝靜熹沒?有再多想,她眉間堅毅:“哪怕是真的,今生已?有嫣嫣獻策,我們自會早早防備,不會再像那夢中所言了。”
她有些疼惜地揉了揉桓嫣的小臉:“你才多大,便将這?般重?的心事藏在心間。”
桓嫣面上的戚戚叫謝靜熹揉散了。她捏了捏桓嫣有了些肉的白皙的臉蛋:“你是不是忘了,你有父母兄長,你有親友夥伴,你不再是伶仃一人、孤苦支撐。”
“嫣嫣,你可以不止依靠你兄長,你亦是該學着再依賴一些我與你父親。”
桓嫣把?埋在謝靜熹懷中,輕聲喚着:“阿娘,阿娘。”
一聲聲輕喚中少了原先微乎其?微的小心翼翼,她想起了抱着她長大、她無比依賴的奶娘。
謝靜熹輕輕拍了拍撲在她懷中不願起身的桓嫣。
她溫聲道:“元石已?經到了廬江界內,這?一路上并不太平,底下傳來的消息中道是他此次亦是受了傷。”
桓嫣放松的身子不禁一僵,她有些緊張:“兄長……他可還好?”
她想起謝洵先時說?的那些話,不禁有些懊惱。
“有思央在,他能有多大的事?”謝靜熹輕笑着反問。
桓嫣聽罷雖也覺得如?此,思央到底是名副其?實?的藥谷傳人,可她心底卻還是止不住憂心。
謝靜熹開口道:“我聞元石按捺不住,已?将他那心思展露在了你眼前,你可有何?想法?”
她本是不想插手桓嫣與謝洵之間的的事兒,實?在是那日謝洵與桓嫣說?明心意後,一個第二日便出?了廬江,一個心思似乎也不曾為此牽絆住,兩人之間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她便愈發好奇了。
桓嫣究竟是怎麽想的?往後她與謝洵又當如?何??
謝靜熹只看見?眼前的小姑娘愣神了瞬息,便聽她低着腦袋,似是沉吟着說?道:“他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他若是不想再與我兄妹相稱,那我們做夫妻便是。”
夜深人靜時桓嫣便想過此事。
情愛之事于她而言太過奢侈,她總覺得沾染了幾分?,便倒黴幾分?。
前世滿心滿眼唯有陸珩,什麽情什麽愛全托在他身上,她便倒黴十分?。
今生她想是不會為了那些個情愛再嫁人了。
謝靜熹不禁凝眉望着桓嫣:“難道他有意與你做夫妻,你便答應?你是心悅他謝元石,還是因着他的恩情應了他的情意?”
她心中不禁重?重?嘆息,她當真有些看不明白桓嫣心底究竟是怎麽想的。
桓嫣皺了皺眉,認真道:“兄弟有阋牆,夫妻有離心,喜歡也好,恩情也罷,其?實?都不見?得能叫兩人走?得長遠。”
謝靜熹聞言不禁怔愣,她側目看向有些悵然的桓嫣,一時不曾反應過來她為何?會這?般說?。她想不通為何?桓嫣小小年紀會有這?樣的想法。像她這?般年紀的孩子該是如?何?的?會羞赧于婚嫁之事,會将情愛看做婚嫁之中至關重?要的一項。
“我與兄長之間,有恩情,亦有比男女之情更重?要的羁絆。”桓嫣道,“阿爹本就有結束亂世之心,兄長雖不說?,但我知曉,他亦是有的,而我亦然。”
比起男女之情,桓嫣覺得,她同謝洵共同想要達成的目的,方才是兩人長久的支撐。
“兄長不适合掌桓家軍,我便可為他掌軍。他若與我結為夫妻也是好的,如?此這?般,我便可為兄長助力,而我亦不必擔憂日後若要嫁人恐拘泥于後院。”
不論是謝靜熹還是桓潮生,都不曾将這?些放到明面上同謝洵、桓嫣說?起過,桓家軍有一統山河的野心。但不論是祯明帝還是宣正帝,又或是蜀地谯環,都不會認為,桓家軍沒?有這?樣的野心。
“嫣嫣,我與你父親同意你入軍中歷練,一則你确有此天分?,二來亦是因為你心中喜歡。”謝靜熹道,“但不論是我還是你父親,都不願你将這?重?擔挑到自己身上。你還小,而我與你父親亦還沒?有老到擔不起這?重?擔。”
“我們都希望着,你能開懷些,再開懷些。”
“像尋常小姑娘那般,心中莫要藏那麽多的事。”
桓嫣依偎在謝靜熹懷中,她抿着唇。
“你考慮了那麽多,你可曾想過,元石将心意剖在你面前,卻并非是想要你做一個決定。”謝靜熹開口道。
桓嫣帶着幾分?疑惑看着謝靜熹。謝靜熹輕嘆,桓嫣在尋常的事上瞧着通透,可偏生卻在情愛一事上一竅不通。
恰這?時,門外有人輕扣門扉。
桓嫣推開門便看見?面沉如?水的謝洵,一言不發站在門外,他似是聽了許久,桓嫣見?狀沒?由來地染上了幾分?心虛。
謝靜熹眸中亦是閃過一絲驚訝,她沒?有想到,謝洵竟然到的這?般快。
“母親,我同嫣嫣說?會兒話。”謝洵沉聲道。
桓嫣看着謝靜熹起身款款離開,張了張唇。
“兄長要與我說?什麽?”
謝洵瞥見?謝靜熹走?出?了桓嫣的院子,也沒?有進屋的意思,他只站在門外。
他靜靜看着桓嫣,壓抑着心底翻湧的氣血,他匆匆趕回想着早早見?她一面,卻不想會聽到這?番話。
桓嫣低着腦袋,謝洵不說?話,她便也不知該說?什麽。
良久,才聽謝洵說?道:“嫣嫣,我不希望你再說?出?這?般草率的話。桓家的女兒哪怕嫁人,只要不願,便不會為夫家拘泥于後院。所以,嫣嫣你不必以此為借口。”
她住進了他心裏?,他期盼着她能回應這?份情意,卻不想這?份回應是因為旁的。
桓嫣凝眉,聽着他帶着幾分?喑啞的嗓音,她抿了抿唇。
“我坦言我對你的心思,并非是挾恩圖報,要你回應我什麽。我只是……”
謝洵一陣挫敗感湧上心頭,桓嫣方才同謝靜熹說?的話便像是一記悶雷,轟地在他心底炸開。
他看着她靜靜望向他的模樣,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
謝洵負手站在她面前,背後雙手緊緊地握着拳,細長的手指節骨微微泛白。
“我想你像尋常女兒家,有自己心悅的男子。而非因着我當日那番話,便放棄遇到那些美?好的機會。”
“于我而言,夫妻之間當心心相印,而非我一廂情願。我亦不想往後我的夫人嫁給我的原因,不是心悅于我。”
“當日,是我沖動了。嫣嫣,你便當我不曾說?過那些話,往後你我依舊是兄妹。”
謝洵悶聲将話說?完,不及桓嫣反應便蒼白着臉色,便迅速離開了。
桓嫣望着謝洵的背影,緊緊擰着眉,呆愣了片刻,她才提着衣裙朝着謝洵離去的方向追去。
她在花園旁的游廊上追上了謝洵,她抓着他的手臂,微喘着氣:“兄長說?的不作數。”
謝洵默默扶着她站直,她抓着他的右臂,抓着他受傷處,細細麻麻的疼痛叫他心神愈發清醒了。
“什麽話都叫兄長說?了,上回如?此,這?回又是如?此。”桓嫣帶着幾分?惱意,語速飛快,“兄長這?不公平。”
她帶着埋怨向謝洵,謝洵似是平靜下來,耐心地望着她,等着她開口。
桓嫣清咳一聲:“當日是兄長自己說?的,不想只與我做兄妹,今日又是兄長自己決定,說?是當日那些話不再作數。兄長都不曾聽一聽我是怎麽說?的,也不管不顧我是怎麽想的。兄長不覺得這?樣子對我,屬實?不太公平嗎?”
謝洵劍眉微蹙:“嫣嫣方才對母親所言,難道不是心中所想嗎?”他低沉的聲音中帶着幾分?微微的輕顫。“嫣嫣不是覺得男女之情在夫妻之間并不重?要嗎?”
他擡眸,比之湖上更潋滟的眸光望着桓嫣,似是有些委屈。
桓嫣站定直直看着謝洵:“在兄長心中,男女之情便這?麽重?要嗎?”她亦有些委屈。
“哪怕我對兄長未生出?男女之情,可這?天底下又有多少夫妻是純粹因着那男女之情結合的?”
她不明白,明明這?是最?有益的法子,為什麽謝洵這?般抵觸。她也不明白,明明是他說?不想只與她做兄妹,如?此也能叫他如?願,為什麽謝洵卻還要執着于她這?般做的出?發點。
謝洵沉聲道:“嫣嫣,你還是不明白。我不希望你我之間摻上那麽多的恩義。”
他對上桓嫣總是帶了幾分?無可奈何?,他知曉她的執着,也知曉這?是她的好意。可是他若當真接受了桓嫣的這?份好意,那便是對她、亦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
林林總總的無奈最?終化?作一絲悠長綿延的嘆息。
桓嫣凝起的眉從見?到謝洵時便不曾舒展,若按照往日,謝洵早已?擡手去撫去那一絲不平,可如?今他按捺住了想要擡手的心思。
他打定主意,在桓嫣沒?有想明白之前,他應當往後退一退,退到兄妹這?條界限之後。
“嫣嫣,你該再好好想一想。”謝洵柔聲與她說?道,他輕輕掰開桓嫣握着他的手,轉身逃也似的躲開了桓嫣的目光,
桓嫣望着他的背影,沒?有再上前:“兄長要我好好想一想,我亦想要兄長好好想一想。”
桓嫣與桓潮生因着那份章程,提早了去鄧縣的行程。
次日清早,謝靜熹與謝洵便站在将軍府門口,望着那父女二人一身戎裝披着晨間輕盈的薄霧,帶着幾百近衛往鄧縣而去。
直到再瞧不見?那人影,謝靜熹方才轉過身,看向謝洵,他面上帶着幾分?悵然與愁緒。
“怎麽?你與嫣嫣沒?有談攏?”謝靜熹笑看着謝洵。
謝洵有些無可奈何?:“當日,我實?不該如?此沖動,她尚且什麽都不懂,便将這?份心思袒露在她面前。”
“我亦不曾想到,嫣嫣在此事上竟将利弊得失計較得這?般清晰。”謝靜熹道,“如?今的形勢,你不願歸桓家,你與嫣嫣若定下婚約,便是将桓家軍與郡王府綁定的最?好法子。”
謝靜熹手上有南齊先帝的密诏,那密诏亦是一道傳位昭書。先帝到底不願帝位旁落,他知曉謝朔做不了這?皇帝,便要謝靜熹在謝朔的子孫中挑一能擔當大任之人。
只是謝靜熹也好,先帝也罷,都不曾想到,謝朔與溫王妃并無子嗣,謝朔情深亦不曾與旁人有什麽。記在名下的便只有謝洵一人。謝洵确實?可堪大任,這?亦是謝靜熹放任他不回桓家的最?大緣由。
若謝洵往後真要成一番大業,江夏郡王府、溫家是他的砥柱,桓家軍更是。只是,謝洵明面上的身份與桓家軍到底還是不夠密切。
“公主。”謝洵低斥,“嫣嫣不懂,公主難道也不懂嗎?溫家為桓家軍送上糧草、贈上饷銀,便足夠将桓家軍與郡王府綁在一起。不需要再加一段姻親錦上添花。”
“從前嫣嫣在洛京時,身上便綁了一樁婚約,我不希望她在廬江亦是這?般。我希望她能自在。”謝洵低沉着聲音幽幽說?着。
謝靜熹看了他良久:“我不曾想到,對着這?男女之情,竟是你看得更重?些。”
謝洵抿了抿唇:“公主與将軍難道不是嗎?”
謝靜熹一愣,她與桓潮生之間,亦是如?此。對于男女之愛、夫妻之情,桓潮生看得比她重?。而她心間卻存了太多的計較。
“你既然知曉,那為何?不願意容下嫣嫣的那些計較呢?她的那些計較不也是為了你嗎?”她問道。
謝洵正聲說?道:“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更不願意。她縱有諸般計較,可這?些計較最?後受益最?大的卻是我,而相較吃虧的卻是她。”他如?何?舍得她吃虧。
“而且嫣嫣還小,見?到的人也不夠多,她還不曾歷經過真正心悅一人的感受,她總會遇到一個人,叫她願意捧上真心。”他低斂着眉眼。
謝靜熹意味深長地看了謝洵一眼:“我們石奴當真會眼睜睜看着嫣嫣走?向另一個人嗎?”
“我确實?不願意。”謝洵沉聲道,“可只要嫣嫣真心喜歡,我便不會阻止。”
謝靜熹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便不怕嫣嫣将來遇到的是個不值得她托付的人嗎?”
“那又如?何??桓家的女兒,我謝元石的妹妹,便是真心錯付了,我也有法子叫那個辜負她的人付出?代價。”謝洵輕聲道。
謝靜熹終是笑了出?來:“即使如?此,你便與我在這?廬江好好清一清這?當中的魑魅魍魉,也好讓他父女二人在鄧縣安生守着,不叫後方所累。”
謝洵聞言亦是正了正神色,鄭重?地颔了颔首,比起他與桓嫣間煞是紛擾的情感,此刻更為重?要的便是守好廬江,若是鄧縣生變,絕能叫廬江郡中那些個有異心的趁機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