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鄧縣城外, 陸珩望着空地間燃起的熊熊烈火,法?和盤腿坐在烈火前,一遍一遍吟誦着往生咒。

周遭站着的皆是陸珩心腹, 鎮北軍中老?人,每一個人瞳孔中皆映照着熾烈的火光,腰間系着慘白的白布。

陸珩赤紅着雙目,垂在兩側的手緊緊握着,似要掐出血來。

死後便讓塵歸塵、土歸土,是障月在生前告知法?和。法?和在障月幼時便被呂王妃送到他身邊,這麽多年來, 從?未違背過?障月的任何一句話, 此次亦是如此。

不論陸珩有多不願意, 障月還是如他生前所願那般,散落人間、藏于青山。

載着十六年前鄧縣諸般往事的案卷,十六年前呂王妃的絕筆書?信, 還有隐藏了十六年的鎮北軍暗探營,和號令暗探營的信物,皆由法?和交給了陸珩。

障月将?諸般後事計算得清楚, 而陸珩在知曉一切後, 再無別的選擇。

為了活下去?而報仇, 又?或是為了報仇而活下去?,已?然沒有了計較的意義。

中軍帳中障月所言, 終會傳到洛京皇城, 只?不過?是早與晚的區別。

陸珩又?哪裏能有信心認為, 宣正帝為了那所謂的兄弟情分而放過?鎮北王府、放過?鎮北軍。

陸珩看着障月的身影一點一點在焰火中消失殆盡, 瞪大的眸中終是滾落了燙人的淚水。

到最後,他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喚他一聲兄長。

而玄甲之下粗麻素白的衣衫刺痛着在場所有鎮北軍将?士的眼。

他們?從?來都是效忠鎮北王的, 鎮北王忠君,鎮北軍便忠君,若上位者辜負了鎮北王的信任,鎮北軍定然毫不猶豫放棄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若帝王謀害了鎮北王,鎮北軍必定抛頭顱灑熱血,反了那德不配位的皇帝。

中軍帳中,陸珩令人升帳,他帶到鄧縣的可信的将?軍皆在帳中,面?色凝重。

他闊步坐在主位上,腰間配着那把寶劍,十六年前染着呂王妃的血,十六年後濺起障月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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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鞘與旁邊的架子相碰撞,铮铮作響,令人心間顫顫。

“鎮北軍中定然有傅家、皇帝的眼線,障月大師當日之言,只?怕瞞不了多久。”

“王爺,如今當務之急,還是需趕快過?壽城關?,回大周去?。”

“只?是前方斥候來報,桓潮生在壽城關?外陳兵數萬,我鎮北軍若此刻回城,吾等唯恐為鄧縣桓家軍與桓潮生夾擊圍殲。”

在場之人心知肚明,宣正帝若是知曉了陸珩已?經知道十六年前真相,他定然對鎮北軍斬盡殺絕,鎮北軍此來糧草補給本便不多,如若就此被困壽城關?外,只?怕十萬鎮北軍不是歸齊便是流亡,難能有好下場。

但此刻桓潮生又?繞過?了鄧縣,陳兵壽城關?,稍有不慎,鎮北軍便陷死地。而壽城關?的靖遠軍,陸珩或是底下鎮北軍諸位将?軍甚至不清楚傅家會不會在那時暗暗落井下石。

陸珩沒有說話,他直直看着桌上法?和交給他的暗探營的信物,此刻不知在想?些什麽。

帳中一時沉默了下來,片刻之後便是曾經老?鎮北王身邊的副将?江源清開了口。

“而今壽城關?外這不足十萬的鎮北軍,此刻恐是攻不下嚴防死守的鄧縣。桓潮生于壽城關?陳兵數萬,洛京那位定然想?要息事寧人,必定下诏調回鎮北軍。吾等只?需聽诏行?事。”

“而此期間,最關?鍵的是,洛京那便究竟是在鎮北軍入壽城關?前還是之後,知曉吾等已?知十六年前真相。”

陸珩聞言颔了颔首,只?待入了壽城關?,他帶出來這十萬鎮北軍究竟是回防北地,還是舉兵洛京,端看那時的形勢了。

城牆之上,桓嫣一身武袍銀盔,目色淡淡遠眺着城外。

距那日攻城已?過?去?了幾日,除卻期間障月自刎的消息傳來,鎮北軍再無其他動靜。

桓嫣每日裏除卻安置城中傷兵、統計陣亡将?士之事,便會回同底下将?士在城樓上登崗放哨。

熹微的光從?天幕與山川交彙處點點出現,桓嫣昨夜守了一晚上,謝洵來時,她脊背依舊挺直着,不曾有一絲松懈。

待到交崗之後,桓嫣同謝洵靜靜站在城門牆頭上,看着遠處旭日東升。

謝洵道:“待到鎮北軍撤軍,父親便會帶着出兵壽城關?的将?士逆水西行?入江夏。”

桓嫣道:“如此甚好,齊國皇帝不仁,桓家軍盡數苦守廬江到最後恐只?能作困獸鬥。”

在提出桓潮生帶兵穿過?叢林大山而至壽城關?這一計後,他們?便曾想?過?此景容易形成雙方互相夾擊之勢,鄧縣外的鎮北軍易被鄧縣守軍與桓潮生所帶兵馬夾擊,而壽城關?外的桓家軍則恐被鎮北軍與壽城關?的靖遠軍夾擊。

謝靜熹便是在那時指出,令桓潮生在鎮北軍撤兵的同時向西後撤,待鎮北軍入關?,桓家軍便入江夏。往後,那數萬桓家軍便就此駐紮于江夏,貫通蜀地與廬江。

謝洵笑道:“公主這一計便是告訴了建邺城中的皇帝陛下,從?此江夏與廬江兩郡歸屬桓家軍,這無異于往那皇帝陛下心上刺了一劍。可偏生他動不了真格,固城軍守着京口不能動,城陽軍守着南蠻亦是輕易不能調,剩下的禁軍與京畿駐軍他亦是不敢輕易外調。他也就耍耍那些個陰謀詭計、小人伎倆了。”

“父親與我說,待探清了建邺那位的底細,只?覺從?前當真是一葉障目。”桓嫣輕聲道,“那雖不是什麽高明的計謀,卻勝在有用,将?桓家軍困在廬江十多年。那位便是算準了大将?軍即便不會為帝王守國門,亦會為齊國生民守國門。”

謝洵道:“只?是如今,不論是桓家軍,還是當日假意歸降周國的靖遠軍,都跳脫了他的算計。建邺的暗探前些時日傳來消息,太子有意除了傅遠章夫婦以洩憤,被皇帝責罵了。”

祯明帝對太子栽培有加,對于傅遠章假意降周之事,也不曾瞞着太子。奈何太子實在天資有限、平庸至極,而其他皇子更是無一能用,祯明帝操心勞神、垂垂老?矣。

桓嫣道:“機關?算盡,卻是後繼無人。倒是諷刺至極。”

謝洵輕聲道:“在那夢中,傅遠章從?洛京帶着齊國大軍慌忙後撤回齊國後不久,建邺那位便重病駕崩,太子繼位,卻對靖遠軍多有猜忌,傅遠章夫婦便是死在一杯穿腸毒酒上,對外稱是舊疾發?作而亡。”

桓嫣怔愣了片刻,前世傅遠章也算是一心為了南齊皇帝,傅佼也不似今生這般奪了傅遠章的權徹底投向了北周。可到最後,傅遠章與淩馥竟是死在了效忠了一輩子的南齊皇帝手上,當真是可笑至極。

謝洵冷嗤道:“傅佼本就看不上新帝,憤而帶兵出走,占了壽城關?,自立為王,未多時便被錢子瓊操練的散兵游勇攻而殺之,傅家唯有傅蹇谔的幼女幸存。”

桓嫣只?道:“當真是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謝洵目光不由柔和了幾分:“那孩子被她母親的心腹婢子帶着逃至江夏時,我遠遠見?過?一面?,當時只?覺那孩子似是在哪兒見?過?,便叫人前去?打探了一番。”

桓嫣有些疑惑地望向謝洵。

“如今想?起才明白,那孩子同你生得有七八分像。那小姑娘同曾日裏靖遠侯府的傅姑娘一般,被父親所厭惡,好在其母陳夫人對她愛護至極。”

“在錢子瓊攻打壽城關?時,便令心腹婢子護着年幼的女兒離開,她亦不曾将?傅家的仇恨怨怼加諸于那孩子身上。只?求她往後能過?些尋常日子。”

謝洵低聲将?前世芸芸之事告訴了桓嫣,桓嫣不曾見?過?芸芸,只?是聽着謝洵說起她年幼的境遇,她心中不免有些不忍,卻又?有些豔羨。

“想?來陳夫人定是愛極了她的女兒。”

謝洵抿了抿唇:“母親對子女總有天然之愛。若是不愛也定有緣由。十六年前老?鎮北王之事我等皆已?知曉,卻不知傅遠章夫婦在離間了老?鎮北王與周國先?皇後,又?是作何打算,不知當日淩夫人誕下傅五姑娘時,究竟發?生了何事?”

桓嫣輕輕搖了搖頭,似是自嘲道:“即便有緣由又?如何?不愛便不愛罷。十六年前,傅遠章夫婦發?生了什麽,或許也不那麽重要。”

謝洵望着她,他知曉或許那些對桓嫣而言并不那麽重要了,即便知道了當時發?生了什麽,即便知曉了為何她的父母對她只?有恨意,又?能如何呢?

只?是他終究不願那她心底有這個疑惑存在,那是存在桓嫣心底十多年的刺,謝洵又?怎會不在意?

可謝洵知曉來事,卻不知往事。那些裹挾湮沒在戰亂塵煙中的流年往事,尚且需要有心人一點一點地挖掘出來,方能探得當日之事的全貌。

桓嫣收拾了心間的複雜,她拉着謝洵的胳膊笑道:“阿照姨母與我道,過?兩日善善姑娘便會來廬江,到時候思央可就高興了。”

謝洵見?她忽而展顏說起旁的事,知她不願再提傅家之事,便順着她的意思說道:“這可未見?得。”

他言語悠悠,語氣中帶着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

“兄長這是何意?”桓嫣不解地看向他。

她昂着腦袋,閃着星光的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

謝洵垂眸望着她笑道:“你忘了,當日善善是為誰離開的?”

桓嫣眨了眨眼:“傅遐齡。”她一陣恍然,當真已?是許久未想?起傅禧了。

“善善是思央如珠如寶的妹妹,卻和一個臭小子在外三年不歸,他已?是氣急。如今善善道是要回來了,卻不知那臭小子會不會一道回來。”

謝洵說着他便想?起了思央這幾日的暴躁。

“思央此刻已?經在想?,若是兩人定情該如何是好?若是善善是被傷了心回來的,他又?該如何安慰妹妹,如何替妹妹報仇。”

言及此處,謝洵倒是理解思央的。

桓嫣聞言不禁輕快地笑了起來:“善善姑娘都沒回來呢!思央怎麽想?了這麽多?”

謝洵幽幽地望着桓嫣:“怎會不多想??我只?要想?着你若有一日如善善那般,同哪個不知名的臭小子離家,在外不知受沒受委屈,過?得好還是不好,我便恨不得将?那臭小子拉出來鞭笞一頓。”

他咬着後槽牙說着,桓嫣歪了歪腦袋,眸光閃閃地盯着他。

她莞爾道:“這不一樣。我與你是不一樣的。”

桓嫣與謝洵,同思央與雲裳,是不一樣的。

謝洵一愣,他直直看着桓嫣。

桓嫣笑道:“我與你并非兄妹。我與你有私情。”

她輕飄飄的言語卻似是天際流星砸在了他心上一般,他懵懵地看着桓嫣。

桓嫣說完便笑着往府衙走去?,她以最尋常的口吻說出了她心中之言。

謝洵在原地怔怔站了許久,有些不可置信,有些懵裏懵懂。

看着前方桓嫣輕快靈動的背影,謝洵疾步跑上前,拉住了她有力的腕子。

他聲音帶着顯著的輕顫,目光中隐約有些盈盈的水光,濕漉漉的眸子望着桓嫣。

只?聽他輕聲問道:“這話是何意?”

桓嫣望着他的眸子,她笑着說道:“我想?與你說,有些話我不想?等到中秋再與你說了。”

有時候,有些情意便是難以自禁的。在感受到之後,便很難秘密藏在心中,不與那人說。

“我想?,我是心悅于你的。”

“或許我對你的喜歡沒有那麽深刻,可我還是覺得我是喜歡你的。”

桓嫣說得有些急,她終是有些慌張了。

“你或許會覺得,是因為你陪着我許多年,陪我從?不學無術的傅五姑娘變成運籌帷幄的桓家少主,是因為你給了我父親與母親,是因為你為我做了許多……”

謝洵看着桓嫣少有心忙意亂的樣子,他輕輕與她說:“不要急,慢慢說,我聽着的。”

桓嫣擡眸望着他:“或許我喜歡你确實與那些有關?,可是我又?覺得并非因為那些。”

“那是為何?”謝洵不禁問。

桓嫣搖了搖頭:“不知為何。”

謝洵與她挑明之後,她即便依舊喚他兄長,卻也不再将?他全然當做兄長。

而喜歡謝洵,對于桓嫣而言幾乎是一件不需要額外思考的事,便如謝洵喜歡桓嫣。

謝洵靜靜地望着此刻臉色赤紅的桓嫣,他忘記了言語,又?或是所有的言語都無法?說清道明他此刻的心情。

桓嫣深吸了一口氣,她望着沉默的謝洵,直白地問道:“桓嫣切切實實喜歡謝元石。我只?問,那日花園中謝元石所言,可有變化?”

“從?未改變。謝元石對桓嫣的心意從?未改變。謝元石心悅桓嫣。”

謝洵喑啞着嗓音回答了桓嫣的問題。他俯身低頭,與她額間相抵,又?迅速分開,不敢有半絲逾矩。

桓嫣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樣,只?踮起腳尖,殷紅的唇輕輕擦過?他緊抿的唇下方,他瞪大了眸子,一動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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