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多雨
家鄉那座南方小城,入秋前總要下好幾場雨。
潮濕的空氣裏有茉莉花的香氣,涼絲絲的,泛着甜。
雨珠沿着傘沿滾落,沒入深色的水泥地;街上的行人腳步匆匆,趕往自己的目的地。
水汽被雨刷來回一擦,車窗霧蒙蒙的,大約是因為陸永飛随手開了暖氣。
電話那頭,女兒的聲音脆生生的:“爸爸、爸爸,你有給我帶巧克力嗎?”
“肯定買了,你這個饞鬼,”婦人奪過話筒,朝小孩呵道:“陸苗,快去把你的蘿蔔湯喝完。”
“哦,”女孩剛答應完,馬上扯着嗓子追問了一句:“爸爸,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話筒被放下,那邊傳來趕人的聲音:“別吵了,你爸爸正開車呢。”
陸永飛失笑。
過了片刻,電話又接起來,婦人言簡意赅:“孩子爸,陸苗等着吃巧克力呢,早點回來。”
他連聲應好。
外頭的雨下得更大了一些。車往小路開,行人也少了許多。
攀花路拐角那兒有一家麻将館,雨天時生意更好。
不足十平米的房間裏,吞雲吐霧的人們精神地吆喝着發牌,終日不休的洗牌聲被薄薄的雨幕暫時隔絕。
小學放學了許久,江皓月遲遲沒有回家。
他背着書包,蹲在自家店門口的馬路對面,那裏有一塊水泥砌成的簡陋花圃,他正在全神貫注地觀察蝸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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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只蝸牛一動不動地黏在葉子上。
江皓月懷疑蝸牛是不是也發現了他。因為剛開始它在殼裏,是他看它之後它才出來的。
他眼睜睜看着,小蝸牛那肉棕色的、軟綿綿一團的身體,漸漸地舒展開,從一點點,變到他的一個指節那麽長。
它的兩根觸角伸得非常高。
江皓月驚奇地“呀”了一聲,他似乎在跟它四目相對。
雨水壓彎了葉子,他小小的手掌弓成屋檐的模樣,給蝸牛擋雨。
拐彎處來車的時候,江皓月完全沒有看到。
他望見小蝸牛的殼忽然變得好亮好亮,葉子也是亮亮的,然後恍惚間他去看自己的手。
下一刻,就被撞倒了。
疼痛感襲來的時候,江皓月已經被卷進了車輪底下。
雨刷器發出“唰唰”兩聲響,近處搓麻聲錯覺似的暫頓了一秒。
陸永飛搖下車窗,嘩啦啦的雨水夾着風,像被揭開了封條,紛紛往他的臉上招呼而來。
除此之外,馬路上再沒有別的聲音了。
天陰得厲害。
他知道自己在拐彎時,一定是壓到了東西,車身明顯震蕩了一下,沒看清是什麽。
猶豫片刻,他決定下車看看。
陸永飛怎麽也想不到,事情會嚴重到這個程度——他撞到了一個小男孩。
……
江義帶了一夥人,怒氣沖沖地趕到醫院。
他之前在跟人打牌,今天的手氣挺好,贏了點錢。
外面有點吵,他聽人說才知道馬路對面有小孩被撞了,江義下意識想到他的乖兒子江皓月,看了眼牆上的時間。
江義沖出店的時候,救護車剛走。
“誰他媽撞的我小孩?誰?”江義領着他的兄弟沖進急診室,一副逮着肇事者就要把人往死裏揍的氣勢。
陸永飛坐在角落的椅子那兒,眉頭緊鎖,神色頹唐。
他的頭發是濕的,外套也濕了。
見到小孩的爸爸要沖過來揍他了,陸永飛的目光仍是恍惚的。
攔着江義打人的,是醫院裏的護士。
“先生,你冷靜一下,這裏是醫院,不是打架鬧事的地方。”
護士隔開兩方人員,對江義正色道:“你是小男孩的家屬嗎?我們這邊要做手術,需要你簽字。”
江義掃了眼知情同意書,攥緊拳頭,又想撲過來打陸永飛。
“截肢?這個上面寫的截肢是什麽意思?”
陸永飛一步沒躲。
他當了大半輩子本分的老實人,出了這種事,心裏比誰都不好受,更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跟江義去争論些什麽。
“大哥,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說這話沒用,但你先把字簽了吧。”
陸永飛望着雙目通紅的江義,字字懇切:“後續的事情我一定會負責任的。孩子等不了,要快點手術。”
這場雨一直下到半夜,始終沒有停下來的趨勢。
手術做了好幾個小時。
江皓月的命保住了,左腿高位截肢,大腿根部以下全沒了。
孩子一出手術室,又被送進了重症監護病房,至今還沒有醒過。
期間,陸永飛離開過一次,給江義帶了一份盒飯回來。
醫院不能抽煙,江義抓了根煙,手指來來回回地摩挲它,是煙瘾犯了。
“大哥,你出去抽根煙吧,這裏我看着。還有我買了飯,你吃點飯。”
陸永飛知道自己跟江義說話等于找罵,可話他也必須得說。
出了這件事,他這一生都欠了江家人。
“吃飯?我他媽有心情嗎?換你有心情嗎?”
江義擡手揮開陸永飛遞過來的塑料袋。
他在這裏坐了幾個小時,始終不願相信,事故真實地發生在了他兒子的身上。
“江皓月,他才九歲啊,今年剛剛三年級,”江義死死地咬着牙,每個字,重得像是從牙關裏生生擠出來的:“他從此以後就成了……”
那個詞太可怕了。
連髒話連篇的江義,都沒法将它說出來——那個詞怎麽能用在江皓月的身上?
“我能理解,真的。”陸永飛低下頭,長長嘆了口氣:“我有個女兒叫陸苗,八歲。我太理解為人父的心情了,孩子出了事,比自己出了事更疼千倍萬倍。”
“理解有什麽用?”
江義冷笑一聲,絲毫不領他的情:“你得負責,你他媽的必須得負責,不然老子找人弄死你,還有你全家。”
“我知道。”
陸永飛舉起三指,對天發誓:“我陸永飛從此以後多了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