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告白

陸苗本身不是怕生的性格,三兩句就跟舍友們聊開了。

她對江皓月這一年的生活好奇, 而他們對她好奇。

找了一家火鍋店坐下, 一桌年輕人快快樂樂地圍在一起, 揭江皓月的底。

“前一陣子你高考,江皓月手機不離手。”

“何止是前一陣子,”另一個舍友補充道:“你要來了, 他大半夜在那兒寫東西、查資料,考試都沒見他那樣用功。”

“最初,我們以為你是他的女朋友,或者他喜歡的人, 後來跟他熟了才知道,你是他一起長大的鄰家妹妹。”

陸苗臉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偷偷轉頭去看江皓月的表情。

他平靜無波的眸子掃過來,将她的視線抓了個正着。

用只有她能聽見的音量,江皓月對她的洋洋得意評價道:“你該反思一下, 你為什麽這麽讓人操心。”

看到這一畫面,舍友們起哄。

“我們就坐在對面, 你倆還說悄悄話呢?”

“說的什麽呀?讓我們也聽聽。”

“你們是不是來吃夜宵的?”江皓月提醒:“鍋都沸騰了,沒人涮東西。”

聽完他的話, 陸苗夾了片羊肉放進鍋裏。

他見她動作不知輕重,啰嗦了一句:“你手小心,銅鍋邊沿是燙的。”

陸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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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熟了, 她先放到他的碟子裏, 然後再涮自己的。

大家七嘴八舌, 邊吃邊聊,過了一會兒,江皓月開始幫陸苗涮白菜。

肉不是江皓月主動會多吃的東西,就像陸苗吃蔬菜吃得少一樣。

常年來對彼此的了解,使他們做起這些事來仿佛呼吸的吐納一般自然。不用經過思考,也并非出于禮貌,就像本就應該是自己做的活那樣地理所當然。

單身的舍友越看對面的倆人,越感到不是滋味,仿佛被人秀了恩愛。

“我都能想象,彭雪漾在場的話,她這時會說什麽了。”

他身旁的舍友放下筷子,捏出細嗓,裝出嬌态地配合他:“皓月,人家也想吃菜菜。”

陸苗樂呵呵地笑完,好似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彭雪漾是誰?”

關于這個,他們要說的話就多了。

“我們學校法語系的系花,對江皓月一見鐘情,癡心不改。成天變着法子,讓我們替她約江皓月出來。”

陸苗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她從來沒有聽江皓月跟自己說過這個女生。

“所以,你們有替她約過嗎?”

舍友一臉的仗義:“有啊,江皓月是單身,有漂亮女生追他,身為哥們兒幫他一把再正常不過了吧。”

陸苗的眉蹙得更緊,筷子撥弄着碟中的白菜,若有所思。

“不過,別提了……”舍友話鋒一轉,她重新擡起頭。

“有次我們聯手把江皓月給騙出來了,他到場看見單獨等候他的彭雪漾,掉頭就走。回宿舍後,接下來的好幾天他沒跟我們說話。”

陸苗看了眼江皓月,他涮着火鍋,表情淡得像在聽別人的事。

“彭雪漾很擅長撒嬌嗎?”她想起剛才他們模仿的那個模樣、那種語調,忍不住地在意。

“那不是叫很擅長,”舍友糾正她:“嚴謹地說,是相當的擅長。”

有點能想象,那個系花是什麽樣的了——漂亮、勇敢、擅長撒嬌,一定很有自信又很搶眼。

嘴裏的菜嘗不出滋味,陸苗明顯地沮喪了起來。

“江皓月對你這麽好,被他以後的女朋友看見一定會嫉妒的。”

男生們聊着聊着,話題再次回到了陸苗身上。

“說來,陸苗妹妹你在高中有沒有喜歡哪個男孩子啊?”

“她沒有。”江皓月出聲,直接擋掉了這個話題。

“啧啧,江皓月俨然一副家長的模樣啊。”

少見他對一個人這麽上心,舍友們覺得新鮮極了。

“高考結束,人家妹妹開學要上大學了,有喜歡的男孩再正常不過呀。憑什麽都跟你似的,心中只有學習、只有研究,年輕人應該去享受青春啊。”

他們齊心合力地勸她:“陸苗妹妹,你千萬別學江皓月,做那種老古板,萬年冰山。一進大學就找男朋友,不喜歡就換。我們動作慢了,單了一年,這再往後,找到對象的機率就越來越低啦。”

江皓月聽出他們是激他,在那兒胡說八道,不過還是不放心,如果真的被陸苗聽進去了。

“你們教的這是什麽啊?聽聽自己說的,像話嗎?”

陸苗笑笑,聰明地把話引到他們身上:“我覺得你們都是很優秀的人,不必擔心這些的。”

這話說得,着實悅耳。好看小姑娘的誇贊,誰聽了都會高興。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宿舍的“老大”和江皓月一起去櫃臺付賬。他們說由他們出錢,請第一次見面的陸苗妹妹吃飯,但江皓月不讓。

趁他不在,陸苗悄悄地問剩下的那幾個舍友。

“為什麽你們會知道,我不是他喜歡的人,是他的鄰家妹妹?”

“江皓月說的呀。”

他們實誠地回答:“他強調了很多次呢。”

陸苗猜想的也是這樣。

……

夜宵結束,江皓月跟陸苗回旅館。

舍友們都對陸苗印象挺好,約她這幾天有空再出來吃飯,她笑着點頭。

熱鬧散去,他們并肩走在空曠的街道上。

晴朗的夏夜,可惜擡頭看不見星星,陸苗知足地在心中想:還好她身邊有個大大的月亮。

“沒想到,在最好大學讀書的人,跟普通人一樣,他們看上去很開朗。”

她對他的舍友們印象也不錯。

他挑眉:“那不然,你以為他們是什麽樣的?”

陸苗想了想,形容道:“戴着眼鏡,做事很嚴謹,不會輕易開玩笑的那種。”

“哦。那種走幾步路,抖一抖,背後會掉下灰的?”他替她補充道。

她撲哧笑了:“差不多吧。”

“怎麽可能啊,你想象的是什麽古董……”

他也笑:“大家都是普通人,充其量稍微會讀點書而已,哪有什麽區別。”

又走了一段路。陸苗忽然提起,很久以前他們的一個約定。

“你還記得我們的不早戀協議嗎?”

“記得。”江皓月不假思索地答。

她用正正經經的語調問他。

“我十八歲,你十九歲。我考完了高考,現在不算早戀了,對吧?”

江皓月沒有回答她。

他像是在走神,一雙眸子蒙了層霧,安靜而空。

能感受到的是,他們倆方才那種輕松愉快的氛圍,漸漸地沉了下來。

吃火鍋時,舍友們問她“在高中有沒有喜歡哪個男孩子”;他替她說的“沒有”,因為他以為沒有……

“你有喜歡的人了。”

江皓月說的是肯定句。

陸苗對于這種事,一直比較遲鈍、比較不敏感,現下她跟他主動提了,他斷定她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對啊。”她承認得坦蕩。

旅館到了。

到了亮堂的地方,他眼中的灰暗已經粉飾幹淨。

回到房間,江皓月催陸苗先去洗澡。她盯着他的表情不放,他不知道她要在他的臉上找什麽,甚至對她溫柔地笑了笑。

等到浴室的水聲響起,江皓月嘆了口氣,拿出手機,給陸苗的父母發了短信。大概在信息裏跟他們說了一下今天做的事,以及他們已經安全到達旅館。

做完這件事,手機屏幕的光暗下去。

他呆坐着,一動不動。

直到陸苗從浴室裏出來,暖燈的光亮照到外面,他看向她。

陸苗的馬尾辮解掉了,頭發洗過,濕漉漉地披在身後。睡衣是可愛的草莓圖樣,她整個人也像一顆洗過的小草莓,青春、粉嫩,眼睛水汪汪的。

男孩們都誇她漂亮。

江皓月回過神,出聲對她說:“要……”

“要擦幹頭發。”她替他說完,他準備說的話。

其實何須他多此一舉地提醒。像陸苗說的,她已經十八。他不在身邊的一年,她很好地過來了,她知道怎麽照顧自己。

“嗯,”江皓月起身,走向浴室:“我去洗澡。”

等他洗好出來,陸苗在吹頭發。

她正翻看着他寫的計劃表,心思根本不在頭發上。

馬馬虎虎吹一吹,電吹風停了。

江皓月過去抓了抓她的發尾,還是半濕的。

“房間開空調,沒有徹底吹幹不行,會頭痛的。”

見她懶懶散散,顯然沒有将他的話聽進去,他只好說:“我來給你吹?”

“好啊。”

陸苗讓出身邊的床位。

他把拐杖放在一邊。

坐穩後,他接過她手中的電吹風。

“唉,看看你,你這些寫的什麽呀,一天一天的。”

“其實,沒必要計劃這麽多啊。”

電吹風呼呼地吹出熱風,陸苗的聲音夾在中間,模模糊糊的。

“還有很久的時間,我可以呆在這兒。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慢慢去就好了。”

“你計劃得太趕啦。像是明天,我得睡到中午才起來。這可是難得的暑假,誰要去爬山啊,我要睡懶覺。”

“還有還有,你計劃表裏寫了太多旅游景點啦。現在放暑假,游客很多的,熱門景點人擠人、賣的東西又貴,游玩的話,我們等淡季再去更好。而且,為什麽一定要去景點呢?我又不是來旅游的。計劃表上那些很貴的餐廳,就算有好吃的東西我們也不要去了,太浪費錢了。”

江皓月認真地攥着手裏的一小股烏黑發絲,攥得不夠緊的話,它會溜走。

腦子裏想了很多事,又仿佛是,什麽也沒想。

看似他在專注吹幹她的頭發,實則他在放空。

檢查一遍她的發尾被徹底吹幹,他關掉電吹風。

陸苗仍在叽叽喳喳地跟他說話。

江皓月這才聽到她在說什麽。

“好期待大學生活啊。不早戀協議不再有效,我可以談戀愛了。”

所有的雜音不見,她的話落在耳邊,字字句句那樣清晰。

——她說:“不再有效”。

語調雀躍,好像一只出籠的小鳥,掙脫了曾經的束縛。

江皓月皺起眉頭。

“我不同意。”他在意識到的時候,這四個已經脫口而出。

他的語氣很重,有着未加掩飾的戾氣。他在着急地把飛出去的鳥兒重新關回籠子,姿态醜陋也無所謂了。

“不同意也沒用。”

陸苗轉過身,笑嘻嘻地,面容可愛。

調皮得,讓人想捏死她。

“我十八了。”

她渾身散發着向往自由的氣息,嘴唇一開一合,語速極快。

“十八歲,我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十八歲,我已經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十八歲的我有了喜歡的人,這個年紀,就算跟他私奔也不過分;我已經十八歲,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沒人攔得住我。”

江皓月的太陽穴突突地跳着:“陸苗……”

他懷疑,她是不是在父母面前說過類似的話,他們才會跟她大吵一架。

“十八歲什麽也不算,你什麽都不懂。”

她凝視着他,目光篤定:“我懂。”

小姑娘雙眸清澈,他望進去,看見一個畏畏縮縮的他自己。

那點兒見不得光的心思,在她的注視之下,沒處藏。

她率性而殘忍。

“你為什麽不敢問我,我喜歡的人是誰?”

江皓月的力氣,像是裝在瓶子裏的沙,他眼見瓶子碎了,自己一點點地垮掉。

“我不想聽。”他啞着嗓子說。

“但我想告訴你。”

她拉住他的手,輕輕地放在自己的心口。

小姑娘情窦初開啦,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是誰。

她明白了,為什麽在她聽到別人喜歡江皓月的時候,她會感到危機;更早之前,江皓月對其他女孩好,她的不開心,原來是在吃醋。

他們已經長大,不早戀協議沒法繼續束縛他,首都又太遠了。如果她不抓緊他的話,還有好多好多其他優秀的、漂亮的女孩子,她們都知道小江的好。

萬一被她們追上了他,她的月亮就要被別人偷走了。

那可不行……

所以她要跟着他,到他的城市。

所以她要比那些女孩,更加勇敢。

深吸一口氣,陸苗将自己藏在心中的話,說了出來。

“我想告訴你的是……”

“我的心裏有一個人,他的名字叫江皓月。”

她這麽膽大的人,說這話時,聲音卻是顫的。

“我想我這輩子啊,都會喜歡他,一直一直喜歡他。”

耳邊似有蜂鳴,江皓月的手掌,被她按着。

他能感受到,她心髒的有力跳動。

她那樣地緊張,又那樣地堅定,發抖的聲音中滿是真摯。

“我要把我的所有愛給他。”

他的眼睛酸酸地脹疼,喉嚨一下子哽住了。

陸苗一字一句說得極慢。

他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聽着她的告白。

他一路看着長大的愣頭小草,在這個夏夜,熱烈地盛放成花。

嬌豔動人,光芒奪目着。

她說呀:“有他在的話,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這一年,和他分開的這一年,足夠久了。

這一生都不想再有。

江皓月渾身不可自控地顫抖起來。

他擡手,碰了碰陸苗的臉。

溫暖的、鮮活的,她的臉小小的,通紅通紅的。

她朝他羞澀地笑着。

她那麽美好。

美好得像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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