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陰雨
雨一連下了三天。
江皓月問陸苗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東西, 她說想吃丸子和面。
這個,他提前做的計劃表裏恰好有寫。他本地的舍友極力推薦的一家店, 招牌便是牛丸茄汁湯面。
于是兩人打着傘, 出了門。
江皓月今天沒戴假肢,選擇了拄拐杖, 這樣的場景實屬罕見。
在公共場合出現, 他一向選擇穿長褲, 戴假肢。陸苗最清楚他的性格,他不喜歡招人注目, 更不需要別人給予他任何特權。
她忍不住問他,為什麽今天不想戴假肢。
他回答得模糊:“下雨天不方便,腿不太舒服。”
陸苗下意識理解為:他是覺得下雨天戴假肢的話, 腿會不太舒服。
她貼心地負責打傘, 大傘嚴嚴實實地将兩個人與雨幕隔離開來。天氣糟糕,但她的心情很好,跟江皓月呆在一起, 陸苗總是開心的。
走向公車站的一路, 她叽叽喳喳地跟他聊天。
倆人不趕時間, 走得慢吞吞的。
走過濕氣彌漫的街道、空無人煙的灰色巷弄,一片沉寂中, 唯有小姑娘的花裙子是最鮮活的色彩, 她的聲音充滿着活力。
開來的公車上只坐了寥寥幾個人, 江皓月和陸苗就近找到位置坐下。
水霧薄薄的一層覆在車窗, 手邊的天然畫板讓陸苗有了施展畫技的空間。
指尖作為畫筆, 她側身對着窗戶,一陣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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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畫的是什麽?”他看着角落的奇怪生物,猜測道:“老鼠?”
“是青蛙啦。”陸苗頭也不回地答。
“啊?”江皓月笑她:“青蛙頭上為什麽要頂着便便?”
“笨蛋,那是王冠好嗎。”她氣鼓鼓地給王冠加了一圈光環。
他恍然大悟:“所以你畫的是青蛙王子?”
陸苗點頭:“對啊,這個是你。”
他猜:“旁邊的女孩是你?”
“嗯,”她一臉的神秘兮兮:“你猜我是什麽?”
“……賣火柴的小女孩?” 深思後,江皓月慎重地給出結論。
“是公主啦公主!手裏的才不是火柴,是公主的權杖。”
她指着圓柱體前面的小圓圈:“看到了嗎,這裏這裏,權杖鑲嵌了寶石的。”
“确實是。”
江皓月憋笑:還真的一點兒都不像呢。
陸苗畫得起勁,一邊畫一邊編起故事。
“青蛙本來是帥氣的王子,因為得罪巫師,他被施了法術變成青蛙。”
“它被困了在井裏,只要公主願意親它一下,它就能恢複真身。”
陸苗慢慢地計劃着如何讓青蛙王子跟公主索吻,她的如意轉盤打得噼啪響: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正大光明親小江了。
“但是青蛙太醜了,公主不願意親它,所以青蛙就想辦法啦……”
正在畫水井,意識到江皓月好久沒有出聲,陸苗轉頭看他。
“你怎麽了?”
她吓了一跳,發現他臉色很差。
江皓月雙手捂在別起來的左腿褲管上,唇色慘白,額頭出了好多汗。
“你不舒服嗎?”
“沒事,”他勉強地朝她笑了笑:“車裏比較悶。”
陸苗沒了玩鬧的心思,目不轉睛觀察着他的情況。
“後來青蛙想了什麽辦法?”
不願她為自己擔憂,江皓月跟她搭話,剛才他是有在聽的。
陸苗沒有被他的話題帶跑,她皺着眉,嚴肅地建議道:“你不舒服的話,我們回去吧。”
江皓月搖頭:“我們都上車啦,我想去吃面。”
這招對付陸苗,屢試不爽。
但凡他說“我想帶你去吃面”,她一定會拒絕。可是他說他自己想吃,那她怎麽都會跟着去的。
江皓月的汗流得更多,盡管他想假裝沒事,他的身體不受控制。
陸苗将車窗打開一絲縫隙。開得太大外面的雨會濺進來,她調整了好幾次,終于把窗戶開到一個合适的程度。
可惜,清涼的風也無法抑制住他出汗的速度。
“車才開出去不遠,我跟你一起回旅館。你休息,我負責買面條。”
她打開一包紙巾,替他擦汗。
“我沒事。”
他又怎麽放心,下大雨讓她一個人在外面。
“你人生地不熟的,萬一迷路了,還得我出來找你。”
陸苗不可置否。
這裏不是他們的家鄉,她來到這裏,除了江皓月之外誰都不認識。如果是從前,江皓月有緊急情況需要幫忙,陸苗已經很習慣地打電話,求助于她的爸媽,現在不行了。
她得有獨立扛起事情的覺悟,因為今後只有自己和他,一起生活在這裏。
她不能一直指望着江皓月來照顧她,反之,他的身體是需要她來照顧的。
戀愛的甜蜜是遮住眼睛的葉子。如果陸苗選擇,今後要和江皓月在一起,她尚未完全了解,葉子落下後,她要面臨的山一樣沉重的現實難題……
她之前只知道,陰雨天的時候江皓月的腿會疼,但她不知道會疼到什麽程度。
有時候他不說,好像不疼的樣子。她以為,他的身體已經好了很多,陰雨天對他沒有太大的影響。時間久了,她甚至忘記,他腿疼這件事。
好比她時常忘記,江皓月是個殘疾人。
從公車下來,陸苗打着傘,問江皓月那家店鋪在哪,他說“要走幾步”。
雨勢不減。
他走得極慢,即便是這個速度,也是他用盡全力的結果。她心裏知道他在咬着牙硬撐,說的話他不聽,她只能為他幹着急。
“快到啦。”他自己難受,還要分出心來安慰她。
“騙誰啊,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肯定要走好遠的。”
陸苗苦着臉說:“不然,我背你好不好?”
前面的路坑坑窪窪地積了水。人們丢了磚頭在地板上,供人行走。可是,那條磚頭路看上去十分的不穩,江皓月拄着拐杖,該怎麽走過去。
他的眼眸黑沉沉的。
“不好。”他冷聲拒絕。
江皓月的語氣中透出隐隐的偏執,讓陸苗感到無所适從。
她不知道他勉強自己的身體,在堅持什麽。在她看來,多吃一頓少吃一頓,不是那麽重要的事。
“我們回去吧。”
陸苗扯住他的袖子,語調帶着微微的哀求。
“我一點兒也不想吃那個面。你想吃的話,等不下雨了,我陪你來吃。”
仿佛沒聽見她的話,他走快幾步,甩開她。
健全的右腿先一步淌進積水之中,他的鞋襪被污水徹底浸濕,長褲的褲腿暈開一圈深色印記。
江皓月示意陸苗踩着旁邊的磚塊過去,不要幫他撐傘。
拐杖随即跟着右腿,沒入積水中。
陸苗想都沒想,直接追上去,挽住他的手臂;攙扶他,寸步不離。
她的鞋濕了,裙子也髒了。她不再提回去的事,他去哪裏,她一起去。
江皓月嘆了口氣。
大多數時候,能掩蓋得很好。但比如現在,他清晰的意識到:這幅身體是累贅。
它是他的累贅,這輩子沒法改變;陸苗決定跟自己在一起,那它也将成為她的負擔。
他忍不住想……在車上就忍不住想……如果換一個人,如果陸苗的男朋友不是他……那麽同樣的場景之下,那個人肯定是可以毫無負擔、輕松快樂地,陪她去吃東西的。
所以,他想做到,想告訴她,也告訴自己,那不是一件難事。
陸苗說她不想吃面,她說“我背你”,她舉着傘,踉踉跄跄地跟随他,懂事得叫人心碎。
最終,他們沒有吃成牛丸茄汁面。
在積水小路處,他們原路返回,打車回了旅店。
江皓月找到他帶過來的行李,吞下幾片止痛藥。
那藥他随身帶着,陸苗見他不用看說明書,熟練地吞服,又是一陣鼻酸。
“別感冒啦,把濕的褲子和襪子換下來,去洗個熱水澡吧。”
思及他的身體狀況,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幫你好不好?”
他下意識搖頭,突然想到了什麽,他點頭。
兩人一同經歷的漫長的成長歲月,江皓月始終不願意陸苗看見自己的殘缺。可當他們走到這一步,從理智的角度,他認為,她看一看更好。
江皓月坐在床邊,陸苗幫他脫去長褲。
同住的這些天,他們睡一張床,擁抱彼此,但那些都是隔着一層睡衣的。
陸苗提醒自己,她是在幫助不方便的江皓月,出于正正經經的幫助意圖……
手在抖。拉他褲子拉鏈的時候抖,解他衣扣的時候抖。
提醒自己有什麽用?她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往他身上黏。
江皓月靜靜地看着陸苗。他是配合的,由着她對自己做任何的事。
“我脫得挺快的!剩下的部分是不是也要脫?”
她想說點話緩和氣氛,話說出口,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的腦瓜子給拍碎。
剩下的部分……還剩什麽啊……江皓月渾身上下只剩個平角內褲了。
他裝作坦然,實則耳根子通紅一片。
這時候,他同意,會讓氣氛變得奇怪;他拒絕,也會讓氣氛變得奇怪。
“不要了。”江皓月輕咳一聲,移開視線。
陸苗果斷地起身,不敢再看他。
手裏一時沒事能做,她竟然開始意義不明地抓自己的腦袋。
想要做些什麽掩飾尴尬,反而讓這股尴尬明顯到不能再明顯。
氣氛果然變得很奇怪。
“我扶你去浴室。”陸苗總算找到了能做的事。
江皓月本想自己拄拐杖,但又一次拒絕她的話,陸苗肯定會傷心的。
“好。”
話音未落,她流暢地擡起他的手臂,放到自己的肩膀上,老老實實地充當起他的拐杖。
江皓月比陸苗想象中的重多了,負擔起他半邊身體的重量,兩人走到浴室。不過幾步路的功夫,陸苗累得氣喘籲籲。
她的手臂細得跟柳條似的,他心裏也怕把她壓壞了,剛到浴室,就讓她放開自己。
只是,陸苗累歸累,沒有分毫退卻的意思。
他扶着牆壁,挪進淋浴間,她後腳便跟了過來。
“站着可以嗎?”陸苗打量着浴室裏的條件:“還是需要坐着或者蹲着。”
一共就這麽小的地方,他回答:“站着吧。”
陸苗點點頭,轉身去調花灑的溫度:“快摔倒就扶着我。”
溫度适合的熱水沖洗他的身體,她按了幾下沐浴乳,一股腦地将它們糊到他的皮膚上。
手中的觸感,是溫熱的,滑膩的,他的身材清瘦,渾身找不出一點贅肉。
雖然瘦,但他絕對不是幹癟,線條是極好看的,跟冷冷清清的小臉蛋一樣好看。
陸苗又不自然了。
她不自然的時候,喜歡沒話找話,找到一個稀奇古怪的話題,亂說一通。
“說來,我們認識這麽多年,我都沒有幫你洗過澡呢。”
“……”江皓月抿着唇,沒有搭腔。
陸苗想撓腦袋,不巧手上全是泡沫。
“知道了,我不說話了。”
他仰着腦袋,望向浴室頂上的那盞暖燈。
大概是藥效不夠,腿又開始痛了。
這感覺很怪。
幻肢仿佛被人用錐子敲打骨頭般地刺痛,神經的欺騙信息在作祟,這痛是虛幻的。
而陸苗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她撫過他的身體。從她掌心傳來的溫度是真實的,給他的安慰也是真實的。
按理說,不存在的那條腿是無法被撫慰的,但他确實地,好過了許多。
當江皓月從那陣疼痛中緩過神,他發現她在發呆。
花灑朝他的小腿沖着水,陸苗垂着腦袋。
他喊了她一聲。她猝然擡頭,呼吸急促,雙頰紅撲撲的。
下一秒江皓月知曉了,她這幅模樣是因為什麽……
“苗苗,你先出去,好嗎?”
江皓月一說話,才感到自己的嗓子啞得厲害。不知是因為先前幹燒般的疼痛,還是別的什麽。
意外的是,她沒有動。
陸苗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也像是被淋濕了。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明知道不該繼續盯着她看,明知道的……
“我們是男女朋友。”她說。
“你知道的吧,我喜歡你。”
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他:“你喜歡我嗎?”
苗苗有一雙圓圓的漂亮的大眼睛,她笑的時候,臉頰有個淺淺的笑窩。
她是那種心腸好到不行的小姑娘,用世上最好的形容詞去形容她,也不足夠。
她毫無保留地愛着他。
她問他:他是不是跟她一樣呢?
原來喜歡比疼更難忍受。
他搖搖晃晃地抱住她,他的整個世界傾倒了顏色。
她回抱他,在他的懷裏踮起腳尖,去找他的唇。
浴室中熱氣氤氲,花灑由她手中悄然墜地,一切全然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