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前夕

江皓月的左腿, 被遺落在他九歲的一個雨夜。

那裏剩餘的部分, 是短短的一節骨頭,被薄薄的皮膚包裹。

愈合後的創面中心部位是淺粉色的,宛如随時會破皮似的幼嫩。它潛藏着一些萎靡的皺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

當它不加掩飾地暴露于陸苗的視線中, 江皓月在慌張。

他不想讓她看。當她盯着那裏的時候, 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醜陋。

他匆忙捂住斷腿處。

但她輕聲地哄他,讓他拿開他的手。

“那個部分也屬于你, ”陸苗說:“你的一切, 我都喜歡啊。”

她的手緩慢地覆上去,柔軟的掌心包裹住他數十年來,不願示人的敏感與疼痛。

浴室霧氣蒸騰。

他無法叫醒自己,無法推開陸苗。

她就是他的夢寐以求。

快感在身體堆積,萦繞于心中的罪惡卻揮之不去, 江皓月倚着牆, 眼神渙散, 思緒飄出很遠。

他想起小時候, 陸苗送他的一本童話故事書, 叫《堅定的錫兵》。

單腿的玩具錫兵,愛上了城堡裏紙做的、美麗的芭蕾舞小姐, 他見到她用一只腿站立的舞姿,以為她跟自己是一樣的, 天生缺了一條腿……

江皓月忍不住想:如果錫兵一開始見到芭蕾舞小姐, 他便知曉她是健全的, 她不是自己的同類,他還會有勇氣愛上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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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不會了。

哪怕能被錫兵小江找出,住在城堡裏的陸苗小姐哪裏有一點點的不好,他能說服自己心安理得,他們是相配的。

可是他找不出。

她哪裏都很好;值得更好的人的,那種好。

她那樣的心軟又善良,渾身是用紙做成的,漂亮而嬌氣,需要被人好好地保護。

錫兵獨自一人時,他勇敢地舉起毛瑟槍,對抗頑劣的孩童、攔路的老鼠,他能在湍急的水流中屹立不倒。但他暫時,沒有能力建造出大城堡,安放他的芭蕾舞小姐。

江皓月閉上眼睛。

花灑湧出清澈的水流,不知疲倦地沖淡髒污。

可惜很多東西仍是肮髒的,且無法自控的,比如錫兵不自量力的愛,比如他滿溢出身體的欲望。

……

陸苗餍足地窩在床上,樹袋熊似的牢牢抱住江皓月的手臂。

她問他的腿還疼不疼。

他回答,已經好了很多。

“再跟我多說一點吧,從前你總瞞着我。”

她積極地想要了解他的病情,防止下一次她再像這次這樣,手足無措。

“疼起來你是什麽感覺?需要我怎麽幫你呢?”

江皓月望着天花板,思索了好一會兒。

在陸苗以為,他睡着了,或者是不想說話保持沉默的時候,他開口了。

“那條腿是不存在的。”

“但我時常能感受到它,它在痛。”

“那條左腿,在我的感知中,它比右腿短了一截,它依舊保持着孩童時的長度。”

“它已經壞死了,只是殘留的疼痛仍在折磨着我。有時候是膝蓋脹痛,有時候是腳拇指抽筋,有的時候一直覺得小腿有水,沒法擦幹;有的時候腳底板發癢,有的時候感覺有人在拿到一片一片地剜我的大腿肉……雷雨天,翻來覆去睡不着,殘肢會木木地疼。”

他情緒很淡的聲音回蕩在房間裏。敘述這件事,冷靜得仿佛事情本身跟他沒有太大關系,也沒有對他造成很大的影響。

可聽者依舊是聽得一陣揪心。

她松開他的手臂,環抱住他的半邊身子,姿勢由被他抱着,改為了抱着他。

陸苗想着,這樣的姿勢或許能讓江皓月舒服一點。

他笑了笑,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別擔心啦,不嚴重。你沒什麽能幫到我的,我也沒有什麽能幫到自己的。陰雨天會難受,別的時候沒事。”

“除了擔心,我沒有別的能做的事了,你還不讓我擔心啊……”

陸苗悶悶地說:“那下雨天,我們就躲家裏不出去,我在家裏陪着你。”

“傻瓜。”江皓月嘆着氣,捏了捏她的臉蛋。

“吃面嗎?”她眨巴着眼睛,表情乖乖地問:“廚藝很好的苗苗可以煮面條給你吃。”

他忍俊不禁:“好啊。”

終于有自己能幫上忙的事,陸苗歡天喜地跳下床,翻找出她帶來的小電磁爐和小鍋子,哼哧哼哧地忙活起來。

江皓月坐起身,準備穿鞋過去幫她。

聽到他不老實的動靜,陸苗猛地一回頭,手裏舉着鍋。

“你不準動,”她的語氣兇巴巴的:“不能剝奪我獨自給心愛的人煮面條的權利。”

江皓月只好回到床上。

他出神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嘴角不自覺地挂上一抹幸福的笑。

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悄悄地震動了一聲。

是一條新來的短信,發件人顯示的是“芳姨”,江皓月點開信息。

【小江,陸苗什麽時候回來?我想跟她通電話。你們那邊下雨,她衣服夠穿嗎?】

他凝視這條短信,簡單的一行字,看了大概五分鐘。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複。

這時,又有新的一條短信進來。

【她在你那兒玩夠久了,你幫我跟她說,差不多時間要回來了,不能老麻煩你。】

“你在看什麽呀?”煮面的空檔,陸苗回過頭跟他搭話。

江皓月下意識地迅速合上手機屏幕,選擇了瞞她。

“沒有。”

鍋子內,美味的面條湯汁咕嘟咕嘟地沸騰。

外面的世界大雨傾盆。

他一向不喜雨天,此刻卻希望這場雨能下得久一些,将她困在這兒。

他沒有城堡,卻私心地想要一直一直看着她,怎麽看都不覺得足夠。

“大功告成。”

煮好苗條,擺好餐具,陸苗專為顧客小江開設的面館可以開門營業了。

他在椅子前坐定,她卻賣了個關子,不肯把手中的筷子給他。

陸苗叉着手,輕咳一聲:“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此面……我煮的。要想吃我面,你需要付出點東西。”

他判斷她是假裝出惡霸的模樣,于是配合地開始演良家婦女。

“什麽東西?”他仰頭,無辜的眼神看向站着的她。

陸苗彎起嘴角,微微俯身。

手指輕佻地托起他的下巴,她的目光和他糾纏在一塊。

“這位小娘子的,一個吻。”暧昧的視線移向他形狀好看的薄唇。

江皓月心道:她果然是在演惡霸。

“如果我付不起呢?”

小娘子月月吸了吸鼻子,凄慘兮兮地問道。

“你付不起?”惡霸那叫一個生氣呀。

他點點頭。

陸苗恨恨地想:江皓月太壞了,他這不就是在裝可憐嗎?嘴明明在這裏,怎麽會付不起呢!

腦筋一轉,她也不惱,反倒風情萬種地沖他笑了起來。

“唉,沒辦法,我真是個善良的店家呢。你付不起的話,我可以先借你嘛……”

說話間,她動作利落地,在他唇上“啵”了一下。

——嘻嘻,親到啦。

她心滿意足地把手裏的筷子給他,江皓月笑着接過。

“我不是白借的,你下次記得連本帶利還我。”

打劫後的惡霸,忠實地堅持着自己的設定。如果她沒有笑得那麽開心,語氣說不定還能有點震懾力。

這戲是演不下去了。

小面館唯一的客戶,一如既往地對廚師的手藝贊不絕口。

“為什麽你煮的面格外好吃?”他認認真真地發問。

陸苗托着腮,神情嚴肅地思索良久。

“被你發現了啊,我用了秘方。”

江皓月沒想到這話她也能接,饒有興致地停下筷子,聽她要胡謅出些什麽。

“願聞其詳。”

“秘方是,”陸苗盯着他的臉,一本正經道:“添加了100噸的,我對你的愛意。”

江皓月終是沒憋住,撲哧笑出聲。

陸苗講完自己也不好意思。

“笑得夠了啊。”她提醒他。

他捂着嘴,肩膀抖個不停。

“你還笑。”

她拍着桌子,鄭重其事地威脅他。

“你再笑我現在就要讨債喲。”

為了展示自己不容小觑的危險程度,陸苗朝着江皓月,高高地嘟起嘴。

他伸手将她撈進懷中。

陸苗心跳如鼓地地盯着他,眼見他的吻覆下來。

這次是,江皓月主動的。

她能聞到他身上好聞的氣味,溫柔地和自己的融合到一起。

那個吻冰冰涼涼的。

他的手捧着她的臉頰,她不敢亂動,輕啓唇瓣,配合他。

漸漸地,相連處變得濕潤、柔軟,身體發着熱,她感到微微的窒息。

兩人分開。

江皓月重新拿起筷子吃面。

這下陸苗徹底老實了。

她完全一副被親傻了的樣子,呆呆地愣在原地。

整個人,哪還有剛才壞惡霸的半點影子,活脫脫一個被輕薄的小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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