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潰爛
陸永飛和林文芳不知道江皓月對陸苗說了什麽。
等他們回到旅館,她已經開始收拾行李。
江皓月把他們送到火車站, 陸苗一路沒說過話。
上火車前一刻, 她走在最後……他和她尋常地告了別。
隔着車窗, 江皓月凝視着陸苗背對自己的後腦勺。發車廣播放了兩遍,她終是忍不住回過頭來。
站臺人群來往, 其中她唯一熟悉的那個人影,再尋不見。
八月的炎熱夏季,她臉白得像紙, 手涼得像冰。
回到自己的城市,陸苗的生活回歸了正軌。
開學,她去錄取她的大學報到,念自己根本沒有興趣的金融。
她的高考分數高了那個學校錄取分幾十分,每每提起這件事她的爸媽就會惋惜“你看吧, 讀的那個破學校,叫你當初不聽我們的, 本來可以上更好的”。陸苗一句不駁,再多說幾句,他們便會自發地止住話題。
父母不太樂意談論有關她和江皓月的事, 尤其是在有外人的時候。
剛從首都回來, 他們念了她幾天——“你怎麽傻成那樣”、“你太幼稚了”、“你就是沒吃過苦才會這麽天真”, 陸苗由着他們說。到後來,他們也不愛說了, 大約是覺得丢臉, 覺得女兒當時的做法讓他們難堪。
然後,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仿佛暑假那些激烈的争吵,是陸苗做的一場不值一提的,荒唐的夢。
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陸苗變得越來越安靜。
入住學校宿舍,舍友們對她的印象一致是:這女生長得很漂亮,只是性格太孤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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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大學新生,大家都在興致勃勃地考慮參加不同社團,積極地去聚會和活動。年輕的小姑娘小夥像剛放出籠的鳥兒,享受着自由的生活,忙着認識新朋友。
陸苗卻不是的。因為出衆的外貌,一開始她身邊不乏關注的目光。但她刻意地避開人群,不願意和人交流。
在歡快鬧騰的新氣象中,她是格格不入的一抹灰色。
那些想要跟她做朋友的、想要跟她變親近的,小心翼翼傳達過來的善意,被她一次次地忽視、擋住,漸漸地它們減少,最後消失。
一整天,身處人來人往的校園和鬧騰的八人間宿舍,陸苗可以一句話都不說。
高中時期的校友偶然在學校碰見陸苗。她的氣質變化太大,如果不是臉長得一樣,他們幾乎認不出眼前的人是曾經那個陽光又活潑的姑娘。
以為陸苗是不适應新環境,他們上前跟她打招呼,她的反應生疏而冷淡。
林文芳一點沒覺得女兒出了問題,相反,她覺得這是好事。
從前,她嫌陸苗太鬧騰,現在她的模樣,被林文芳解讀為文靜、沉穩,這是一種長大的表現。
家在本地,每個周末陸苗都要回家。
對于現狀林文芳很滿意,她能掌控陸苗的情況,将她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陸永飛那邊,他的工作忙,關心陸苗的方式是,他相當大方地一次性給了她半年的大學生活費。
舍友們沒有一個不羨慕陸苗。即便是父母離異,她有關心她的媽媽,有求必應的爸爸,得到的愛和零用錢,全是雙份的。
這樣的姑娘,本應是快快樂樂的,但她偏偏愁着一張臉。
她們私下嚼舌根:世上就是什麽都不缺的人,會成天地矯情這個,矯情那個。
不知何時起,陸苗有了失眠的毛病。
睡在她對床的女生,清晨四五點起夜上廁所,發現陸苗睜着眼睛。
她沒有輾轉反側,也沒有玩手機,呆呆地望着空白的天花板流眼淚。
女生沒敢跟她搭話。由于這個畫面莫名的滲人,陸苗不在寝室的時候,她和其他舍友悄悄地讨論她,講着講着,大家都有點怕怕的——是不是陸苗的精神狀态有些問題。
原來大夥都不止一次撞見過,她睜着眼睛不睡覺的樣子。
宿舍裏稍稍能跟陸苗講得上話的妹子,找了機會委婉地問她:“你晚上是不是睡得不太好?”
陸苗回答:“我不想睡覺,睡着了會做夢。”
妹子疑惑:“你經常做噩夢啊?”
她說:“不是。”
多的東西陸苗便沒有再說,同寝的人更覺得她莫名其妙,古怪到不行。
施澈算是高中跟陸苗玩得很好的朋友。暑假她人不在家,他找不到她,開學他又找了她五六次,她始終沒有答應出來和他聚一聚。
一來二去,他明白她是故意不想見他,直接去她的大學堵人。
陸苗形單影只地出現。
不過短短幾個月,她瘦了一大圈。
“猛弟,你這是……減肥啊?”施澈被她吓到,連玩笑都開得不順暢了。
陸苗對他笑了笑,連他叫自己那個難聽的外號,都不再在意。
宛如一夕之間,她身上那股生動的朝氣被抽得幹幹淨淨。
一雙大眼失去亮光,望進去是一片沉沉的灰燼。
她拒絕他一起吃晚飯的邀約:“不去了。我得回宿舍,要看書。”
“不行,”施澈扯着她,往校外走:“我請你吃飯。”
施澈沒上大學,拿到高中畢業證之後,直接去他爸的工廠裏打工。現如今他混得風生水起,駕照也考出來了。
載陸苗,他不再騎着以前的五彩帶音響電動車,他買了一輛看上去就很貴的小轎車。
本想開着它來,跟陸苗炫耀炫耀,見到她以後,施澈已經沒了那個心思。
她整個人的狀态,太糟糕了。
“喂,你是被人下蠱了嗎?我帶你來吃水煮活魚,是水煮活魚啊,你還是不開心!”
施澈長長地籲了口氣:“那你的問題就嚴重了啊。”
“你想多了,”陸苗一臉的輕松:“我沒不開心。”
他心下煩躁,想叫老板上幾打啤酒,記起陸苗是個乖乖女不喝酒,臨時換成了雪碧。
給她滿上一杯雪碧,施澈不繞彎子,直接問她了。
“不是去見江皓月了嗎?”
聽到他的名字,陸苗臉色微變。
“你高三就盼着一件事,考完試去見江皓月。暑假見了他,得償所願,怎麽會不開心成這個樣子?”
她抿了口飲料,開始走神。
舀起鍋裏的魚塊,施澈嘟囔道:“你心裏有事的話,找我說呗,憋着幹嘛?”
陸苗苦笑:連施澈也知道啊,她确實是,無人可說。
江皓月這個名字,已經和自己不在同一個圈子,且逐漸地,淡出她的生活。
跟誰說都不合适,她心中意難平。
不知道是哪裏開始錯了啊,如果沒人有錯,那就是她的錯。
知錯要改,可她不想改,不想把他忘記。
所以,陸苗也不肯承認是她錯了,她自己跟自己較勁,自己跟自己賭氣。
她說:“我總覺得自己行的。”
“報志願的時候,覺得行。”
“後來第一志願沒上,覺得不上大學行。”
指尖劃拉過杯沿,飲料的氣泡從杯底湧上來,一顆一顆地裂開。
盯着汽水,她神色恍惚。
“直到現在,我還是特別想證明給他們看。”
陸苗有一肚子的傻話,沒處說。任何人聽完都會覺得她很蠢,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
聽完她的話,施澈得出的結論和其他人無異。
“陸苗,我覺着你在鑽牛角尖。”
所有為她好的人,說出的話是相似的。
可不是在鑽牛角尖嗎——她困在自己為自己畫的圈圈裏。
水煮魚的鍋見了底,飲料開到第三瓶。
陸苗跟施澈幹杯,仰頭喝光杯裏的水。
“牛角尖……”她輕笑。
“我的人生是為了江皓月活嗎?”
她攥緊杯子,咬緊牙關。
“我就沒有自己想做的事嗎?”
借着勁頭,她眼裏的稍稍有了幾分從前的光。
“我連一個特長都沒有嗎?”
陸苗一拍桌子,堅定道:“其實,我也沒有很喜歡江皓月。”
“咳,”他被嗆到:“猛弟,醒醒,你喝的是汽水,說得什麽胡話啊。”
她涼涼地掃了他一眼,接着,左看看,右看看。
陸苗撈起自己丢在地上的書包,拉開夾層拉鏈,翻出一本卡通大頭貼相簿。
她替自個兒滿上雪碧,一邊喝,一邊翻。
施澈算看出來了,這人是想借汽水裝醉……
本來挺搞笑的一幕,他都準備笑了,忽然聽見她說話。
陸苗用很輕很輕,又很難過的聲音,小小聲重複道:“我沒有很喜歡江皓月。”
他湊過去看,看見他倆的大頭貼。
爛大街的粉色愛心,男孩女孩擠在屏幕正中間。
兩人笑得很幸福,他的手搭着她的肩。
陸苗的手指按在大頭貼邊沿,看了又看,擦了擦他的笑臉。
“啪嗒。”
她哭起來沒聲音,頭垂得很低。
相簿上的小水珠好似錯覺,很快被她擦掉。
施澈動了動唇,想說些什麽,後來還是沒說。
陸苗很快恢複好了。她再度仰起頭來的時候,一點兒不像掉過眼淚的樣子。
“我得好起來。”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是給關心她的施澈一個交代,也是她對自己的勸誡。
他大概猜到,她和江皓月之間發生了不愉快的事,總歸她想走出來,想法是好的。
于是施澈對她點點頭。
……
他和陸苗的第一次見面,她在學校操場單挑一群男生。
那時施澈想:這女的是我見過最瘋的人。
時至今日,施澈仍在感嘆:陸苗是我見過最瘋的人。
下一次他聽到她的消息才知道,陸苗退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