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廢墟
陸苗打完電話回到旅館, 江皓月不在。
房間一共那麽大,一眼望盡。
她不死心,失魂落魄地找了他一圈,只發現他留在桌上的字條:【我回宿舍了】。
寥寥五個字, 沒有多餘的關切, 鮮明地與她劃清界限。
放在字條旁的,是被擱置許久許久的旅行計劃表。江皓月不知道從哪裏把它翻出來,用來提醒她, 他之前說的“你明天想去哪,我們計劃一下”。
他帶來的東西很少,這會兒全帶走了。
陸苗盯着計劃表看了幾分鐘, 揉成團, 丢進了垃圾桶。
切好的蘋果氧化,身上淋濕的衣服冷掉,她死氣沉沉地在房間裏坐着。
等到淩晨兩點,陸苗不得不認清現實:江皓月今晚不會回來了。
陸苗做了一夜的噩夢。
清早,拍門聲将她叫醒。
睜開幹澀的眼睛,陸苗迅速掙脫困意,從被窩裏坐起來。
——江皓月回來了!
她沒有半點猶豫地拉開房門。
外面站着的人, 出乎她的意料。
“爸爸,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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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苗啞着嗓子問:“你們怎麽來了?”
林文芳和陸永飛皆是一臉倦容。
現在不過淩晨六點, 他們是連夜趕來的。
“你這孩子太讓人操心了, ”陸永飛單刀直入道:“我們來帶你回去。”
“我不回去。”
陸苗執拗得不可思議。
“昨天在電話裏我已經跟你們說得很清楚了。我有權利選擇自己要過什麽樣的人生, 跟什麽樣的人在一起。”
林文芳被她氣笑:“陸苗, 我生你養你十八年,你竟然跟我說出這種話。”
“是,我知道這樣對你們說話很不應該。”
陸苗的下巴微微仰高,眼神定定:“但你們反對我和江皓月在一起。”
林文芳盯着她,目光中滿是痛心。
“我看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竅,爹媽也不認了,”她冷哼一聲,語氣變得尖利:“選擇?你憑什麽有權利去選擇?”
“你來這裏的錢不是我們出的?你住的旅店花的不是我們的錢?你身上的衣服鞋,所有的一切不是我買的?你的錢用差不多了吧?不必再向我們要了嗎?你跟我談選擇,你花着我的錢,在這兒跟我談選擇?”
陸苗倔強地挺直脊梁,不願松口:“我不花你們的錢,我會去找工作。”
“陸苗,你到底是傻了還是瘋了?”陸永飛皺緊眉頭:“一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拿個高中文憑,你打算出去打工?”
“我不是一個人,”她露出小小的笑,頰邊有淺淺笑窩:“江皓月也在這兒。”
“行,那你等會兒聽聽他怎麽說吧。”
林文芳抱着手,表情似笑非笑:“我們跟他通過電話,他一會兒就來。”
他們進到房間裏,氣氛糟到了極點。
就在這時,林文芳眼尖地發現屋裏多出了一張床。
“加的床是怎麽回事?你們睡一個屋?”
陸苗瞥了眼用來堆雜物的小床,輕描淡寫道:“他不睡那個床。”
她側身,給她媽媽指了指房間正中心的大床:“我和他一起,睡那張。”
陸永飛和林文芳的臉色,被她氣得一陣青一陣白。
“陸苗,你想怎麽樣?”
林文芳沒忍住,歇斯底裏地沖她吼了起來:“你沒本事考來,準備大着肚子留在這裏,讓上大學的江皓月養你?”
這話說得相當難聽,陸苗攥緊拳頭,清清楚楚地重複道:“我不用他養,我會去打工。”
“哦?打工。”
林文芳将那樣的生活撕碎了,血淋淋地扔到她面前。
“大着肚子,拿個高中文憑,給人點頭哈腰地打工,每日最大的盼望是你老公早點回家。這就是你所謂的,被你選擇的、心心念念的,你想要的人生,對吧?”
陸苗的胸腔劇烈地起伏。她有一肚子想說的話,但她極力地,将它們全部咽下去。
對面是她的父母,她明白自己和他們是無法講通的了,索性不說。
“随你怎麽想吧。”
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倔得讓人恨。
陸永飛看着眼前的亭亭玉立的女兒,恍惚間想起她還是小不點的時候。
林文芳舉着雞毛撣子要收拾她,她被打得嗷嗷大叫,被追得滿樓亂跑……可是她沒錯,就堅決不會認錯。
好似一眨眼那麽短的功夫,那個調皮的小娃娃,就長得這麽大了。
他揉着發疼的太陽穴,拿現在的陸苗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房門沒關,在這個林文芳接近崩潰的時間點,江皓月來了。
他禮貌地扣了扣門,不知先前的話他聽了多少。
陸苗第一時間走到他身邊,他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江皓月的出現和他此刻親昵的舉動,讓陸苗有了底氣。
不過,這底氣只維持了幾秒。
“叔叔阿姨,你們別跟陸苗生氣,別對陸苗失望。”
他的表情看上去,溫柔又平和。
“正好大家都在,說清楚吧。”
陸苗望着他,他甚至分出心思,對她笑了笑。
“苗苗,我一直把你當妹妹,叔叔阿姨誤會了。”
如墜冰窟不過如此,她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用盡全力試圖去理解他的那句話,其餘的什麽,她都想不起來。
“叔叔阿姨,你們出去吃個早飯吧,我跟陸苗說一會兒話。”
江皓月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他送陸永飛和林文芳出門,給陸苗留足了緩沖的時間,給她留了的臉面。
等他重新回到房間,這裏終于,又一次只剩下他們倆。
在這個房間,他們緊挨着一起看電視,他吃她煮面的面,他幫她吹頭發,她輕柔觸碰他脆弱的斷肢處,她安慰他的疼痛,她對他表白對他許下一生的諾言,他們擁抱、親吻,纏綿,依偎……這是一個裝滿美好回憶的,屬于他們的小天地。
“我爸媽走啦!”
陸苗自然地挂到江皓月的身上。
她吸吸鼻子,聲音輕輕的、嬌嬌的,帶了些毫無殺傷力的責怪。
“笨蛋,你好歹編個像點的謊呀,當我是妹妹……你說了自己信嗎?”
他沒有拂開她的手,縱容她做一切想做的。
可他對她說:“那是實話。我的親人關系淡薄,我一直把你當成的親生妹妹。”
親切又惡毒,他管她叫“親生妹妹”。
陸苗被這四個字惡心得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松開圈住他的手,再也沒法繼續僞裝出無事發生的模樣。
“你會親吻自己的妹妹嗎?”她一臉的好笑。
“比那個更出格的事,我們也做了,你不會忘了吧?”
陸苗不要臉皮,她什麽都敢說。
江皓月避而不談的話,她願意将那天浴室發生的細節,仔仔細細地複述一遍。
她直視他的眼睛,要從裏面找出他說謊的痕跡。
江皓月的雙眸灰蒙蒙的,靜谧空曠。
他凝視着她,眼裏卻仿佛全然沒有她。
他說:“因為你喜歡我啊。”
“我是個殘廢,你家對我有恩,從小照顧我,連我上學的錢都是叔叔給我出的。你喜歡我,不嫌棄我是個殘廢,你要我和你戀愛、對你負責,和你結婚,那也沒什麽,我願意接受。”
江皓月摸了摸陸苗的腦袋。眼眸中,是與往日無差別的疼愛。
“你年齡小,貪玩好奇。你覺得什麽好玩,我全部陪你玩。”
他太了解她了。
陸苗是在江皓月手心中長大的呀,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該怎麽樣能讓她傷心,該怎麽樣徹底地弄碎她的心。
“玩?你把自己當成一個好玩物件?你把我對你的感情說成我覺得新奇,我在玩樂?因為你是個殘廢,你在對我報恩?我不嫌棄你,你就願意付出?”
短短一句話,她一字一頓,說得颠三倒四。
陸苗連呼吸都開始不暢,胸口鈍鈍地疼了起來。
“你沒喜歡過我?”
她如此艱難地問出這句話,江皓月答得毫不猶疑。
“你問男女之情的話,沒有。”
他說沒有。
“和我一起拍的情侶大頭貼是什麽?老了我們一起去海邊去吃芒果冰的約定是什麽?更早的時候,我們之間的不早戀協議是什麽?”
陸苗嘗試讓自己語氣聽上去更加咄咄逼人。可是她發現,她能找出來的,江皓月喜歡自己的痕跡,少得可憐——翻遍腦海,最後說成三兩句話,就用完了。
“你誤會了。”
這是關于她的疑問,江皓月全部的解釋。
是了,他解釋過了。他那麽做,因為她喜歡他,所以他願意配合。
那些,跟他喜歡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然後,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促使她告白的那夜,他的舍友跟她在火鍋店的對話。
她問:“為什麽你們會知道,我不是他喜歡的人,是他的鄰家妹妹?”
“江皓月說的呀,”他們回答她:“他強調了很多次呢。”
之後,告白成功。
江皓月的克制,江皓月的掙紮,江皓月的欲言又止……她不是一無所察,所以她才會在他有所回應時欣喜若狂,不是嗎?
陸苗挺想哭的,她覺得自己好可笑。
但她哭不出來,眼淚好像在昨天全掉光了。
不能輕易放手啊,陸苗對自己說,是這麽喜歡的江皓月呀,說不定,還有一絲希望呢。
“江皓月,你不能騙我。”
“你喜歡我要跟我說。你這樣認真騙我,我要信的。”
她咬着唇,小心地捧上自己縫補好的心意。
它經不起二次的傷害,但凡他的聲音大一些,它就要碎掉了。
“那你如果是為我好,一定要我回去。你跟我說,你讓我乖乖聽你的話讀完大學,我再來你城市找你;或者,我回去複讀一年,再經歷一次高考。”
“你跟我說,來日方長,我們以後能夠在一起。你喜歡我的話,不能騙我。”
他拒絕她的時候,總歸比他拒絕其他女生要委婉很多,溫和很多。
江皓月靜靜思考了一會兒,慎重地對她說:“你回去讀書是好的,為了我耽誤前程,對你而言代價太大。你想讓我跟你在一起,等我以後有能力了,我是願意的。”
她面白如紙,心髒好似被人鑿了一個洞。
它飛速地滲漏,凹下去,縮成扁扁的一團。
“嗯。”她笑:“讓你選,你不會跟我在一起,是吧?”
江皓月仍是那套說辭:“我是殘廢,我沒得選,你有得選。”
“我知道了。”陸苗不忍再聽。
罷了,她想。
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