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遠方

遠方沒有詩和夢想, 遠方是人生地不熟,遠方是彷徨和空寂。

錢來得不容易, 陸苗輾轉換了好幾份工。

第一份工是餐館工, 她負責點菜上菜;打烊後, 負責打掃洗碗和幫忙新一天備貨。

老板娘跟她說得最多的話是“動作快一點”, 一天下來, 她累得連擡胳膊的力氣都沒有, 一沾枕頭就呼呼睡去。

住的地方條件很糟,五十平米的單人公寓,住了六個女生,全是和她一樣,年紀輕輕來外地打工的。

地方太小,沒處放床,被單直接鋪在地板上, 個人的空間也僅限于那床被單的大小。陸苗的班早, 她起床時要摸着黑, 小心翼翼的, 一不注意就會踩到睡在旁邊的女生。

雖然那裏缺點和不便有很多, 但是租金便宜。

餐館工做了幾周,同住的女生介紹她去幫忙串珠子。

耳環、手鏈、腳鏈、項鏈, 形形色色的手工飾品, 陸苗剛開始做的時候做得慢, 幾天就熟練了。串珠子是按量算錢, 相比于餐館, 不需要跑來跑去或者和顧客交流。

這個活陸苗只做了一周,主要是身體沒法适應,她眼睛不舒服,手指節硬得彎曲都會疼痛。

後來她換了個住的地方,照樣是合住。一個廢舊車庫改造的地下室,比起單人公寓好的地方是,有床可睡。

冬天的時候,又潮又冷,棉被硬得像一塊捂不熱的石頭。屋子裏常年有一股發黴的青苔的氣味,上鋪的女人抽煙,問陸苗要不要來一根。

即便是每個人都不容易的地方,仍舊存在鄙視鏈,床位在她對面的女生給陸苗使了個眼色。她知道那是因為什麽,女人在不正經的場合上班。

“誰知道她有沒有病啊……”女人不在屋子的時候,她們背後議論:“整天穿得那麽暴露,吞雲吐霧的,她抽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其實能是什麽,不過是尋常的廉價香煙。

陸苗接過了她遞來的煙,她沒抽過這種東西,吸一口就猛烈地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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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掐了喉嚨還是不舒服,她咳得眼淚都出來了,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東西如何能替人排憂解難。

倒是因為這個契機,她跟女人相熟。

她介紹陸苗和她朋友一起擺攤賣衣服。

工作這件事大約是各有各的辛苦,沒有一行是容易的。遇到城管是常有的事,幾次鍛煉之後,看着風聲不對,陸苗便扛起沉重的編織袋,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路;挑三揀四的客人更是家常便飯,她和他費盡口舌,講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他什麽也沒買。

做生意必然要笑臉迎人,陸苗講得嗓子沙啞,笑到臉僵。

收獲是,她終于攢下一點錢。

……

江皓月在X市的海邊夜市找到陸苗。

她穿了一件有毛絨絨帽子的軍綠色羽絨服,曬黑了很多,看上去健康又有活力。

她的小推車很新,塑料板用紅色貼紙歪歪扭扭貼了四個大字“鐵板豆腐”,旁邊用黑色油性筆寫着“和烤腸”。

賣小吃的鐵板上,一半放烤腸,一半放豆腐。

鐵板豆腐的生意比較好,烤腸好像已經烤了很久,直至外皮烤焦,始終無人問津。

蹭着一盞昏黃的路燈,她低頭專心致志地料理食物,翻面的動作流暢,撒完孜然撒辣椒粉,一看食物的賣相就知道會十分入味。

有人路過,眼神掃過她的攤位,她會高聲招呼生意:“你好,鐵板豆腐三元,烤腸兩元。”

小姑娘有一雙大眼睛,笑盈盈的,跟她對上眼神,路人也情不自禁地回以一個微笑。

“給我打包一份豆腐吧。”

她從貨籃中麻利地翻出打包盒:“要放辣椒、番茄醬,或者蔥花嗎?”

“嗯,多放點辣。”

“好咧,”打包好之後,又是一個笑臉:“你拿好啊。”

忙過生意好的那陣,陸苗搬了張塑料椅坐在攤位的後面。

她身後是X市的大海,眼前一條街,人來人往。攤販們為了吸引眼球使勁渾身解數,一條街閃耀着五色的霓虹。

這時候她是不笑的。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江皓月注視着她。

他猜測她在想些什麽,沒有結論。

賣小吃的攤位好像并不是她一個人的,最忙的那陣子過了,九點出頭,一個老婦人接替了攤位。

她和陸苗笑着說了些什麽,鐵板上烤焦沒人買的烤腸,陸苗拿了個打包盒裝走。

他一連看了她三天。

第四天的晚上,陸苗沿着海灘往回走。

走到一塊相對僻靜的地方,她停下了腳步。

江皓月以為她要買些什麽,卻不是的,她看到了一個乞丐。

而後她開始翻自己的褲兜,先是翻出一張一百塊錢,放進他跟前的鐵碗裏。

那乞丐連聲道謝,她還在翻自己的兜,又翻出一張一百元,同樣給了他。

兩百元,大概是她身上所有的錢。

比她一晚上辛辛苦苦在那裏賣吃的賺的錢,還要多。

等陸苗走遠,江皓月走近那個乞丐。

……是一個殘疾人。

他面前擺了張紙,講述自己因為意外失去了雙手、雙目失明,他無法工作,每天吃不飽穿不暖,家裏的孩子病重,懇求好心人幫幫忙。

江皓月親眼看着,在陸苗走後,失明的乞丐左顧右盼,大約是認為沒人注意到他了,從他“失去雙手”的空袖子處,突兀地伸出一只手。

他将鐵碗裏的兩百大洋,急急地塞進自己的衣服口袋。

今晚的錢賺夠,做完這件事,他也準備“收攤”了。

躲在附近的乞丐的同夥,騎着電瓶車來載他回去。

江皓月臉色陰沉地跟過去。

在乞丐笑嘻嘻地收拾着用于乞讨的道具時,他猛地抓住他的衣領,将他往燈柱上推。

那人沒想到黑暗中突然沖出來一個人,被他一拳揍了個正着。

“喂!你幹嘛啊!”同夥反應過來,立刻動手幫忙。

“你不配拿到她的錢。”他咬着牙說出這句話,眼眸黑漆漆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瘋癫。

說完話,開始動手去扯乞丐的衣服。

“媽的。”乞丐本來就不是殘疾,兩人合力,迅速地将形勢逆轉。

江皓月被揍倒在地。

同夥重重地朝他的腿踢了幾腳,他們想要盡快脫身,可他緊緊抓着乞丐的衣服不肯松手。

他們罵了幾句,踢他踢得更重。

“這個人的腿怪怪的。”乞丐眼尖地察覺江皓月身上的異樣。

“靠,他戴的假肢啊。”他們發現以後,下手更重。

同夥踩着他的手,在水泥地上碾,有幾腳甚至踹到了他的腦袋。

沒見過被打的人是這樣的……他一點兒沒躲,跟不痛似的。他們打差不多了,準備放過他,他又一次地撲上來,要奪乞丐衣服裏的錢。

“你他媽還敢過來,”乞丐罵罵咧咧地沖着他的腿踹:“媽的、媽的,我們礙着你本行生意了是吧?”

江皓月已經站不起來了。

他的骨架仿佛裹着碎掉的血肉,在一寸一寸地坍塌。

可是,他不肯放手,哪怕爬着都要跟過去。

“這個殘廢腦子有病吧!”

他們看着他在流血的半邊臉,像在看一條瘋狗。

“太他媽滲人了。”

最後,他們認了倒黴,丢下那兩百元,擺脫他的糾纏。

江皓月脫力地倒在地上。

他握着兩百元,奄奄一息地看向天空中慘白的月光。

胸口很疼,身上哪裏都疼,他後知後覺地感受到鋪天蓋地的疼痛。

可能他是真的瘋了。

江皓月低低地笑起來。

先是,一兩聲弱得幾乎聽不見的笑。

笑着笑着,他的笑聲越來越大,笑得渾身都在抖。

他按緊那兩百元,用着要把它們按進胸腔的力道。

“搶回來了。”他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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