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前路

跨年那天,陸苗給家裏打了電話。

不論是她爸還是她媽, 說的最多的話, 就是讓她回來。

從最初的罵她, 到後來的跟她講道理,最後化成一句無可奈何的逼問:“你到底折騰到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回來?”

她應:“快啦。”

通話的最後, 林文方問她:“你是不是怨我拆散你們?”

陸苗想了很久,對她說:“沒有。他不喜歡我, 不算拆散。”

離開X市的前一天, 陸苗又去吃了一次芒果冰。

那片綠綠的大海,被來往的游客和賣小商品的攤販占滿。陸苗坐的位置只能看見海的一小角, 她一勺一勺地把芒果冰吃完。

或許不是對的時節, 芒果很酸, 為了掩蓋這個缺點,水果的表面加了大量的煉乳。

芒果冰嘗起來酸得發澀, 又甜得發膩。

店裏有一塊留言的區域, 牽了幾根長繩,顧客寫下紙條、留下合照, 将它們夾在繩上。

陸苗在這兒留了言, 随身帶着的那本大頭貼被一同夾在紙條的後面。

她決定不再把它們帶走。

店門打開,外面的海風吹動長繩上的字條。

紙上寫道:

【我自己來了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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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約定老了要一起去,我等不及先去了。

我夢見過這裏很多次,都是美夢, 忍不住想來看看。

我看了大海, 吃了芒果冰。

我總夢見我跟你一起來的, 我把我們的照片留下了。

江皓月,你今晚會夢見大海嗎?】

被假乞丐團夥毆打的那晚,江皓月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

他滿身是傷,暈倒在街頭。

好心人幫他打了急救電話,在醫院,除身上的傷和腦震蕩外,江皓月被診斷出滑囊炎。

接着是做手術,和漫長的康複期。

他沒把這件事告訴陸苗父母。

後來跟他們通電話,他得知了陸苗平安回去的消息。

……

施澈再見到陸苗,她的狀态和幾個月前的大不一樣。

小臉蛋還是一樣的漂亮,主要是精神好了,那股子他最看好的快快樂樂、瘋瘋癫癫,啥都沒有還敢勇闖天涯的活潑勁,回來了。

他好奇地問她這段時間的打工經歷,陸苗簡單地跟他說了說。

“你這麽能幹嗎?”施澈聽得驚嘆連連:“居然可以自己擺攤賣吃的!”

“別提了,有什麽能幹的,”她一臉尴尬:“之前打工賺的錢,賣烤腸賠了大半,我的廚藝只能用平平無奇四個字來形容啊。”

他卻還是覺得她了不起:“要我是你的話,回來絕對是身上的錢用光了,混不下去了。你除了離家出走帶的錢,還能再帶回來一筆錢。”

被他一說,陸苗愈發尴尬:“唉,就那麽點錢,虧你誇得下嘴。”

這一年她做的事,被家裏視作一段黑歷史,要多愚蠢有多愚蠢。被八卦的親戚提及,林文芳和陸永飛都深感羞恥。

也就施澈是個異類,逮着她,嘴不停地一頓誇——光是“你太酷了”這句,他就用了不下十遍。

問及之後的打算,陸苗說:她準備複讀,考大學。

對于複讀,她家裏的長輩是反對的,陸苗不會讀書這件事他們心裏有數,複讀的風險很大。

已經蹉跎了一年光陰,再複讀一年,按林文芳的原話說:“你現在慢了別人一大截。複讀也不能保證你能考好,說不定考得還不如上一次。等上完一個三流大學再出來,你就是個老姑娘了,到時候學歷一般,又不年輕,條件好的小夥子全被人挑走了”。

她為陸苗做的打算是,既然她願意打工,不想讀書,陸永飛那邊可以把她介紹到熟人的小公司做前臺。

她問陸苗:“要真有心思讀書,你早幹什麽去了?”

陸苗沒有跟她的家長多費口舌,她的态度鮮明:複讀這件事是決定了的,拿出來講,只是通知她父母一聲。

她出走一次回來,父母更覺得她是不清醒、不理智的,她需要他們的管控。

他們仍舊不懂得尊重她的選擇。在他們看來,她沒有能力選擇出“對的”路。

而陸苗也用她逃家的“前科”告訴父母,她選擇要做什麽,是他們管不住的。

在陸苗的成長過程中,她的情緒和意志,向來被視為無關緊要的東西。

恰如初中,被殺死的那只叫聰聰的老母雞,恰如十八歲,她被扼殺的一腔孤勇。

他們告訴她“要懂事”,掏出雞毛撣子,逼她跟不想與她做朋友的江皓月道歉;他們告訴她“要讀書”,将學習成績好的人作為她的榜樣,考試不好就要挨罵;他們告訴她“要成長”,然後直截了當地冷漠處理她的心碎。

他們還告訴她“這個人不适合你”、“念這個專業以後好找工作”、“興趣沒用賺錢最實際”,“追逐愛情倒貼男人的行為是低賤的”……接下來,他們會告訴她在什麽時間點應該去談戀愛,應該結婚,應該有小孩。

成長的道路,他們矢志不渝地要把陸苗往一條正途上趕。這條路人人在走,無風無雨,看上去一片光明。

可是走在那條路上,她時常感到迷失,感到無力。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那兒,她在那兒,即便是她一點兒都不快樂。

一旦偏離軌道,便是錯的。

學習是一件陸苗從小就不擅長的事,它讓她頭疼,讓她倍感壓力。

高三,她被關在寄宿的補習學校裏,以江皓月作為自己的目标。她仰望着他,追逐着他走過的那條道路,竭盡全力地想要接近他。

她為他可以在第一志願填“服從調劑”,因為他就是,她想要的全部。

但陸苗發現,自己無法做到,她拼命踮起腳尖,始終觸及不到他在的高度。

江皓月生來就是月亮啊。

當她沒有考上第一志願,當她被江皓月明确地拒絕,他以她最不忍見到的卑微的姿态,告訴她,他對她的感情并非愛情……當這一切發生了,冷靜下來的陸苗放過了江皓月。

她不想成為他的負擔,他沒有義務肩負她的期望。他是自由的、有得選的,正如小時候,他可以選擇不跟自己做朋友,現在的他,可以做同樣的選擇。

她的感情、她家的恩情、他們一起長大的歲月、他身體的殘疾,她不希望這些成為束縛他的東西。

他該是自由的,可以展翅去任何一片他向往的天空。

所以,陸苗不再将江皓月當成自己的目的地了。

眼見他們的人生軌跡漸行漸遠,她停下腳步,陷在原地,像一灘爛掉的泥。

——那麽為什麽,要繼續在這條不喜歡的道路上前行呢?

陸苗逐漸失去了前行的理由。

通過數月辛苦的打工經歷,陸苗終于認清了自己,說服了自己。

讀書對她來說依舊不是一件容易的、她想做的事,可它是一件她不得不做的事。

為了自己,她要讀書。

只有受到高等教育後,她才能有專業領域的知識,以後能從事不那麽費勁的工作。

陸苗曾經以為,諸如擺攤和清潔,是不費勁的。她是一個沒有遠大志向的人,比起“賺大錢”的吃力人生,她更想選擇“快樂”的普通生活。等她真正經歷了才知道,那些她認為簡單的職業,遠遠沒有想象得容易。它們是很累的,她做得很吃力,并且一點兒也不快樂。

就連陸苗自以為擅長的廚藝,也如江皓月所言,它不足以成為她賴以生存的技能,她的料理水平很普通。

繞了一圈,腦子不夠聰明的陸苗,身體力行明白了這些淺薄的道理,了解了自己不足的能力。

——她需要讀書。

之後的一年,有了複讀的動力,陸苗回歸到校園。

高四甚至比陸苗的高三過得輕松。

她的高三每天都在熬,死死追着那唯一的盼頭,江皓月打來的電話是救命的稻草。

她的高四,靜靜守着一張堆滿試卷和課本的課桌,日子過得很充實。不知怎麽的,時間一天天地就過去了。

來年的高考,陸苗超常發揮,成績過了一本線。

她的第一志願填了她們省最好的一所大學,專業選了冷門的獸醫學。

家裏反對的聲音她已然司空見慣,他們說他們的,總歸沒有綁住她的手腳,她該怎麽選還是怎麽選。

陸苗一直喜歡小動物。

雖然聰聰以後就沒有養過任何寵物,但她覺得能夠救助小動物的工作,是她未來向往的工作。

七月,錄取結果出來,她被第一志願錄取了。

林文芳和陸永飛對她報的專業不滿意,但總體來說,他們家不成器的女兒能上一個好大學,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好事。

“上大學允許你談男朋友”林文芳對陸苗這樣說。

她聽出她媽媽的潛臺詞,如果她自己不談,年齡到了,她會幫忙安排相親。

再入大學校園,是陸苗的二十歲。

她是一只爬得很慢的烏龜,跟同伴賽跑,本來就爬得慢,還爬去了別的路。

所幸,陸苗爬着爬着又爬回來了。她明确了自己接下來要走的路,興許這能夠幫助她,往後能爬得順利一些。

而關于那段走錯的路,陸苗并非是一無所獲的。

她證明自己能夠獨立生活,證明憑她的努力能夠考上理想的學校……證明了這些,說明她同樣是有能力的,她和江皓月之間并非隔着一道長長的、寬寬的,用盡一生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除非他不愛自己。

耗時兩年,撞倒南牆,陸苗最終坦蕩接受江皓月不愛自己這件事。

她與自己的意難平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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