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再見

從失去一條腿開始, 江皓月的人生似乎就與“勇敢”這個詞再無關系。

他小心翼翼不使自己看上去狼狽, 裝出一張不在乎的臉,每一步走得慎之又慎。為了奪回陸苗的錢打得那場必輸的架,讓他在醫院躺了數月。

做傻事的那天晚上,江皓月最開心。

他滿臉是血, 狼狽地倒在地上, 看着天上月亮。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垃圾角,他被霸淩,無法站立,滿心絕望時陸苗來了。

她要拖着他走出那裏,但她沒有力氣, 他對她說“松開我吧”, 陸苗回答“不要”。

時至今日, 陸苗仍舊沒有松開他。

她來了X市, 她給了殘疾的乞讨者自己打工的錢。

身體哪裏都疼, 可是比痛更強烈的是興奮,江皓月告訴自己:我在漸漸地成為足以和陸苗相配的人。

他懷抱着希望, 并且心存僥幸, 她也是一樣的。

每當江皓月開始害怕的時候, 他就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說:他和他的苗苗,哪有隔夜仇啊。

只他振臂一呼, 她立馬傻不愣登地抄起家夥, 跟在後面。誰不同意, 她人擋殺人, 佛擋殺佛。而他也怕的,怕她那種不管不顧要跟他走的勁,這個傻乎乎的小姑娘,不怕苦不怕累,不知世事的艱辛。

下一次見面,由他向她跑去。

江皓月用信封裝起搶回來的那兩百塊錢,時不時拿出來看一下。

他經常跟陸苗父母通電話,他知道她回去後選擇了複讀,高四讀書很努力,他知道她上了第一志願,專業選了獸醫學,知道她在兼職做家教,大學參加了音樂社團……

而他也跟陸苗的父母說自己的近況,他獲的獎、拿的獎學金,他在大三還清了他父親欠下的債務。大四上學期,他被航天工程研究院提前錄取,未來将從事航天技術研發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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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皓月大四的寒假,陸苗大一。

他訂了機票,準備回去跟她一起過年。

這事是陸永飛和林文芳答應了的。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往一個好的方向發展。

時隔四年,江皓月回到這個他長大的城市。

陸苗的學校放寒假時間比他的晚,江皓月打算接她回去,在他見到她父母之前,先見她一面……如果他們在過年的聚會場合見到對方,未免有些太生分了。

因為沒有陸苗的手機號,他直接去了她的學校。

陸苗不在寝室,她的舍友對他說:“吃晚飯的時間點,陸苗應該會在李子羨那邊。”

江皓月問:“李子羨是誰?”

舍友看他的目光有點奇怪,大概是因為他自稱陸苗從小的摯友,卻連這個都不知道。

“李子羨是陸苗男朋友啊。”她答得理所當然。

然後,江皓月渾渾噩噩從大學校園裏出來。

他沿着紙條上的地址,找到眼前的住所。

他不太懂自己在幹什麽,忽然沒了目的地似的,滿目茫然……腦海中唯一清醒的事是,快點見到她。

陳舊的居民樓,二樓有戶人家開着窗子做飯。

起初江皓月沒意識到那是陸苗。他沿着樓梯往上走,聽到有人在笑,她往鐵鍋裏撒蔥花,鍋鏟颠得風生水起。

他在二樓站定,隔着一扇大開的窗,與正好看過來的她對視。

陸苗長大了。

江皓月想象過很多次,她為自己洗手作羹湯的樣子。

更早一些的時候,他們擠在小小的旅館,她圍着一個小電磁爐,給他煮面。

從那時候起就特別想娶她了。

随意挽起的長發,未施粉黛的臉,陸苗系着圍裙,眉眼間一派幸福的笑意。

江皓月忍不住也朝她笑。

她的表情,卻在分辨出眼前人是誰時,冷不丁地凍住。

“江……”

無意識地呢喃出他的姓氏,餘下兩個字消失在唇舌間。

靜默數秒,陸苗重新揚起笑臉。

她管他叫了聲:“哥。”

一念之間,滄海桑田。

“誰啊?”身後的小夥子聽到動靜,湊到窗邊。

陸苗轉過頭,跟男生解釋。

“我跟你說過的,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我哥,江皓月。”

“哦!”小夥馬上反應過來。

他沖站在外面的江皓月露出一個大大的笑,立刻拉着陸苗一起過去開門迎接。

陸苗和江皓月不像是久別重逢的舊友,面對彼此,氣氛尴尬得難以掩飾。

“好久不見。”他說。

“好久不見。”她應。

幸好陸苗的男友是個自來熟。

他老老實實跟着陸苗叫了聲“哥”,主動走上前,跟江皓月自我介紹。

“我聽說過你好幾次,終于有機會見到了。你好,我叫李子羨。”

江皓月垂眸,看了眼他伸過來的手。

那男的手上戴着一條平安繩,紅色很新,很亮。

他扯起嘴角,禮貌地對他微笑。

江皓月慶幸這是冬天。

背在身後的手局促地扯了扯袖子,他藏起自己手腕上陳舊的繩結。

這麽多年過去,陸苗喜歡上誰的表現,一點兒沒變。

天不怕地不怕的陸戰士,有一顆棉花糖做成的,柔軟的少女心。她會相信“保平安”那種鬼話,認認真真為她所愛的人編平安繩。

這點心意,如此微小,又如此溫柔。

江皓月有些恍神。

反應過來的時候,李子羨在邀請他進房子,留下來跟他們吃頓飯。

“今天飯正好有多煮,等大廚喵喵炒完青菜就能吃。”

他對陸苗的昵稱讓江皓月皺起眉頭。

被李子羨一提醒,陸苗才想起自己青菜還沒炒完。

見到江皓月猶豫的神情,她猝不及防想起他之前說過的一些話,于是輕咳一聲。

“出去吃吧,他吃不太慣我做的東西。”

她的話讓他僵了片刻。

“是啊,”江皓月随即笑道:“她的廚藝很一般,難為你了,要吃她做的飯。”

“怎麽會!”李子羨瞪大眼睛。

他一字一句,大着嗓門維護她:“我覺得超級好吃啊!我天天吃都吃不夠呢!”

陸苗偷偷掐他,讓他停下這不分場合的拍馬屁。

江皓月看着小情侶打鬧的這一幕。

他最是知道,陸苗喜歡一個人的眼神了,他曾在那裏面住了好久。

現在,那兒換了別人。

嗓子幹澀難當,身為一個局外人,江皓月已經沒有繼續呆在這裏的必要。

“不打擾了。我先走了,你們吃飯吧。”

語罷,他轉身要走。

“等等,”陸苗叫住他:“你是來找我的嗎?”

江皓月的語氣平淡:“回家鄉辦點事,順道來看看你。”

“嗯。”

聽他這麽說,陸苗安了心。

“那你忙吧,下次有空一起吃飯。”

他點頭。

陸苗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人已經沒影了,她還站在門邊看。

“還看呢?大冬天的不嫌冷?”

李子羨搭着她的肩,建議道:“不然還是留你哥吃飯,我下樓喊他回來。”

“不啦,”她回過神,退回屋內:“我們自己吃吧。”

兩人走回廚房,回想跟江皓月那番對話,李子羨餘韻未消。

“我最喜歡吃你做的東西,你哥不喜歡你做的菜,一定是他的口味奇怪,你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陸苗失笑。

這是新一年的二月,江皓月和陸苗再相見。

這一面見了不過十分鐘。

街頭挂起紅燈籠,準備着歡度阖家團圓的春節。

江皓月漫無目的地走在馬路上。

放眼世界,他感到自己無家可歸。

在他小的時候,江義說江皓月像他媽媽,是一塊捂不熱的石頭。

其實随着年歲增長,江皓月倒覺得自己更像江義。

江義口口聲聲他愛陳露,為了換回她,他借高利貸豪賭,以為有錢了她就會回來。可陳露要的從來就不是錢,他始終不明白,她不是因為錢離開他的。

恰如,江皓月賭上陸苗和自己的青春、賭上陸苗對他的愛,去換一個光明的、被他人祝福的未來,去成為一個陸苗需要的人。

他做錯的第一件事,是拿愛情和時間做賭注。

愛情是脆弱易碎的東西,而不定的歸期讓心意瞬息萬變。

他做錯的第二件事是,他想給陸苗的,到頭來,不是陸苗要的。

她不要他的功成名就,她沒有在意過他的殘缺,別人不祝福他們也沒關系……介懷的人,是他自己。

江皓月一開始就知道,他為了彼此前行狠下心推開她,會傷透她的心。

他以為即便是,最終他們沒法在一起,陸苗能過得好就足夠了,那樣他會為她高興。

他以為自己輸得起。

倘若真的輸得起,此刻應該誠心祝福,應該毫無怨言地埋葬掉自己遲來的在意。而不是見到她和別人幸福的模樣,說出陰陽怪氣的話,狼狽地落荒而逃,手忙腳亂拾起自己得體的面具。

江皓月坐了當晚的飛機,離開自己的家鄉。

至始至終,他是個懦弱的逃兵。那時跟別人打了次架,他以為自己找回了出走多年的勇氣,他妄想着能與她成為并肩作戰的人,不再瞻前顧後,苦口婆心勸她不要弄傷自己。

不想見了她一面,他剎那間被打回原形,亂得潰不成軍。

從此,她的名字是心尖尖上潰爛的傷。

江皓月隔着厚厚的衣服,死死地捂着那兒,想也不敢想,提也不敢提。

談什麽勇氣,他就這麽點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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