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忠風一般再次卷進七班教室時,林時雨暫時不在座位。

鐘起的前桌高芥轉過身來問:“李老師,你一天都找他八回了,他犯什麽事啦。”

高芥身高體胖,一轉身把鐘起的桌子撞得一個彈突,鐘起渾不在意扶正桌子,把桌上歪掉的礦泉水瓶挪回原位。胖子中氣足嗓門大,這一聲傳得周圍人都聽見了,紛紛往這邊看。

“什麽叫犯事,好好說話。”李忠斥一聲,“八卦。”

“喲,思想政治學得到位。”

“您還真別說,我這兩天就一直在糾結下學期是選文科還是理科。要說吧,本來按我這種程度的政治思想覺悟,選文科二話不說。但是自從遇上您以後,我就深刻體會到了生物世界的深奧玄妙。現在的感覺就是難選,非常難選。”

高芥是一個廢話很多、還要大着嗓門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廢話很多的人。坐在過道另一旁的申子宜笑他:“八卦就八卦,還給自己上升高度了。”

“都說了是關心同學嘛。”

“得了吧,你和林時雨很熟?還關心他。”

“那怎麽了?你看林時雨,那麽瘦一個,是吧,白白淨淨,姑娘似的,萬一不就遭了人欺負?”

鐘起看了眼高芥身後。

“你說誰像姑娘。”

冷冷的一聲傳來,高芥一個激靈,扭過頭就看到林時雨不知什麽時候回了教室站在他身後,“白白淨淨”的臉上烏雲密布,看着高芥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對準他劈下一道天雷。

高芥閉嘴,回身,裝模作樣拿起課本認真鑽研。

李忠往林時雨背上一拍,“走,咱倆聊去。”

林時雨的表情一瞬間出現扭曲,但他很快恢複不動聲色,跟着李忠離開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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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怎麽樣?”

“開了藥。”

李忠點點頭。他抱着胳膊站在林時雨面前,停頓幾秒,說:“明天放學以後,我打算去你家做個家訪,你覺得怎麽樣?”

林時雨幾乎是立刻冷下臉,這下連對老師基本的禮貌都沒有了,語氣生硬道:“不行。”

李忠被他這麽一頂撞,也沒想對他發脾氣,知道強硬的态度只會讓他的反應更激烈,看他對高三年級主任的态度就知道,這小孩根本不怕老師,誰對他兇,他就會更兇地咬回去。

李忠自認不是個多好脾氣的人。只不過他是一個成年人,是林時雨的老師,不會把多餘的情緒加諸在自己的學生身上。

“我得去,林時雨。我不是想窺探什麽,只是想解決問題。”李忠耐心和林時雨講道理,“這涉及三個家庭,你,那兩個學生,你明不明白這其中的分量?家長找學校要說法,但我不想就這麽簡簡單單把你推出去給他們一個說法,你是我的學生,他們也是學生,我們作為老師,想盡力合理地對待自己的學生。我這麽說你可以理解我嗎?”

林時雨沒回答。他握緊手指站在牆邊,看上去一副倔得要命的樣子。可李忠不知怎麽的,分明從那高度自我防衛的姿态中察覺出一點孤獨的滋味。

有一點可憐。李忠忽然有所察覺,但沒有表現出來。他像一個給警戒的狼崽慢慢推去食物的野生動物保護志願者,一點一點推進他和林時雨的溝通:“我不是去告狀的,就是想了解一下你。”

林時雨漠然道:“有什麽好了解的。”

李忠被他堵得直上火,反問:“你是我的學生,我不了解你了解誰?”

林時雨有些煩躁,“那麽多學生,你了解他們去。”

“那不是就你一個把人打住院了麽?”李忠簡直有一種對牛彈琴的感覺,撂下一句,“怎麽,你就這麽想被幹脆退學?學不上了,你爸媽難道就高興了?”

似乎是聽到這句話有所觸動,林時雨雖然依舊皺着眉不高興的樣子,目光卻垂下去,始終攥着的手指微微松開。李忠見他終于軟化,抓住機會從口袋裏拿出手機,說,“行了,不犟了啊,我明天去你家轉轉,給我留個聯系電話。”

林時雨沉默半天,最後報出一串電話數字,悶聲說:“我的手機號。”

“行。”李忠存下號碼,說,“回去上課吧,明天見。”

林時雨轉身走了。

李忠看着他略顯單薄的背影,想起之前抽空去醫院一趟看望那兩個高三學生。家長在電話裏憤憤然形容自家孩子受了如何如何嚴重的傷,手擡不起來,腦袋撞得差點記憶混亂,并要求學校無論如何都要嚴懲林時雨,必須讓這無法無天的壞學生退學。

然而等李忠親自去醫院一看,才知道所謂“折了手”不過是手腕扭到,“腦震蕩”不過是腦門上擦了一塊疤,連紗布都不用敷的那種。

兩個男生全須全尾地躺在病床上玩手機,見了李忠還精神抖擻眼睛冒光地問他有沒有給那暴力狂記大過。

李忠無話可說,只能給出一個不失禮貌的微笑。

他意識到林時雨可能是個不大會自我保護的孩子,無論是一個人去抵抗兩個年長男生的莽撞,還是受了傷也不向任何人提起的壞習慣,抑或是缺乏解釋事實與維護自我的意識。

他必須要有十二分耐心,才能敲開表象背後的真實。

文河中學的軍訓快開始了,學校提前發下軍訓訓練手冊,要學生提前做好準備。

文中的軍訓和別的學校不大一樣,不是随随便便在太陽下站軍姿踢正步,累了就找個理由回教室偷閑的那種,而是實打實的把所有小屁孩拉到隔壁的駐橋旅軍訓基地,直接丢給部隊軍事化管理。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晚上九點下訓,踢正步都是小意思,聽說還要在山裏練習射擊、在泥地裏打滾,不聽話的小崽子全都被拎去廚房刷一整天的髒碗兼倒漚水。

剛進入高中的高一新生紛紛驚呆了。有人猜測一個普通中學為什麽會把軍訓整得這麽頭是頭尾是尾。一個說法是文中和駐橋旅軍訓基地挨得近,兩家肩并肩挨在長江邊,在歷史的濤濤江水中産生了革命般的友誼;一個說法是校長腦子有包,不提高教師工資福利,花錢去蓋圖書館和教學樓,還送學生進魔鬼訓練營曬黑皮。

“本來就符合要求啊。”數學課代表陳小新一推眼鏡,小不楞登的眼珠子一轉,攤開手冊指着其中一條,“教育部的訓練教學大綱就是這麽寫的,學習射擊,防護,自救,沒毛病。”

申子宜抓狂:“要跑幾千米?兩千米?!”

高芥把手冊往桌上一扔,心如死灰地捏着自己肚子上的肥肉:“不如就此駕鶴西去也。”

一群人翻着手冊唉聲嘆氣,沒人理他們正兒八經的數學課代表。

放學後鐘起到停車棚找到自己的自行車,開鎖推出來。傍晚的夕陽熱度下降,溫柔灑落大地,在樹葉和行人車輛之間投下絢爛的落日光輝。喧鬧融進晚霞的濃厚色彩裏,大片如筆刷鋪成的背景。

鐘起騎車來到學校馬路對面的文具店前。他缺一套工具尺,原先的一把舊尺子不知道落進了哪個角落,害得他今天上數學課的時候畫輔助線都是拿筆記本墊着筆畫的。找林時雨借更不可能,這人只有一把黑色中性筆,并不畫輔助線。

“老板,你這杯子怎麽摔成這樣呀。”門口櫃臺有人問了一句,“裏頭玻璃全碎了,還用呢?”

老板說:“才摔的,還沒來得及換呢。你是不知道,前兩天有幾個學生在那巷子裏打架,那兇得喲。我揣個杯子上去勸,他們倒好,一胳膊把我拐牆上,杯子落地上摔成這樣。我就說人不能多管閑事,這一管就要出問題。”

“那幾個學生幹嘛打架呀。”

“年輕人不就這樣麽,一點小事不對付就罵罵咧咧的。不過我看當時好像是兩個大個子打一個年紀小的,旁邊一女的還抱着個小女孩哭,嗨喲,看着鬧心,要不然我也懶得管......”

“別是那女孩挨欺負了吧?”

“是吧,看她身上髒兮兮的,腦門上還有道疤。”

“後來怎麽樣了?”

“你別說,那年紀小的還挺能打,把那倆大個子揍跑了,嘿。不過也可能是我在旁邊嚷嚷再打就報警了,把他們給吓的。”

鐘起拿着一套尺子到前臺來付賬,看到桌子上的那個杯子。鋼化的杯子外壁尚且完好,裏面的一層玻璃卻已經全部碎掉,旋蓋也磕得坑坑窪窪,被随手扔在一邊。

他想起早上辦公室裏的林時雨。一個人站在那裏,明明看起來很瘦,也算不上多高,頂着一張不說話就看上去很細致的臉,說出“如果再讓我看到他們兩個,我還揍”這種話。

鐘起付完錢,把尺子扔進書包,走了。

第二天傍晚,李忠準時抵達小區門口。林時雨的家對面是一個電力家屬小區,雖然有些年頭,但是環境很好。

林時雨不住那裏。他住在一個連門牌都沒有的小區,門口一家很小的理發店,從理發店的門縫底下總是流出帶着泡沫的污水,在大路旁的小路上積成一灘。

李忠沒等很久,就看到林時雨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從小區到大路上來的坡有些大,林時雨幾步跑上來,看了李忠一眼,還是叫了他一聲:“李老師。”

李忠有些樂:“叫個老師還這麽費勁。”

林時雨沒說什麽,轉身帶着他往坡下走。小區裏綠意森森,道路兩旁長滿了高低不一的青草,樹的枝葉和軀幹散發出青澀濕潤的泥土氣息,草地上淩亂堆着石塊,磚頭和垃圾。樓房很少,排列也不規則,不像是經過正經規劃開發過的樣子。房屋的牆壁和窗戶也很舊了,遠遠看過去像蒙上一層灰白的霧,霧裏灰塵斑駁,到處都充斥着破舊感。

要不是有的樓下還停着幾輛沒攢灰的汽車,李忠真要開始懷疑這個小區究竟有沒有人住。

“這兒住的人不多吧。”李忠說。

“不多。”林時雨走在前面,答,“很多人都搬出去了。不過也有人租這裏的房子當作工作室。”

他帶着李忠走到一棟樓房前,樓房三面環繞,形成一個半開的院子,院子裏生着一棵大樹,給高溫的天氣平白帶來一股涼意。林時雨走進居民樓,樓裏沒燈,樓梯窄而潮濕,即使在白天也陰暗無光。

李忠一蹬腳,想把感應燈蹬亮。

“燈壞了。”林時雨說。

到林時雨的家門口時,大門沒鎖,虛虛掩着一條縫,從裏面透出白熾燈的光。林時雨拉開門,轉過身,等着李忠進去。

李忠走進屋,門口的鞋架擺着男孩的鞋,女人的鞋,小女孩的鞋。整個客廳很小,幾十平不到。廚房和衛生間對面而開,中間的過道上擺一張桌子,就是吃飯的地方。兩個房間都關着門,或許是卧室。

一個一眼望穿的家。

一個女人從沙發上站起來,緊接着一個小小的女孩也跟着她從沙發上跳下來,來到他們面前。

“哥哥。”女孩跑到林時雨面前,看也不看李忠,只朝林時雨伸手。

女孩很矮,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樣子,胖嘟嘟的像個小圓球,和他的哥哥如出一轍的白。臉上兩團明顯的紅暈,像纏繞起來的紅血絲。她的頭發剪得很短,柔順地貼在頭皮上,一雙眼睛非常水亮,卻又非常朦胧,無神的視線下垂,嘴唇小,上唇微微翹起。

額頭上頂着一道突兀的疤。

李忠看着女孩的容貌,總覺得異樣,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林時雨牽着女孩的手,指了指李忠的方向,說:“叫老師。”

女孩看着林時雨,看了一會兒,才轉頭看向李忠。

李忠沖她揮揮手,“你好啊。”

林時雨又對女孩重複了一遍:“老師。”

女孩躲在林時雨身後,含糊叫了一聲:“老師。”

她的發音不大清晰,咬字咬不利索。叫完以後,眼睛便不知道看向哪裏,站在原地莫名又兀自發起了呆。

一旁的女人說:“您好,李老師,昨天就聽小雨說你要來。”

李忠收回視線,與女人握了握手,“你好你好。”

女人很瘦,骨架小得可憐,臉是美人的骨相,卻沒有明豔的神色,看上去消沉,疲倦而軟弱,像一朵開敗的白色花朵。從五官來看,兄妹倆都承接了女人的樣貌,然而三個人的氣質一個比一個截然不同。

“我叫林惠,是小雨的媽媽。”女人緊張地搓了搓手,想起什麽,細聲細氣地說:“請坐,請坐,我去給您倒茶。”

李忠說:“不用了,白水就行。”

林時雨和李忠坐在沙發上,女孩跟在林時雨身後,趴在茶幾上玩一個鈴鈴響的轉球玩具。她的注意力好像一下子非常集中,一下子又非常散漫,剛才還在出神,等林時雨走到沙發邊坐下來,又傻乎乎笑起來,跑到林時雨面前玩耍。

李忠斟酌開口:“你妹妹......”

林時雨平淡地說:“唐氏綜合症。”

李忠點點頭,“叫什麽名字?”

“林晚月。”

女孩聽到自己的名字,回過頭看了林時雨一眼,又轉頭繼續去玩自己的玩具。

“胖嘟嘟的,這麽可愛。”李忠笑着說。

林時雨随手拈掉女孩頭發上沾到的餅幹屑,說,“她就喜歡吃。”

林惠端着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出來,放到李忠面前。然後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緊張地撫掉裙子上的褶皺。

“李老師,對不起。”她開口就是道歉,“是不是因為小雨打架的事情?真的對不起。”

李忠忙擺手:“不不,先不要道歉,我就是來了解一下事情的經過,順便和你們聊聊天。”

林惠說:“是打人了,的确打了,對不起李老師,都怪我沒拉住他,都是我不好。”

李忠看了林時雨一眼,後者沒有說話,更沒有發怒,只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裏,好像一切與他無關,又好像對一切都感到失望以至于失去表達的耐心。玩具發出的叮鈴聲音還在響,林晚月對周圍無知無覺,精力十足地搖着她的轉球玩具。

“林晚月。”林時雨說,“回房間去玩。”

林晚月扭頭看了林時雨一眼,小小的嘴巴遲緩地張着,手裏還在繼續搖。

“讓你回房間去,聽到沒有?”

林惠小聲而急促地開口:“哥哥,你不要兇妹妹。”

“你哪裏看到我在兇她?”

李忠忙說:“你先把你妹妹帶回房裏去,我和你媽媽聊一會兒。”

林時雨沉默站起身,朝林晚月伸手,“走。”

林晚月抓着玩具,另一只手去牽她哥,搖着玩具被牽回房間。

剩下李忠和林惠默然相對,氣氛有些尴尬。

林惠說:“對不起,小雨脾氣不大好。”

他們交談甚少,李忠卻感覺自己已經聽女人說了無數次對不起。

李忠說:“沒事,我只是想聊聊林時雨打架的事情。他——有一點倔,确實,也問不出來什麽。他有和你提起過這件事嗎?”

林惠黯然低着頭:“知道的,我知道。當時我也在,我看着他,但是我沒有攔着他,都怪我,李老師,您不要罰他,都怪我沒有管好他。”

李忠有些吃驚,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天林晚月從培智學校放學回來以後,不知道為什麽吵着鬧着要見哥哥。小孩的脾氣變化很快,有時候安安靜靜的很乖巧,有時候又會突然發脾氣,甚至大吵大叫起來。林惠剛換班回家,一身疲憊,也只能帶着林晚月出門去文河中學。

她們到的時候學校還沒放學,林惠便牽着林晚月坐在學校對面的一個奶茶店裏坐着等,順便給林晚月買了杯奶茶。

林惠有些累。她在一家商場上班,倒班制,上午的時候忙得坐不下來,午飯也沒怎麽吃,回來以後還沒來得及歇息,就被林晚月拽出了門。她撐着額頭坐在奶茶店裏一直等到學校放學,高一的學生們都背着包出校門回家,高二和高三的學生出來吃飯。林惠張望了一會兒,給林時雨發過去一條短信,說在奶茶店等他,然後收起手機,看着抱着奶茶咕嚕咕嚕吹泡泡的林晚月。

林惠又等了一會兒,站起身,牽起林晚月的手:“媽媽想去上廁所,走。”

奶茶店旁邊有一條小巷,小巷通向一個公司的後門,旁邊有一個公共廁所。林惠牽着林晚月走到廁所門口,叮囑她:“在這裏等着,站好,不動,好嗎?”

林晚月點頭,“嗯”了一聲。

林晚月進了女廁所。沒過一會兒,兩個學生從男廁所走出來。

“什麽狗屁學校,不想讀了。”

“不就摸底考退了幾名嘛。”

“你是不知道老彭教訓我那勁,煩死......”

兩人正說着話,被安靜杵在廁所門口的林晚月吓了一大跳。林晚月抱着奶茶杯子,仰頭望着他們。

“我 靠,什麽啊。”一個男生嫌棄地移開腳,“長得好蠢。”

另一個男生說:“傻子吧。有的腦袋有問題的人長得也很奇怪。”

“哪來的傻子?”

林晚月的腦袋被不耐煩地一推,一個趔趄絆到一邊。男生說,“旁邊去,看着就煩。”

“嗯!”林晚月忽然發出含糊的聲音,她不高興地看着那兩個人,擡起手,“嘩啦”一聲把奶茶摔在了男生的腿上,奶茶蓋子摔開,甜膩的液體潑了男生整個褲腳和鞋子。

“媽的,我的鞋!”男生立刻發了怒,直接擡腳踹在林晚月胸口,把小孩踹得滾出去,“傻 逼啊?!”

那雙幹淨的球鞋很快被奶茶浸得一團糟,男生徹底被激怒,拉下背包甩在林晚月身上,“媽的,媽的,誰家的傻 逼不看好,放出來到處咬人!”

林晚月摔進廁所門口髒污的泥地裏,衣服上頓時滾了一圈灰泥,她的腦袋磕在地上磕出一道破口,頓時哭了起來。

林惠慌忙從廁所裏跑出來,看到眼前這一幕,吓得沖上前抱起林晚月緊緊摟在懷裏,語無倫次道,“幹什麽呀,你們做什麽欺負小孩啊!”

“你看看她把我的鞋弄成什麽樣了?一千塊買的,你們賠我啊?!”

“對不起,對不起。”林惠無助抱着大哭不止的林晚月,“她還小,她,她不懂事的,不是故意的,可是你們也不能打她啊......”

“你不看好自己小孩,還反過來怪我們!”

林時雨聽到吵鬧聲找進小巷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

兩個高大的男生站在廁所前大發雷霆,媽媽抱着妹妹蹲在地上,女人長發淩亂,裙擺散地面的污泥和髒水裏。女孩的身上、頭發上全是髒兮兮的灰,白淨的臉上蹭了一大塊黑泥,額頭流了血,奶茶杯子落在地上。怯弱的祈求和稚嫩又沙啞的大哭聲尖銳地混成一團隆隆噪音,轟的一聲炸進林時雨的大腦。

還在沖母女倆發怒的男生只聽到一陣疾步在身後響起,還沒來得及轉身,後膝就遭到劇痛的撞擊,接着他被狠狠撞到在地,撲在地上。

接下來一切都陷入混亂。三人扭打成一團,骨肉沖撞出的悶聲,憤怒的辱罵,小孩的哭泣,女人的尖叫。有人聽到動靜探過來看,又遲遲不上前勸阻,只有那文具店的老板試圖攔着這幾個學生,被不知道誰的手一把推開,摔在牆上。

林時雨的憤怒從來都直接而暴烈,無論是欺負林晚月的人,還是嘲笑他穿女生衣服娘娘腔的人。林時雨不和他們吵,他只會二話不說一拳揍過去,無論對方是誰,有多少人,也不在意會引起多嚴重的後果。他只要那些人立刻在他面前閉嘴,滾蛋。

林時雨不是個擅長打架的人,他的個頭不壯,也不高大,頂着一張清秀的臉,受傷才是常事。

但是他不在乎自己究竟是會青腫,破口還是骨折,他像一只兇狠惡毒的狼崽,看起來孤獨無援,卻會在被襲擊的時候暴起咧開獠牙死死咬着敵人不放,要把對方的骨肉拆掉,抽皮扒筋一般的狠。

所以林時晚雨總是不輸。別人要穿鞋,他無所謂光着腳,也就無所謂滿身傷痕。

林惠低着頭,長發散落肩頭,“都怪我,李老師,您千萬不要罰他。”

李忠聽完林惠的講述,雙手撐着膝蓋沉默良久,開口:“沒事,你放心。”

“小雨他是控制不好脾氣,但是他是個好孩子,他沒有壞心的。”林惠低聲下氣地求,“請您一定不要讓他退學,他學習也很認真,回家以後都會好好寫作業......”

李忠打斷林惠的碎語,“不會退學,放心。”

他拿起茶幾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認真對林惠說:“絕對不會讓他退學,我保證。”

林惠茫然看着李忠,美麗的眼睛裏灰蒙蒙一片,映出掩飾不住的疲勞,“好,好的,謝謝您,李老師,太謝謝您了。”

李忠放下紙杯,站起身,說:“事情我都了解清楚了,不打擾你們休息。”

林惠連忙跟着他站起身,“李老師,留下來吃頓飯吧,我今天特意買了菜。”

“不了不了,我回去吃。”李忠一邊打着哈哈一邊走到門口,沖卧室裏喊了一聲,“林時雨!出來送我,趕緊的。”

林時雨拉開房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走過來,低頭換鞋。

林惠還想挽留,“李老師......”

“真不留了,我這也挺忙的,回去還得備課。讓林時雨送我一段就行,正好我也和他說說話。”李忠推開門,拍拍林時雨的肩膀,“走。”

與林惠道過別後,李忠和林時雨走在出小區的路上。夕陽将兩人的身影拉得悠長,餘晖穿過樓房和樹葉之間模糊的霧,為這個靜谧的小區添上生氣。

李忠的近視眼鏡挺獨特,鏡片會在太陽光下轉變為深色。他像頂着一個墨鏡,手插着褲子口袋一臉深沉地走路,旁邊跟着一個同樣手插口袋、一臉興趣缺缺的林時雨。

宛如一個過氣黑幫老大領着他缺乏忠心的小弟。

“你這事還真不好處理。”李忠說,“我得回去和主任他們商量商量。”

“你說了不會讓我退學的。”

李忠“喲”了一聲:“躲在房裏偷聽我們講話?”

林時雨有些惱,“沒偷聽!房門隔音本來就不好。”

“哦。”李忠繼續一臉鑽研地看着林時雨,“還以為你天大地大啥都不在乎,原來還是怕被退學呢。”

林時雨深吸一口氣,知道李忠在尋他開心,閉嘴不說話了。

到了小區門口,李忠擡腳剛要走,又想起什麽,折回來面對林時雨。

“人有時候心裏不好受,憋火,都是正常的。”李忠深色的眼鏡片上映出漫天溫柔晚霞,“但是打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會激化矛盾,留下源源不斷的禍根。你是個好孩子,何必要讓所有人誤解你?”

林時雨低着頭不吭聲,從他身上本能地流露出拒絕的意圖,但林時雨一個深呼吸,勉強扼制住了這種表現。他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改為抱着胳膊的姿勢,不去看李忠。

“我沒有心裏不好受。”林時雨的聲音很低,“誰要誤解我,也和我沒關系。”

李忠無奈看着他,半晌嘆了口氣,“倔脾氣。”

怎麽會沒關系?語言和目光是無形的劍與盾,既能傷人,又能護人。對于一顆年輕的、懵懂的心,其中力量更是龐大,影響之深遠足以貫穿一生。

但有時候要承認自己的無奈和脆弱,對于渾身警覺的少年來說又是那麽難。

因為他不可以承認。一旦奮力築起的高牆破開一塊磚,人們就會發現這面牆是那麽華而不實,只需要輕輕一抽離,就會全數轟然垮塌,露出更加柔軟的、不堪一擊的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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