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洗完澡後,林時雨坐在床上吹頭。
他老有一種身上還殘留着剩飯味道的錯覺,一邊吹頭一邊疑惑嗅嗅胳膊,又好像沒有味道。
一旁的毛思路和他有一樣的困惑。他一邊塗着藥一邊揪起衣擺大狗似地聞,“我怎麽還覺得臭呢?”
宿舍門推開,鐘起他們幾個洗完澡回來。毛思路喊住冉志凱:“你聞聞我身上還有味兒沒。”
冉志凱把盆子一放,走過去抓着他的頭發嫌棄地聞了一秒,扔回去,“沒味。”
林時雨吹完頭發放下吹風機,拉起寬松的短袖衣領再次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嗅覺系統被廚房的味道搞得錯亂了。
他擡頭看到鐘起坐在自己面前的書桌上玩手機,便喊了他一聲:“鐘起。”
鐘起轉過視線。
林時雨朝他伸出胳膊,“還有味道嗎?不行我就再去洗一回。”
鐘起看着他。林時雨的表情很自然,琥珀般淺褐色的眼珠望着他,帶着點對自己的判斷力信心不足的煩惱和疑惑。
鐘起放下手機,擡手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指長而有力,膚色經過這陣子連日暴曬後比林時雨的要深許多,握住林時雨的手腕時,熱度直白地傳遞過來。
微燙的氣息平緩地籠住林時雨的手,像夜晚半空的流雲降落山間。
只是一兩秒,鐘起就松開林時雨,身體坐直回去,繼續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沒有了。”
林時雨收回手,捏了捏有些發熱的手腕。他只是一瞬間有些奇怪,但還沒來得及捕捉到具體的念頭,那種感覺就倏然消失了。
到底該如何與人相處,親密等級如何區分,林時雨不知道,也從來沒有細想。他沒有朋友,也就沒有參考對象。但是剛才的那個動作對于男生之間的互動而言再普通不過,就像毛思路和冉志凱之間,沒有什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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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時雨放下心來,往床上一躺,捏着手機給媽媽發消息。
林晚月好幾天沒見到他,似乎有點不高興。林時雨發消息問了幾句,林惠回複說沒什麽問題,讓他好好軍訓,問他宿舍生活過得怎麽樣,有沒有和別人打架。
林時雨說沒有打架,林惠又問他有沒有交朋友,林時雨懶得和她聊這種話題,幹脆回到:沒有。
女人便又開始用那種嘆息的、可憐的語氣和他說話,念念叨叨,零零碎碎,說他都上高中了,總要交幾個朋友。一會兒話題又回到原點,讓他收斂一點脾氣,不要總是動不動就發火。
最後說了一句,不要像你爸爸那樣呀。
林時雨猛地按掉手機,甩到一邊。
手機撞在牆上,發出不大不小的響聲。鐘起看過來,林時雨轉過身,面對着牆,沒有說話。
高芥伸着脖子看一眼,“咋啦?”
林時雨說:“沒什麽,手機摔了一下。”
自從毛思路扭了腳以後,他的訓練便直接停了。如此一來林時雨就成了黑心教官唯一直接宣洩對象。大概是自己帶的班上一下出了兩個頭號路癡,基地的士兵出動一大半找人,害得他在戰友中丢了面子,刷一天盤子遠遠不夠,他還要加倍地折騰林時雨,直到自己徹底出氣為止。
在林時雨第三次因為打軍體拳動作不夠規範而被罰去操場限時跑圈的時候,終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毛思路雖然沒法訓練,但還是需要在附近坐着看。他眼睜睜看着林時雨拳沒打幾個,跑步已經跑了大十幾圈,眼見着人臉色都變了,忍不住站起來着急道:“報告教官,他好像有點不舒服。”
陳教官瞪他一眼:“舒不舒服由你說了算?”
“他,他……”毛思路想起什麽,忙說:“他身上有傷,不能劇烈運動。”
“別人班都好好的,到你們這兒一個個都跟我說不能劇烈運動,怎麽,你們七班是格外嬌貴是嗎?”冷面的教官厲聲道,“教了這麽久的軍體拳都打不好,罰他有什麽問題?”
高芥小聲嘀咕一句:“我覺得他打得挺好的。”
“誰在小聲說話!是不是要滾去廚房刷盤子?!”
高芥迅速閉上了嘴。
林時雨又跑完了一個五圈,回到隊伍旁邊時喘了一下,才說:“報告。”
他的聲音有點啞,軍訓服背後已經浸得透濕,嘴唇上的血色淡去,看上去有些蒼白。
陳教官走到他面前,“還倔嗎?”
林時雨調整着呼吸,不看他,也不說話。
陳教官嗤笑一聲,擡手拍了拍他的胸口,“聽說你受傷了?傷哪呢,我看看。”
林時雨面無表情站着,不動。
“免得別人說我虐待傷員啊。”陳教官嘲道,“來,證明給我看一下。”
毛思路緊張看着他們,連冉志凱都忍不住側目,心想這姓陳的黑面神到底吃錯什麽藥了,成天就盯着林時雨不放。
烈日下,方隊旁的兩個人膠着着。
陳教官喝了一聲:“聽不懂人話是嗎?!”
林時雨深吸一口氣,眼裏冒出的火幾乎要噴到面前教官的臉上。他握緊手指,壓抑着怒氣,“報告!沒有受傷。”
“哦,沒有受傷。”陳教官點點頭,“那是我罰輕了。”
鐘起聽着這對話,微微皺起眉。
“既然沒受傷,五十個深蹲,十圈,別人去吃飯,你跑步。”陳教官下達懲罰指令,“去!”
林時雨的呼吸還沒平複,臉都還是白的,聞言卻二話不說,轉身行動。
很快午休時間到,所有人解散去吃飯,偌大一個操場上漸漸只剩下林時雨還在跑步。
正午陽光正熱,鋪天蓋地的光線籠罩大地,點燃每一寸空氣。林時雨的影子在被炙烤的塑膠道上跑過,單調地拖了一圈又一圈。
毛思路買好了飯急急忙忙到操場的時候,見林時雨果然還在跑。
“時雨,林時雨!”毛思路一瘸一拐走到跑道上,沖着那孤零零的身影喊,“別跑啦,快點過來吃飯!”
高芥也拉着嗓門嚷嚷着,“你傻呀,教練都走了,還跑什麽呢!”
冉志凱望着那個身影,“這兩人是杠上了吧。”
“那黑心陳也是,幹啥老抓着林時雨不放。”
“可能是看林時雨太犟了,想挫挫他脾氣?”
“哪有這麽挫的,這麽大的太陽,一上午加起來跑了二十多圈,腿都給跑斷了。”
“時雨!”毛思路上前拽住林時雨,“別跑了,你看你出這麽多汗……快點過來吃飯。”
林時雨整個人像是從熱水裏撈出來的,渾身都在往下滴汗,皮膚被太陽曬得通紅。毛思路二話不說抓着他往外走,“走,休息去。”
林時雨掙開他的手,只不斷喘氣,彎腰撐着膝蓋,低頭的時候汗水從發尖落下,在塑膠跑道上形成幹涸的水漬。
他的意識有些模糊。太陽太大了,曬得人幾乎脫水。從大腦到身體各個器官都在跑步的颠動中攪成一團,令他作嘔。
高芥跑過來,彎腰輕輕拍了拍林時雨,“先別在太陽下面曬着了,去陰涼地坐着去。還走得動嗎?”
林時雨慢慢直起腰,開口時聲音幹澀,“走得動。”
兩人只好退開。林時雨勉強擡手抹掉下巴上的汗水,費力支撐着軟得快沒知覺的雙腿慢慢往前走,中途高芥想扶他,被他不耐揮開,“我自己能走。”
“倔什麽嘛。”高芥無奈道。
毛思路跟着他走到鋼筋水管旁,林時雨咬牙慢慢坐下,手肘撐着膝蓋喘氣。
“吃點東西吧。”毛思路把打來的飯遞到林時雨面前,“你體力消耗太大了。”
林時雨一聞到飯菜的油味就想吐,皺着眉推開飯,“不想吃。”
“不吃飯下午沒法訓練啊。”
冉志凱在一旁說:“他可能是跑得太久,犯惡心了。”
“那怎麽辦?再過半個小時就要訓練了。”
林時雨覺得很煩。他渾身上下都叫嚣着疲憊和眩暈,心髒過于劇烈的跳動牽扯得整個胸腔緊繃窒息,他想一個人安靜待着,腦子裏嗡嗡響成一片,意識幾乎就要飛出體內。
冉志凱的聲音傳來,“喲,剛才去哪了?”
接着另一個低低的聲音由遠及近,“買點東西。”
腳步聲走到他面前,那些圍繞在他身邊過熱的體溫和呼吸抽離,令空氣順暢流通起來,這讓林時雨總算好過了一些。
接着他的眼前罩下一片陰影。
一瓶礦泉水遞過來。
林時雨擡起頭,看到鐘起蹲在他面前,手裏拿着一瓶水。
鐘起擰開瓶蓋,把水瓶塞進他手裏,“喝一點。你有點脫水。”
林時雨差點沒握住水瓶。他忍住眩暈感,把水瓶遞到自己嘴邊,慢慢喝了一小口。
鐘起耐心等着他小口小口喝掉一小半礦泉水,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巧克力,撕開包裝,掰了一塊,“吃點巧克力,頭就不會那麽暈。”
冉志凱明白過來:“你剛才跑小賣部去買這些了?”
鐘起簡潔“嗯”一聲。
林時雨接過巧克力,塞進嘴裏。
“臉色還是不怎麽好。”毛思路坐在一旁,擔憂道,“要麽下午請個假,別訓了吧。”
冉志凱嘲了一聲:“你覺得那個姓陳的會同意嗎。”
等林時雨吃完巧克力後,鐘起又從兜裏掏出一瓶運動飲料,擰開蓋子放到林時雨手裏,“喝吧,喝完了吃飯。”
林時雨低頭看着手裏的運動飲料,有點疑惑。
高芥在一旁咋呼:“起哥,你是叮當貓嗎,口袋裏怎麽能裝下這麽多東西?”
林時雨抱着運動飲料慢慢喝,坐在他旁邊的毛思路忽然注意到一個細節:“時雨,你的腿怎麽一直在抖?”
林時雨的腿從剛開始就在無法控制地微微發着抖,鐘起低頭看了眼,忽然伸手握住他的小腿。
林時雨本能一驚想要掙紮,卻被鐘起按着動彈不得。
“運動量一下子太大,肌肉受不了。”鐘起說,“等會兒你站起來的時候可能會抽筋,我幫你按一下。”
他神态很自然,握着他的腿就開始慢慢地揉。林時雨頓時緊張起來,剛要說讓他自己來,旁邊的毛思路就興沖沖地放下飯菜,卷起袖子,“我也幫你按按。”
“不,等……”林時雨被兩人二話不說開始揉腿,一時間又是尴尬又是不知所措,“我自己來就……輕點,毛思路!”
毛思路下手沒輕沒重,林時雨一下被他捏疼了骨頭,差點擡起一腳把人踹飛。毛思路忙松開手給他道歉。
“放開。”林時雨又去按鐘起的手。這回雖然說的是拒絕的話,語氣卻不再想之前每次那麽生硬,“……我自己按就行。”
林時雨的腿很瘦,鐘起的手掌大而手指長,握在林時雨的腿上時能差不多一手圈住他的小腿。
手心覆上去的時候,能夠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到肌肉連帶着皮膚的細微震顫。
鐘起放開手,起身,退到一邊。
重新拉開安全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