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天早上集合前,林時雨找到随行的學校老師,說了自己想回家一趟的事情。
老師問他:“回去做什麽?”
“家裏有事。”林時雨不大願意細說,簡短解釋道,“我媽媽想讓我回去一趟。”
老師是個挺好說話的人,點點頭:“好吧,那你去和你的教官說一聲,讓他給你開張假條,到時候我送你出去。”
找那姓陳的要假條?
林時雨站在方隊裏,看了眼那天天沒事兒也黑着臉的教官,咬了咬牙。
今天的太陽依舊毒辣。七班男生方陣連站軍姿也比別的方陣要久,好在偶爾他們還是有中間歇息的時間,可以散開去陰涼地方喝點水,休息時間完全取決于教官的心情。
林時雨沒有去喝水,走到陳教官面前。
陳教官抱着手臂靠在樹下擡起眼皮看他一眼,聲音沒什麽起伏:“有事?”
現在所有人一看到林時雨和教官站在一起就緊張,生怕林時雨又做了什麽沖撞到那兇巴巴的黑面神,被罰到操場上去跑個十幾二十圈,或者幹脆被拎起來揍一頓。
林時雨知道自己有求于人,只得試着放低态度,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生硬,“……我想申請個假條。”
“哦,這回輪到你不能劇烈運動了?”陳教官諷刺道,“是頭疼啊,還是腿軟啊?”
林時雨盡量平靜道:“家裏有事,我今天晚上訓練完回家,第二天早上就回。”
“有什麽事這麽着急,非要抽這趟空回去?誰家裏沒點事,別人都練得好好的,就你非要走。”陳教官話音轉冷,“怎麽,家裏你是頂梁柱啊,沒你就不行了,一時半會兒也過不下去了是嗎?”
林時雨深吸口氣,一股抑制不住的火苗直往胸口外竄。他原本就不擅長用和緩的姿态與他人交流,此時被激得語氣有些沖:“我說了不會耽誤訓練時間。”
“耽不耽誤你說了算?”陳教官直起身,擡手指指林時雨的鼻子,“要我教你怎麽和教官說話嗎?求人是你這麽求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來約架呢!天天在我面前端着個臭脾氣架子,臉色擺給誰看啊?就你有脾氣是嗎,就你能兇是嗎?”
Advertisement
林時雨握緊拳頭。
“你瞪誰?”陳教官平地喝一聲,“真以為我不敢揍你?!”
所有人都看向他們。鐘起放下水瓶看過去,手指把水瓶捏得輕微一聲脆響。
毛思路緊張站起身,“怎麽又杠上了啊。”
冉志凱說:“倆硬釘子互紮呗。”
陳教官不再管林時雨,轉頭一吹口哨,“列隊集合!”
等方隊整齊集合好後,他冷聲道:“所有人十五分鐘俯卧撐,誰都別想偷懶,開始!”
接着轉頭看向林時雨,“林時雨,三十分鐘俯卧撐,開始。”
鐘起一怔,看向林時雨。林時雨卻只是短暫地沉默幾秒,就彎下腰雙手撐在地上,一聲不吭開始做俯卧撐。
十五分鐘後,其他人做完俯卧撐,有人剛起來就差點摔下去,累得直甩胳膊。
林時雨還在繼續做。
鐘起抹掉手上摁進皮膚的細小石子,看到林時雨的額角已經滲出汗珠。他的膚色比剛開始軍訓那會兒深了不少,卻還是比大多數人要白,紅暈劃過他的臉頰和耳尖,染得後頸也一片微紅。
高芥也看着林時雨那邊,忍不住嘆氣:“知道教官不喜歡他還往槍口上撞,怎麽就這麽犟呢。”
三十分鐘後,林時雨一腳前踏,撐着膝蓋站起來。
他面前的水泥地被汗水打濕,挽起袖子的小臂上還在往下流汗,整個人站在烈日下喘息,渾身都往外透着熱氣。
鐘起一眼就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掌上沾着一些紅點。因為手撐在地上太久,手心被地上的石子磨破,已經滲出血跡。
“做完了?”一旁的陳教官掃他一眼,漫不經心道,“做完了還不歸隊,站在那當樹樁?”
林時雨拉下袖子,回到隊伍裏。
中午休息的時候,林時雨離開操場徑自往食堂走。還沒走到一半,被一個人半路截胡。
鐘起從後面走上來,“去哪?”
林時雨心裏正煩着,不大想說話,便簡單回答:“食堂。”
“不去醫務室看看?”
林時雨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去醫務室做什麽?”
鐘起握住他的手腕擡起來,手掌朝上。林時雨手心裏的血跡已經幹了,傷口不再滲血,周圍卻髒兮兮的都是灰。
“時雨,你的手怎麽這樣了?”又是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毛思路,湊到他旁邊着急道,“得去醫務室看看才行。”
林時雨收回手,不耐煩道:“我餓,要去吃飯。”
鐘起對毛思路一揚下巴,“思路,你去幫他打一份飯。”
“好的。”毛思路做了個遵命的手勢,也不等林時雨說話,一溜煙往食堂跑了。
“走吧。”鐘起對林時雨說。
林時雨莫名其妙被鐘起帶着偏離了食堂方向,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跟過來做什麽?”
“監督你沒有亂跑?”
一看就是随口扯來的理由。林時雨懶得探究,都已經走過食堂了,加上手心的确有點疼,便幹脆往醫務室走。
“你和教官說什麽了?”
光在林蔭道上鋪一條長長的金色小路,樹影綿延搖曳,揉碎灑在光裏。
兩人的影子聚在腳下,有時候不小心挨到一起,有時候分開。
“沒說什麽。”林時雨的聲音淡淡的。
“你何必去招惹他。”鐘起說,“受罰的最後總不是你。”
“我沒有招惹他。”林時雨的語氣變得很不好,但下一刻他閉上嘴,在鐘起的沉默裏試着平緩心緒,“我只是想……”
鐘起側頭看向他。
“……沒什麽。”林時雨不想說自己是想找那黑面神幫忙簽個假條,結果尋求幫忙不成反而被冷嘲熱諷一番,還莫名又被罰了一頓。
偶爾在樹梢間撩起的鳥鳴短促清脆,有一段時間只剩交錯的腳步聲,夏日炎炎,曬得人心頭生倦。
“說句實話對你來說這麽難嗎?”鐘起的聲音平靜響起。
輕卷的睫毛驀然一顫,林時雨捏起手指,指尖按進手心的傷口,遲鈍地一痛。
“有什麽好說的?”林時雨的态度重新趨于冷淡,“說實話有什麽用,為了獲得同情還是說服自己?”
對于林時雨來說,語言是蒼白脆弱的東西,這個認識根植于他的家。
他的媽媽總是在退讓,道歉,害怕責備任何人,希望所有人都能夠坐下來和睦相處。但這些換來的是那個男人,他一輩子厭惡的親生父親無盡的打罵,侮辱,暴力不需要任何理由,輕易就擠碎語言的屏障,将躲在後面的人拖出來撕扯得粉碎。
而他的妹妹林晚月,他們甚至無法溝通。無論林時雨說什麽,妹妹都只是望着他傻乎乎地笑。那一出生就注定籠罩在林晚月身上的陰影太濃太厚,像一場永遠不會散去的沉沉雷雲,把他的妹妹藏在天際邊緣的星光深處。
語言不能抵禦迎面痛擊而來的殘酷,也不能守住脆弱的靈魂。流言,誤解,他人的眼光,在林時雨眼裏不痛不癢。
因為生活已經給他足夠重量。光是拖着這重量向前走,已經讓他竭盡全力。
林時雨的手做了簡單的清洗,擦過酒精後,兩人回到了食堂。
吃飯的時候林時雨和鐘起分開坐下,互相不說話。其他三人都在插科打诨,林時雨全程沉默,只悶頭自己吃飯。
準備集合的時候,冉志凱和鐘起說話。
“和他吵架了?”
“還好。”鐘起擰開水瓶喝了一口,“沒吵,随便聊聊而已。”
“和林時雨還能随便聊聊?”
“我發現你對他想法很大。”鐘起瞥一眼冉志凱,“就沒見你理過他。”
“說的好像他樂意理我似的。”冉志凱說出這話,莫名感覺自己的語氣摻進點怨氣,好像在等着別人找自己一樣,忙嫌棄地一抖肩膀,“就他那臭脾氣,除了二毛那愣子,沒人想去找氣受。”
“你脾氣也好不到哪去。”
冉志凱抱着胳膊一側身,從上到下掃一眼鐘起,一臉古怪:“你很為他說話啊。”
“是嗎。”鐘起随手把水瓶放到一邊,不再和冉志凱多話,獨自走了。
晚上回到宿舍的時候,林時雨把手機拿出來打開看,彈出一條媽媽的未接電話。
林時雨心下一沉。
他捏着手機再次離開宿舍,走到光線昏暗的樓梯拐角,回撥電話。
“小雨。”林惠在電話那頭開口。
“媽,妹妹怎麽了?”
“她不肯好好吃飯呀。”林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急無措,“一直拉着我問哥哥呢。我說哥哥去軍訓了,下個星期就回,她也不聽。”
“……你把電話給她。”
電話裏響起一陣摩擦聲,林時雨說:“林晚月?”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哥哥。”
林時雨面對着窗戶,夜色映在他的臉龐,将他的聲音染出一絲難得平緩的意味,“我下個星期就回家,你等着我,知道嗎。”
“嗯,嗯。”
“飯要好好吃,上課好好聽講,老師布置的作業都要做。”林時雨放慢語速,“聽到沒有?”
“哥哥回來。”
“我很快就回。”
“嗯,哥哥回來。”
“過幾天。”林時雨耐心地說,“過幾天就回,媽媽會陪你。”
“陪。”女孩重複他的話,舌頭發音不大清楚,像含着口水泡,“哥哥回來。”
林時雨握着電話,沉默下來。
電話那頭也不再說話,只剩女孩清晰的呼吸聲,似乎是把手機捧在手裏湊得很近,鼻息全都噴在手機上。
最後,林時雨低聲說:“好,回來。”
女孩在電話裏很用力地“嗯”了一聲。
電話挂斷後,林時雨安靜看了一會兒窗外沉沉的夜色,轉過身。
看到站在他身後的鐘起。
林時雨心中警鈴大作。他注視着黑暗中的鐘起,怒道:“你偷聽我打電話?”
鐘起卻只是随手扯起衣領擦了擦脖子上的水珠,沒說什麽。林時雨這才注意到他的手裏還拿着個裝洗漱用品的盆子,頭發也半濕着,蹬一雙拖鞋,似乎是剛從澡堂洗完澡回來。
“沒偷聽。”鐘起說,“剛上樓,就聽到你說回來什麽的。”
林時雨把手機放回口袋裏,剛要繞過他離開,就聽鐘起忽然說道:“如果你需要什麽的話,不如打電話給老李試試看。”
林時雨頓住腳步。鐘起側過身面對他,身上有淡淡清爽的沐浴露味道。
“換個人找說不定有用。”鐘起這麽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