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忠是第二天中午來的。
其他方陣都已經解散去食堂,就剩七班男生方陣還在太陽下練軍體拳。李忠來的時候身邊還有基地裏一個姓劉的連長一起,在食堂找了一圈沒找着人,才來了操場。
陳教官是班長,在見到劉連長的時候敬了個軍禮。劉連長個子高大,面善,過來時說了一句:“還訓呢。”
“是。”
“你帶的隊裏是不是有個叫林時雨的……”
陳教官喊了一聲:“林時雨出列!”
林時雨走出來,李忠示意他過來,然後笑着對陳教官說:“是這樣的,我是七班的班主任。林時雨家裏有點事,他媽媽把電話打到我這裏,希望孩子回去一趟。”
劉連長說:“如果的确有特殊情況,可以批假。”
李忠說:“我也不希望影響教官軍訓進度,這樣,我現在帶他回家一趟,把家裏的事情先解決了,然後今晚就把人送回來,怎麽樣?”
陳教官看了林時雨一眼,“……可以。”
李忠對陳教官道謝,又對劉連長說,“謝謝劉連長特地陪我過來找人,耽誤你時間了,真是不好意思。”
接着又拍一拍林時雨,沖他擠了個眼色,“杵着幹嘛,說謝謝。”
林時雨別扭低下頭,還是說了句:“謝謝教官。”
李忠領着林時雨走了。劉連長掃了眼太陽下的學生,說:“行了,讓學生也吃飯去吧。”
陳教官:“解散!”
學生們走後,劉連長對陳教官說:“也沒有必要太過嚴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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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該罰的罰,不該罰的就不要罰。”劉連長提醒,“學生和當兵的到底還是不一樣,別拿你對新兵的法子直接套在他們身上。新兵訓多久,學生訓多久?不适用。”
“……是。”
李忠讓林時雨回宿舍拿了手機,帶着人離開了訓練基地。坐上車的時候,他對林時雨說,“晚上你準備回基地的時候就給我打電話,我再送你過來。”
林時雨坐在後座,雙手擱在腿上,手指扣在一起,半晌低聲說:“謝謝。”
李忠大剌剌往後靠,翹起二郎腿,看一眼林時雨,笑起來:“黑了啊。軍訓挺辛苦吧。”
“還好。”
“教官為難你了?”李忠說,“不然怎麽假條都不給你批,你是不是兇別人了。”
“我沒兇他。”
“那你肯定瞪他了。”
“……”
沉默即承認。李忠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你瞪誰不好,瞪你的教官,哎喲,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了林時雨。”
“看着他的臉就煩。”林時雨冷淡道,“除了罰深蹲和跑圈就沒別的招了。”
“你啊,也別犟了,軍訓就半個月,忍一忍不就熬過去了,非得給自己找不痛快。”
林時雨不說話。
“聽到沒有?”李忠呼嚕一把林時雨的頭發,“身上傷都沒好透,別瞎折騰自己。”
林時雨被撸得一歪腦袋,不耐煩開口:“知道了。”
林時雨直接去了培智學校接林晚月。小孩放學出來遠遠看到他,立刻蹦着跑過來,一把抱住林時雨的腿,“哥哥。”
林時雨把她的手一牽,“走,回家。”
他們到家的時候林惠還沒回來,家裏冷冷清清的,林時雨去廚房給林晚月倒了杯牛奶,蹲下來遞給她,“媽媽說你這幾天都不好好吃飯。”
林晚月捧着杯子喝牛奶,“嗯”了一聲。
她年紀尚小,語言能力發育遲緩,掌握的詞彙量非常匮乏,大多時候都只是“嗯”,也沒有特殊含義,只是對外界環境的一種簡單回應。
“你不能這樣,林晚月。”林時雨蹲在妹妹面前,“我不陪着你,你就不吃飯,也不上課了嗎?”
林晚月說:“不。”
她嘴邊沾了一圈奶漬,漂亮的眼睛望着林時雨,眼中卻沒有林時雨的影子,只有一片朦胧的、霧一般的阻礙。
林時雨看着她的眼睛,半晌擡起手,靜靜抹掉妹妹嘴邊的牛奶。
從見到林時雨開始,林晚月的興致就一直很高,一直到洗完澡坐在床上都還在不安分地亂動。林時雨給她牽開被子,皺眉道:“睡覺。”
林晚月托着枕頭抱在懷裏,往被子裏一躺,叫了一聲,“哥哥。”
“嗯。”林時雨坐在床邊,說,“我陪你。”
林晚月說,“唱歌。”
林時雨無奈半晌,問:“這回要唱什麽?”
林晚月揮舞着手哼哼了幾個含糊的調子,林時雨依靠多年經驗竟然憑着幾個斷斷續續的音節聽出來了,是他前陣子唱給她聽的《let me love you》。
“行。”林時雨從床上下來,改為盤腿坐在地上,一手撐在床邊,一手放在林晚月的被子上,“閉眼,給你唱歌。”
關于哄林晚月睡覺該唱什麽,林時雨經過總結發現英文歌比中文歌效果更好,因為中文林晚月還能懂一點,英文則壓根如聽天書,哄睡效果拔群。
林時雨支着下巴,手輕輕拍着林晚月,在她耳邊輕聲緩慢地唱歌。
林時雨唱歌很好聽。只是除了媽媽和妹妹,沒有人聽過他唱歌的聲音。
林時雨也沒想過唱給別的什麽人聽。
晚上十點,林惠才下班回來。林時雨已經自己給他們兄妹倆做過晚飯,還留了一份在桌子上給她。客廳裏沒人,林惠輕手輕腳推開卧室的門。
房間裏亮着一盞暖黃的臺燈,林時雨還穿着灰撲撲的軍訓服,坐在床邊。
林晚月已經在被子裏睡着了,胖乎乎的手抓着林時雨的手指。
林時雨擡頭看到她,慢慢抽回手指,起身走出來。
林惠問:“小月好好吃飯了?”
“吃飯了。”
“……那就好。”林惠把手機放在桌上,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皺,臉上露出赧然的表情,“我這個媽媽也沒做好,都不能哄女兒乖乖吃飯。”
“扯這麽遠做什麽?”林時雨略微不耐地一皺眉,“你去吃飯。”
他拿了幹淨衣服去衛生間簡單沖了個澡,出來時把軍訓服疊起來裝進袋子裏。林惠吃着熱過的剩飯,見狀把他叫到身邊,拉着他的手看了看。
“黑了。”林惠翻過他的手,看到手心上還未愈合的傷口,“手怎麽回事?”
“做俯卧撐磨的。”林時雨抽回手。
“怎麽瘦了這麽多,軍訓很辛苦嗎?”林惠想起什麽,起身去廚房打開收納櫃,“正好我昨天去超市買了些餅幹,本來是給小月買的,你拿去吃吧,我明天再買點就行。”
林惠拿出兩盒兒童吃的小熊餅幹,塞到林時雨手裏,又擡手溫柔摸了摸他的臉,“多吃點,下巴都瘦尖了。”
林時雨便一聲不吭,收下了餅幹。
“那我走了。”林時雨提起袋子,說,“和教官說過了晚上回基地。”
“啊,不能在家睡一晚嗎?”
“李老師已經在小區門口等我了。”
“好吧。”林惠把林時雨送到門邊,“小區裏晚上黑,走路小心點。”
林時雨剛要轉身,目光忽然掃過林惠的脖子。
剛才他沒有注意。林惠穿着一身淺v領的連衣裙,在她的領口上鎖骨的地方,多了一道淡紅色的劃傷。
而她每天都會戴在脖子上的一條項鏈,是她結婚時候的嫁妝之一,也不見了。
林時雨盯着林惠鎖骨上的劃傷,“哪來的。”
林惠注意到他的視線,慌忙擋住脖子,“哦,這,這個,劃了一下。”
“在哪劃的?”
“寫……寫東西的時候,筆不小心劃的。”
一陣難忍的沉默。
“筆能劃成這樣?!”林時雨突然爆發,用力抓住林惠的手腕拉開,看清那個傷口周圍還起着碎皮,分明是被相當的力道抓破的。
“誰抓的。”林時雨已經意識到什麽,眼中迅速飛積起暴怒的烏雲,“你項鏈呢?!”
林惠捧着他的手無措搖頭,“小聲點,不要吵醒小月了。”
林時雨卻已經被猜到的事實激怒得渾身細胞都在叫嚣,控制不住低吼:“是不是吳翔那個畜生來找你了?!”
“不要這樣說,小雨,不要這樣。”林惠試圖撫着林時雨的手臂讓他冷靜下來,“他是你爸爸,不要這樣說話……”
“他不是!”林時雨咬牙一字一句道,“是不是他抓的?他把你項鏈拿走了?”
“他缺錢,就是過來找我借點錢。”林惠緊緊抓住林時雨的手,在她的兒子徹底爆炸前慌忙解釋,“我保證,我保證下次他再也不會來找我了,我說我就剩這條項鏈值錢,我沒錢了,讓他不要來找我,然後他走了,他不會再來找我了,小雨,你不要生氣……”
“他的話你也信?一個畜生的話你也信?!”林時雨氣得肺都要炸了,血一下子沖上頭頂,“他找你借錢,你就把項鏈給他?那是奶奶留給你的!你不會報警嗎?你就讓他打你?!”
林時雨把袋子甩在地上,蹲下飛快穿鞋,他的手指因為憤怒而劇烈抖着,但是系鞋帶的動作很快,當即起身推開門走出去。
“軍訓衣服別忘了……小雨,小雨,你去哪裏!”
林惠慌忙撿起袋子跑出門,在樓道裏抱住林時雨的胳膊,“你要去找你爸爸嗎?”
林時雨一聲怒吼:“他不是我爸!”
林惠意識到林時雨竟然真的要大晚上去找他爸,她一瞬間想到種種可怕的後果,想到那個瘋子般的男人會對自己的兒子做出什麽事情。林惠用盡力氣把林時雨往回拖,幾乎是在苦苦地哀求,“小雨,別去,媽媽求求你,不要去找他,他沒有打我,就是抓……抓了一下。”
林時雨渾身緊繃站在黑暗無光的樓道裏喘息,聲音幾乎染上絕望,“你到現在還為他說話。”
樓道的牆沒有窗戶,只有磚塊之間條條縷縷的縫隙,黯淡的夜色從縫隙中透下來,一點可有可無的光。
“不是為他說話,就是不想再和他有聯系了。小雨,不要去找他,好不好?我們好不容易安安生生這麽久,你一去找他,他肯定不會放過我們。”林惠把袋子放進林時雨的手裏,替他收緊手指抓着,一遍一遍安撫他起伏的背,“媽媽保證再也不見他,再也不給他任何東西了,你聽話。李老師是不是已經在門口等你了?我陪你一起過去,媽媽送送你。”
李忠百無聊賴在小區門口等了快半個小時,才看到不遠處昏暗的小路上慢慢走過來兩個熟悉的身影。
他沒想到林時雨的媽媽也陪着一起下了樓,趕緊扔了煙頭。然而等兩人走近了,他便覺出點不對勁。
林惠牽着林時雨走到李忠身邊,對他充滿歉意地一笑,“對不起,李老師,讓您久等了。”
笑容有些勉強,帶着疲憊和不安。
李忠愣了一下,“沒事,沒等多久。”
林惠把林時雨往前推了推,溫聲說:“小雨,你和李老師一起……”
她話沒說完,林時雨已經一言不發轉身,看都不看兩人,快步走了。
李忠:“哎!你小子……”
“沒事,沒事。”林惠忙說,“麻煩您送他回去軍訓,謝謝您,李老師,真的太麻煩您了。”
“不麻煩,就送一趟的事。”
“謝謝您照顧他,對他這麽有耐心,真的,太……”林惠話沒說完,清了清嗓子,對李忠鞠了個躬,“時雨他脾氣不好,麻煩您以後也能繼續關心他,您是老師,您比我專業多了。”
“父母才是孩子最重要的老師,學校只是其次。”李忠這麽說着,卻在注意到林惠的表情後有些猶疑了。他思考後,認真說道:“但是我一定會盡力好好教他,畢竟我是他的班主任。”
李忠和林惠道別後便去追林時雨。好在林時雨沒有到處亂跑,一個人在馬路邊一動不動站着等他,手裏提一個塑料袋,身形在路燈下拉出一個長長的黑影,像一杆孤零零的小路燈。
李忠走到林時雨身邊,剛要教訓他幾句,卻在轉頭看到林時雨的臉時止住了聲音。
林時雨通常呈現在所有人面前的神态都是不耐、煩躁或者冷淡,對誰都拉開警戒線,龇着牙不讓任何人靠近自己。要說的話,就像一個随時都會抻開毛的暴脾氣狼崽,雖然真的很難相處,倒也生機勃勃,開水滾起火星一般的精神。
但此時的林時雨像是被臨頭澆了一場瓢潑大雨,跳騰的火焰倏然熄滅。他低着頭,目光迷茫落在地上某個無形的點上,看上去挫敗,疲憊,憤怒卻沒有力氣掙紮,生氣被猛地抽空,剩一副勉強支撐的空空骨架。
夜晚籠罩,訓練基地一片寂靜。宿舍的門被打開,林時雨走進來。
其他人都沒睡,毛思路聞聲擡起腦袋:“你回來啦。”
“嗯。”林時雨應一聲,聲音平靜沒有異常。他走到床邊,脫鞋上 床,換衣服,拉起被子睡下。
鐘起正在上鋪靜音玩魚之島,感覺到身下一陣輕響,手機裏的小人又被八爪魚一腳抽光了血條。
鐘起只得退出副本,正準備重新開一把時,屏幕上方忽然彈出一個消息,是李忠發來的。
鐘起切換界面,看到李忠給他發來的消息。
[你是不是和林時雨一個宿舍?]
鐘起看着消息,退出界面,把游戲退掉,再點回來,打字回複消息。
[是的。]
[可以多多關心一下你的同桌,比如多和他說說話,和他一起吃飯。]
鐘起感覺到下鋪已經沒動靜了。他想了想,打字問,[他怎麽了?]
[心情可能不大好。]
鐘起剛打下“為什麽”三個字,頓了一下,又删了,重新編輯一行字發過去,[他回家做什麽?]
[你自己去問他不就行了?既然想了解他,就多和他交流。行了,早點睡覺。]
鐘起關掉手機,放到一旁。
了解他。
鐘起被李忠一句話點醒,意識到自己這幾日所有針對林時雨的不符合他慣常行為的一切,原來都是源自于,他竟然想了解林時雨。
鐘起很少想要了解誰。他生性不積極,加上具備更細致的觀察力,總是能從對方的表現中窺見實質。
但林時雨——不一樣。似乎是一個過于單純的個體,無論什麽情緒都表現在臉上。但是在這種過度純粹的情緒表露下,極度不規則的點狀運動在林時雨不為人知的背後混亂閃動,那些點時而翻成白色的善,時而翻成黑色的惡,反複交錯,為林時雨鍍上一層混淆視線的錯覺視膜。
一個單純的、不可捉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