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裏,鐘起半靠在上鋪的牆上,手機屏幕熒熒淡光照在他的臉上,搜索引擎停着“培智學校”四個字。
鐘起一條一條往下翻看。旁邊上鋪的冉志凱翻了個身,餘光注意到他還沒睡,問,“還不睡?”
“晚點。”
“明天就彙演了,你最好別熬夜。”冉志凱打了個哈欠,“要是在彙演上出岔子,小心黑心陳把你撕了。”
鐘起又看了一會兒,才退出界面,關掉手機,往床上一躺。
下鋪無人,寂靜無聲。
林時雨是個睡覺很安靜的人,不說夢話,也不喜歡亂動,不像高芥天天晚上打鼾,也不像毛思路時不時吧唧兩句夢話。
只有極其偶爾的時候,他才會聽到睡熟的林時雨翻了個身,發出淺淡的呼吸。
有一次鐘起大半夜下床給手機充電的時候,看到林時雨睡着時的姿勢。面朝牆,額頭抵在牆面上,腦袋埋在被子裏,整個人蜷在床的最裏面,閉着眼睛的樣子非常安靜。
和清醒時如出一轍的防備。
漫長的半個月軍訓期最後一天,所有學生在操場上舉行軍體拳彙演。烈日炎炎,操場上嘈雜的人聲和廣播聲響成一片。
林時雨硬是被李忠又給拖回了訓練基地。李忠說練了那麽久軍體拳,吃了那麽多苦,沒打成也太可惜,過來一起看看同學參加比賽也不失為彌補遺憾的一種方法。
林時雨自認為沒有什麽可惜。
兩人站在水泥鋼管前,林時雨看着遠處跑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有點無語:“站得這麽遠,連人臉都看不清。”
李忠說:“誰讓你看臉了,看他們動作不就行了,打得齊就拿獎,打得亂七八糟就白忙活。”
“獎是肯定可以拿的,看幾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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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難得聽你誇自己人。”
林時雨覺得自己只是在講實話。天天遭那尊黑面神拍打面團似地折騰拿捏,再不拿個獎在手裏,七班自己都嫌丢人。
彙演開始後,廣播裏按順序播報進場方隊。軍體拳一套十六式,教官要求學生們每打一式都必須吼一嗓子,操場上頓時吼聲震天,不知道誰還給廣播裏加了段激動昂揚的背景樂,熱鬧非凡。
林時雨絲毫不受氣氛幹擾,面無表情插着口袋看操場上的彙演,心想沒一個打得比他們好的,菜。
“到咱們班了。”李忠伸着脖子聽廣播,拍拍林時雨,“走,湊近看看去。”
李忠拎着林時雨從操場另一邊繞了個圈,繞到已經彙演完的方隊後面等着。
“列隊!”站在方隊一側的黑面陳一聲喝,“齊步——走!”
“喲。”李忠望着列隊走進彙演區的七班方陣直咂嘴,“有內味了。”
林時雨面前全是其他班方隊隊伍末尾的高個子,他——看不見。
“……麻煩讓一下。”林時雨屈辱地對前面的人說,“我看一下我們班。”
七班的軍體拳表演果然和別的方隊不同,随着一聲震天的口號動作開始,起步第一式的氣勢就拉開一大截,一招一式這麽打下來順暢平穩,沒有一絲瑕疵。
林時雨看着他們整齊劃一的動作,心想可能是有那麽一點可惜。
七班的表演結束後,場上響起相當熱烈的掌聲。背景廣播還在繼續,跑道上下來一群人,遠遠就聽到他們那群人喊了一嗓子:“李老師!”
一群人也知道自己打得好,興奮地跑過來圍着李忠吵吵鬧鬧,反倒是林時雨不想湊熱鬧,也不知道該怎麽湊這熱鬧,便一個人站得遠遠的,想着要不先走算了。
一道陰影蓋過來,伴随着熟悉的低嗓,“站這兒做什麽?”
林時雨轉過頭,鐘起不知怎麽就看到了他,脫離人群走過來。他的臉上還淌着汗,袖子挽到手肘上,靠近時帶着運動過後蒸騰的熱氣和汗味。
林時雨說,“沒什麽,過來看看。”
鐘起随手擦掉下巴上的汗,狀似不經意地問,“看了以後什麽感想?”
“就那樣。”林時雨說着,遲疑後補充一句,“不過比別的班要強點。”
鐘起好像笑了一聲,站在林時雨面前,漫不經心看了一圈四周。
又笑什麽?林時雨覺得鐘起簡直莫名其妙。之前在辦公室的時候也是,他和幾個主任劍拔弩張,就這個人從旁邊笑得突兀。還有幾次也是這樣,他是做什麽了讓這個話都不愛多說幾句的人這麽愛笑?
“手怎麽樣了。”鐘起問他。
林時雨懶得多說,把手臂伸給他看,被蛇咬過的兩個小點早就愈合。
“時雨!”毛思路大型犬似地哼哧哼哧跑過來,“怎麽樣,咱七班帥不帥?”
“帥個屁。”
“怎麽這樣?!”
冉志凱走過來的時候,難得也問了一句:“你身體好了?”
“……好了。”
其他人擠擠挨挨過來,那不拘言笑的黑面教官今天沒勒令他們下了場也要按方隊隊列站好不許吵鬧,表情看上去十分舒坦,大概也是被他們的表現小小地震撼了一把。有人過去找他合照,他都背着手點頭答應了。
“來拍照啦!”陶塵在不遠處草地上朝他們揮手,“和咱們教官也一起照一張,都過來吧。”
其他人都呼啦往她那邊去,林時雨不喜歡拍照,本來不想過去,然而旁邊的毛思路已經把他一拉,“走吧。”
林時雨被拖到人群裏,旁邊人擠得要命,一群剛下表演的男生身上全是臭汗味和熱氣,林時雨惱火得簡直想把毛思路提着腿拎起來抖三抖。
這時,一只手從後面按住他的肩膀,輕輕一推,林時雨就被推到了一個不算擁擠的縫隙中間。
鐘起站在他身後,将他與擁擠的人群隔開。
照片拍下的一瞬間,林時雨和鐘起站在人群中,距離被推着一時變得親密。林時雨站在鐘起身前,感受到他平穩微熱的氣息,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有時候一副讨厭自己的模樣,有時候又像什麽都沒發生,若無其事的靠近過來。
彙演最後的評審結果第一名是高一七班,一等獎一個籃球,兩幅羽毛球拍。一群人領獎,拍照留念,林時雨不愛往熱鬧地方去,剛要随便找個清淨地方待着,被一聲給喊住。
毛思路和高芥倆大個子興奮跑到他面前,毛思路說:“時雨,晚上一起去江漢路吃飯不?大概十幾個人一起,怎麽樣。”
林時雨想也不想拒絕:“我不去。”
“幹什麽總是拒絕嘛。”高芥一爪子拍上林時雨的肩膀,“咱們好不容易一起熬過這魔鬼般的半個月,特別是你,被咱教官折……磨練這麽久,還不好好犒勞犒勞自己?哥都安排好了,江漢路那家魚頭鍋,定個大包間,一長條桌吃吃玩玩,多熱鬧。”
“是啊。而且這次你沒參加成彙演也挺遺憾的,聚餐就不要再不來啦。”
林時雨被這兩個人一左一右夾擊,态度微妙地有所軟化,“......我有事。”
“你一高中生大晚上能有啥事啊。”高芥嚷嚷,“又不打游戲,又沒作業做,難不成你背着我們和漂亮姐姐談戀愛?”
“沒有!”
“那你還有什麽理由不來?身為咱們宿舍的核心成員之一,這波團建你小林同志必須參與,否則組織就要對你采取無理取鬧手段了。”
毛思路配合認真點頭:“非常無理取鬧。”
高芥:“偷你作業,拆你鞋帶,和老李打小報告說你和漂亮姐姐玩早戀。”
“你們……”林時雨被他們吵得頭疼。奇怪的是他沒有感到不耐煩或者惱火,相反還冒出一點無奈的情緒。
從小到大,林時雨從來沒有參與過私下的所謂聚餐,連學校舉辦的團體活動都參加得少,更沒有像個普通男生一樣和朋友一起約着打游戲,上網吧等等。
原因簡單粗暴:林時雨沒有朋友。
對于毛思路和高芥執意的邀請,林時雨最先給出的反應是拒絕。他不明白這種邀請的動因,心中只感到困惑和不解。接着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慢慢生出,不知道是否可以稱之為對新鮮事物的莫名期待。
林時雨猶豫半晌,問:“有哪些人會去?”
“好多男生都去,還有陶塵她們幾個也答應了。”毛思路說,“咱們一個宿舍的也都去,當然不能少了你嘛。”
“哦。”林時雨點頭,咳了一聲,“那我先回去一趟,然後……就,去。”
“說話算話啊。”高芥把手機拿出來,“把你手機號給我,要是你不來我可就奪命連環催了。”
林時雨覺得實在幼稚,但還是和他們兩個交換了手機號碼。
林時雨确實有事,他得去培智學校接妹妹放學。這個事平時一般是林惠在做,除非林惠有時候實在忙得抽不出空,或者調班時間不對的時候,才會讓學校老師幫忙照看着小孩,然後等林時雨放了學以後去接。
軍訓結束後緊接着周末,大巴把學生送回學校,大多人都高高興興成群結隊直接回了家。林時雨走到學校門口低頭打開手機看了眼,忽然身後傳來一聲自行車輪胎剎在地面的聲音。
林時雨擡起頭,看見鐘起跨在自行車上,一腳踩地,書包随意挂在肩膀,停在他旁邊看過來。
“晚上去聚餐?”鐘起問他。
林時雨點頭。接着問,“你去嗎?”
“去。”鐘起說完,重新騎上車離開,帶起一陣倏然的風。
林時雨坐了半個小時的地鐵轉公交去培智學校接林晚月。回家以後發消息問林惠什麽時候回家,得到回複說大概晚飯的時候可以回,便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飯。
林晚月今天似乎心情很好,一直圍着林時雨打轉。林時雨低頭切土豆絲,說,“作業做完了?”
“嗯。”
“整個周末的作業?”
林晚月不說話了,站在一旁咬着手指四處看,腦袋晃來晃去的。林時雨看了她一眼,說,“不要咬手指。”
說完擦一下手,彎腰把她的手指從嘴裏拿出來,又對她說一遍,“手指,不能咬。”
“嗯嗯。”
等林時雨做好晚飯時,已經接近六點,林惠還沒回家。他坐在餐桌旁,一邊看着林晚月吃飯,一邊打開手機看了眼,毛思路給他發了好幾條消息,問他什麽時候過去。
林時雨又看了眼窗外暗青的天色,點開和林惠的對話框,剛想打字問她下班了沒,手指在顯示屏上懸停,又輕輕一滑退出了界面。
有什麽好問的,去不了就算了。林時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