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李忠抹了把臉,頭疼。
他的面前站了一排,依次是面無表情的林時雨,無事發生的鐘起,一臉無辜的毛思路,嘿嘿笑的高芥,和事不關己的冉志凱。
李忠的手在空中揮了一圈,最終點到鐘起,“鐘起,你說。”
鐘起簡潔概括:“他們把林時雨的飯撞翻後罵人,林時雨生氣,給了他們一拳。”
“把別人鼻子打出血?”
冉志凱插一句:“沒有,鼻子是那個人自己摔的。”
“摔的?好好的怎麽就摔了?”
沒人說話了。
整個事情很簡單,林時雨一拳揍出去,對面當即圍過來,鐘起立刻把林時雨拽到自己身邊,高芥和毛思路擋上去,冉志凱趁亂一踢地上的餐盤,鐵盤子哧溜一下滑到那個男生腳底,對方踩到盤子失去平衡,臉着地摔出一臉鼻血。
最後局面以舉着飯勺沖出來的阿姨各打五十大板結束。
除了林時雨,其他三人都看到了冉志凱那一腳,但此時他們不約而同選擇了裝傻。
李忠問:”他們罵什麽了?”
林時雨不說話,毛思路在一旁小聲打報告:“他們說時雨穿的衣服……不好。”
李忠看了眼林時雨身上的衣服,心裏默默嘆一口氣,對其他人說,“你們先回去吧。”
最後辦公室就剩下李忠和林時雨面對面坐着,林時雨的椅子是李忠特地拖過來讓他坐的。
“林時雨,上次做檢讨才過了多久?你又給我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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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這麽說着,語氣裏卻沒有多少責怪的意思,只帶着深深的無奈。
林時雨低着頭沉默半晌,嘀咕一句,“就打了一拳,沒打鼻子上。”
李忠哭笑不得,“哦,那我替他謝謝你啊。”
林時雨看起來心情很差,漂亮的眉頭皺在一起,嘴角倔強抿着。身上淺藍色的衣服輕盈秀氣,衣服上的一排小白花在陽光裏浸潤出溫柔的光點。
李忠看了眼這件衣服。
“這衣服……”話到嘴邊,李忠換了一個更加委婉的問法,“你媽媽給你買的吧。”
林時雨“嗯”一聲。
“也是她給你挑的?”
林時雨的聲音低低的,“我妹妹挑的。”
李忠似乎有點明白了。
他看着這個清瘦的、默然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心裏斟酌着詞句。
“外界的目光你不要太過在意,尤其是那些誤會你的人,無視他們就好。”李忠對林時雨說,“以後你還要遇到更多這種人,如果每一個你都要發脾氣去打上一架,不是沒完沒了?”
林時雨冷淡回答:“有些人不給點苦頭,就永遠不吃教訓。”
“但是暴力不會讓人徹底長教訓。”
“我知道。”林時雨說,手指無意識揪了揪衣角,“……但我想不出別的辦法。”
“現在沒有辦法,因為你還小,還在長大。”李忠耐心和他解釋,“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以後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賺錢,努力在社會上做個有地位的人。到時候你所生活的層面會自然地把你同社會上的渣滓分開,同時你也具備了保護自己和家人的能力。”
林時雨再次擰起眉,覺得這些話都太遠太沒有實際意義。
“至于現在。”李忠繼續道,“你可以找我幫忙啊。”
聽到這句話後,林時雨的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李忠認真看着他,“我是你的班主任,是一名成年人,作為你的班主任,我有責任有義務保障我的學生把精力都集中在學習任務上;作為一個成年人,我也有必要維護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環境。你找我幫忙不是天經地義麽?”
林時雨難得表現出窘迫的模樣,張口時差點咬了舌頭,“我也沒什麽需要……幫忙的。”
李忠微微弓背,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交握,交談的姿态平和自然。他對林時雨說:“你要學會向他人尋求幫助,林時雨。”
向他人尋求幫助?林時雨想,可他不想依賴任何人,依賴意味着放下自我保護的屏障,附庸在他人的勢力範圍生存,這對他來說是致命的。
李忠的聲音卻溫和地進入他的耳畔,“人是社會性動物,個體無法脫離群體而存在。這也是為什麽我們需要他人的幫助,同時也幫助他人。”
林時雨聽得有些不解,“人就一定要去依賴別人?”
“依賴與被依賴,幫助與被幫助,都是矛盾一體。你依賴別人,別人何嘗不是依賴你?示弱并不代表你無法獨自生存,這恰恰是生存的方式。”
“為什麽?”
“群居動物生存規律,大家抱團取暖,就你一個渾身冒刺紮得他們哇哇叫,不排斥你排斥誰?”李忠翻出一套卷子扔給林時雨,“生物學得稀爛,把這套卷子做了,做完後拿給我批改,就當罰你。行了,回去上課。”
和生物有什麽關系?林時雨窩在座位上寫生物卷子,寫完一面,翻過來繼續寫,心想李忠分明給他講的是思想政治。
高芥轉過身問,“時雨,老李沒教訓你吧?”
林時雨慢吞吞做卷子,題目有點難,他寫得吃力,“沒有,就讓我做卷子。”
鐘起:“第六題做錯了,和染色體結構成分最接近的是噬菌體,不是核糖體。”
“......”林時雨惱火塗掉卷子上的答案。
“植物細胞的滲透系統沒有液泡。”鐘起看着他寫的答案,“……你生物好差。”
林時雨被無情揭短,怒了,“那就別看。”
“看錯的多, 不看錯的更多。”
“……”
鐘起掃了眼林時雨做完的一張卷子,亂七八槽,錯誤百出。
他抽過卷子,拿筆點了點其中幾處錯誤,“這些李老師上課都講過,課本上有原題,你照着寫都能寫錯?”
林時雨一臉憋屈:“哪裏有原題。”
鐘起拿過他的課本,翻到對應的頁碼,“這裏列舉了組成細胞的元素……你這不是還做了筆記嗎?”
林時雨一聲不吭擦掉卷子上的字,對着課本上的筆記重新寫答案。
“鐘起。”文娛委員來到兩人桌邊,說,“今天下午放學後咱們商量一下出什麽節目呗。”
鐘起還拿着筆一個一個教林時雨改題,聞言扭過頭,“這麽早就開始商量?”
“是啊,早作準備嘛,這樣你和陶塵也能多出時間練習。這陣子就辛苦一下你倆帶樂器過來,周末咱們也盡量找時間練練,怎麽樣?”
鐘起只好說:“知道了。”
文娛委員一走,高芥立刻湊過來,“周一周七天天見啊——”
林時雨:“見什麽?”
“還能見什麽,當然是班花見班草,班草見班花,你彈琴來我和曲,琴瑟和鳴,日久生情……”
鐘起:“八卦起來文化水平都直線上升了。”
林時雨還沒反應過來:“班花班草是誰?”
“哎,你怎麽蠢……遲鈍得能和二毛不相上下?班花當然是陶塵,班草就是咱起哥啊。”
“哦。”
鐘起問:“哦什麽?”
林時雨看他一眼,清淩的淺褐色眼珠中一閃而過倒映出鐘起的身影。
“确實是。“林時雨嘀咕一句,再不多話,偏過頭繼續寫自己的卷子。
鐘起難得遲疑了幾秒,才領會過來林時雨的意思。
這刀子嘴鋼化拳的林時雨竟然在誇他?
放學後毛思路抱着籃球跑過來,“鐘起,時雨,打球!”
高芥推開他,“咱起哥要忙着排練。”
林時雨說:“我不打,走了。”
他背着書包就走。幾個大男生望着他背上的兔子腦袋,直到林時雨拐出教室,聲音消失在門後。
毛思路抱着球傻傻杵着,半晌憋出一句:“時雨的書包……挺可愛的。”
冉志凱:“怎麽,你也想給自己買一個?”
“沒有!我就是覺得可以給我表妹買一個,她挺喜歡這些粉色的東西。”
“那你可以去問林時雨他的書包在哪裏買的,說你覺得很可愛,想給你妹妹也買一個。”
“算了算了。”毛思路想想就害怕,“走走走,打球去。”
後來鐘起,陶塵,班長,文娛委員還有其他幾個湊熱鬧的人坐在一塊商量演奏什麽曲子,文娛委員放了好幾個視頻,《夢櫻》,《美麗人生》,《告白之夜》,都是經典的小提琴與吉他合奏曲,但是大家紛紛覺得《夢櫻》太哀傷,《美麗人生》太平緩溫柔,都不大适合在高中新生晚會這個舞臺上展示,最後鐘起和陶塵試了一段《告白之夜》,所有人一致投票,敲定下這首曲子。
林時雨先是趕去培智學校接林晚月回家,到家後洗手做飯,陪着妹妹吃完飯,這才回房做作業。直到晚上九點多,林時雨都洗過了澡,林惠才加完班回到家。
林時雨換上睡衣,坐在書桌前,桌上擺着那個叫趙彬的攝影師給他的名片。
林時雨捏起名片在指間轉了轉,陷入思考。
這時房門被推開,林時雨飛速把名片墊進作業本底下,回頭看到林惠端着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走進來。
“喝點牛奶。”林惠走過來,把杯子放在桌上,目光落在他的作業本上,“還在做作業呀。”
林時雨含糊應一聲。
“今天又辛苦你去接小月了,還麻煩你做晚飯。”林惠輕輕摸了摸林時雨的頭發,聲音帶着歉意,“對不起,我總是加班。”
“沒什麽。”林時雨說。他忍不住看了眼林惠的脖子,沉默須臾,問,“那個男的沒再來找你吧。”
林惠動作一頓,随後無奈笑了笑,“沒有。怎麽還在擔心這件事?”
“項鏈你不打算要回來嗎。”
“都給出去了,還要什麽呀……”
林時雨固執道:“那是你的東西。”
一陣無言。林惠嘆了口氣,摸摸他的頭發。
“那只是一條項鏈,一個物件。”林惠微微躬身看着林時雨,美麗卻消瘦的臉龐在暖黃臺燈下勾勒出溫柔模糊的線條,“東西沒了可以再買,你和小月都好好的,這件事對媽媽來說才是最重要的。知不知道?”
林時雨垂着眼簾不說話。林惠知道自家兒子的性子,一遇到他爸的事情就特別容易鑽牛角尖,應激過度。但她無法去說什麽,更做不到批評。
在這件事情上他們都有錯,也都遭受了懲罰。有的錯誤是一輩子都不該去觸碰的禁域,但是等到林惠終于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無法回頭。
因為懲罰的陰影會伴随這個家庭一生,無論是她脆弱的女兒,還是敏感的兒子,還是無能的自己。沒人能來救他們,別人是生活,他們要生存。
林惠低頭注視着兒子的側臉,從眉眼到下颚的線條都像年輕時候的她,只不過她性格溫吞,而林時雨的眼角眉梢都染着冷漠和不近人情。
這樣也好。林惠有些苦澀地想,性格不要像她,哪裏都不要像。
“牛奶趁熱喝,早點睡覺。”林惠說,“不打擾你寫作業了。”
“嗯。”
林惠離開房間後,林時雨從作業本下抽出那張名片,拿過手機點開微信,在添加好友一欄裏輸入那串電話號碼,發送。
接着他退出界面,看到了那個傻乎乎的一條魚圖标。
林時雨這才想起自從下了魚之島以後,自己玩了一次就再沒有想起來這個游戲過。
林時雨把作業收進書包,關上臺燈,摸黑爬到床上,點開了魚之島。
一陣悠揚的啓動畫面背景樂過後,游戲場景出現,還是黑黢黢的螢火森林,和一個孤零零的沒衣服沒頭發的小人。
林時雨開始琢磨新手任務怎麽做。他今天非要給自己整一套衣服頭發出來。
他本來要點任務欄,手指不小心碰到旁邊一格的好友欄,好友列表彈出來,唯一一個好友Rise的頭像竟然亮着。
林時雨點開Rise的對話框,慢慢打字,[帶我打副本。]
Rise的消息回複過來,[今天怎麽有空上線。]
[作業做完了。]
[建議你對着課本檢查一遍。]
[帶我打副本!]
一個組隊請求扔過來,林時雨點擊接受。Rise說,[想打哪個。]
林時雨怎麽可能知道打哪個,他手機打字打不快,嫌麻煩,幹脆說,[語音聊吧。]
[行。]
林時雨摸出耳機,拆開後插在手機上,正好鐘起的語音電話撥過來。
林時雨接起來,說,“随便打哪個,我先攢個衣服和頭發。”
耳機裏傳來一聲笑。
鐘起的聲音天生偏低沉,男性氣息十足,帶着點冷淡的低溫,穿過耳機的細微電流後變得更加磁性,一聲一聲如平穩的鼓點震進心底。
“這游戲裏裸 奔的人挺多。”鐘起說,“你不用太在意外觀。”
“別廢話。”
Rise蹦跶蹦跶找到他,“那就把出生點附近的幾個初級副本打一下,我記得其中有一個會掉落外觀。”
[Rise希望與您 牽手。]
“你怎麽老是要牽手?”
“帶你走走得快。”鐘起說着,末了加一句,“也可以防止你迷路。”
林時雨憤然點擊拒絕。
初級副本非常簡單,進副本前鐘起教了一下林時雨怎麽選職業,每個職業的作用是什麽,然後兩人紛紛選擇了攻擊力高的近戰戰士。
鐘起:“你為什麽不選治療或者坦克。”
林時雨:“我為什麽要選這些?”
“新手在後面奶或者在前面傻扛,老手輸出耍酷,難道不是這個樣子嗎。”
“你有病啊!”
兩人打了兩個副本,砍掉一堆林時雨看不出來是些什麽鬼東西的Q版動物妖怪,Rain升到三級,剛要去下一個副本,一個微信消息突然彈出來。
那個攝影師通過了他的好友請求。
“等一下。”林時雨切出游戲界面,點進和攝影師的對話框。
“怎麽?”
[你好,我是貳陸萬影樓的趙彬,請問你是那位文中的男生嗎?]
林時雨換了個盤腿坐在床上的姿勢,低頭一邊慢吞吞打字一邊對着耳機裏說,“有人找我。”
[是。]
[怎麽樣,考慮得如何?]
[什麽工作時間?]
[每周六和周日上午九點到十一點,衣服全都直接送到影樓,不需要你帶任何東西。]
[拍臉嗎。]
[如果你不希望全臉入鏡的話,我可以和對方商量一下,最多拍到嘴巴,可以嗎?]
[所以我只需要站在那裏讓你們拍就行?]
[呃……還是需要你做出一些簡單的動作的,畢竟要展示衣服的風格和款式,具體的你可以在網上搜那種網拍模特,動作其實都不複雜。不拍臉的話,對模特的鏡頭感要求就不高,只要體型和姿态适合就好。]
林時雨開始思考。
“林時雨。”鐘起的聲音懶懶傳過來,好像剛剛才打過一個哈欠,“你聊太久了。”
“……我只是打字慢。”
“你可以把我這邊的電話先挂了,和那個人語音聊完再回來。”
“不。”林時雨說,“不認識他,不想打電話。”
“……不認識的人你聊什麽?”
“一個攝影師找我拍照片,我在問他具體情況。”
耳機那邊沉默了。
這時趙彬的消息再次過來,[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可以把協議先發給你看,都是正規的,這一點你放心。]
林時雨回到,[我不簽協議。到影樓以後你們先把工資給我,我拍滿三個小時就走。]
趙彬發來一個尴尬的表情,[協議還是建議你簽一下,畢竟是咱們要給你付工錢。]
[不行就算了。]
[哎!也不是不行,你等一下,我和我老板說一聲。]
“喂,林時雨。”鐘起在耳機那頭說,“你在兼職模特?”
林時雨把游戲界面切回來,“沒有,第一次遇到有人找我拍照片。”
“拍什麽照片?”
“應該就像淘寶平面模特那樣。”
“他們怎麽找到的你?”
“在學校門口碰巧遇到了。”
趙彬的消息很快回複過來,[這樣吧,這個周六你先來影樓試試,拍得不錯的話,我們當場就把錢結給你,如何?]
[先給錢再拍。]
對方發來一個笑哭的表情,[你這孩子,咋鑽錢眼裏去了。]
林時雨沒理他。沒過一會兒對方又發來消息,[行行行,你來了我就先給你200再開始拍。哥哥也不是那麽小氣的人。]
林時雨這才回他,[可以。]
然後切回游戲界面,繼續跟在鐘起後面蹦着跑。這個游戲的角色動作設計簡直糟心,人物不好好走路,非要一個個蹦跶着搖頭晃腦地走,失了智似的。
“然後你就答應了?”
林時雨“嗯”一聲,“剛答應。”
“林時雨,我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好騙?”鐘起說話的語氣發生細微變化,尾音轉低,聽上去算不上愉快,“這種事你也信?”
“我不信。”林時雨操縱小人舉着劍劈裏啪啦往那不知道是水母還是八爪魚的生物上砍,“所以我讓他先給錢。”
“有什麽區別?”
怪物被擊敗,終于有一套外觀掉出來。Rain湊上去撿起外觀穿上,醜醜的辮子頭,麻布袋似的衣服。林時雨想算了,勉強用着。
Rise收起劍走過來,撞得Rain一個趔趄。
鐘起的聲音聽起來難得有些不耐,“說話。”
林時雨沒明白他為什麽要和自己糾結這個,拿了錢和沒拿錢的區別,那不是顯而易見嗎?
“先拿到錢,出了問題我可以跑啊。”林時雨理直氣壯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