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最後一直到警察上門,林時雨都沒再動趙彬。似乎發過那一通火對他的精力消耗非常大,警察在房裏搜集證據的時候,林時雨就一動不動窩在客廳的沙發上,鐘起坐在他旁邊,也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兩名穿白大褂的醫生上樓來,進屋從裏面扶出小染。小染手腳上的鐐铐已經解了,身上也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她被醫生扶着慢慢走出來,看到林時雨時,林時雨也轉頭看過去。

小染把脫下來的外套遞過來,林時雨伸手接過。

“謝謝你。”小染看上去有些虛弱,但還是溫聲對林時雨說,“衣服拿回去記得洗一下,可能有點髒了。”

林時雨“嗯”了一聲,把衣服抱進懷裏,沒有多說別的。

小染和醫生們走了。過一會兒一個穿警服的男人從卧室裏面走出來。

“喲,怎麽還牽着手呢?”

林時雨好像才回過神,聽到這話後低頭看了眼,發現鐘起還握着他的手腕。

鐘起收回手,“忘記松開了。”

警察是個微胖的中年男性,大頭大耳,一臉福相,人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也沒在意這點細節。他一提褲腿往兩人面前茶幾上一坐,朝他們伸手,“認識一下,我姓申,你倆叫我申叔叔就行。”

鐘起與他握手:“我叫鐘起。”

申警官又把手伸到林時雨面前,“這位小朋友?”

林時雨只好和他握手:“林時雨。”

“脾氣不怎麽地吧,握個手還這麽不耐煩的。”申警官調侃一句,林時雨懶得反駁,不作聲偏過頭,完全一副不願意搭理人的樣子。

申警官不甚在意,繼續問他們,“哪個學校的?”

鐘起答:“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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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啊,高幾?”

“高一。”

“喲,哪個班的?”

“七班。”

申警官“喲呵”一聲,眼珠子在他們兩個之間轉一圈,問,“你們班上是不是有個叫申子宜的?”

這下連林時雨也轉過頭望着他,一臉震驚,“你……您是申子宜的爸爸?”

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在這裏碰到同學的家人,更沒想到看似相當不着調的申子宜,爸爸竟然是個做警察的。不過仔細一觀察的話,父女倆的容貌還真的相當相似,一樣的寬額頭,濃眉窄鼻,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起來的樂呵樣子完全可以肉眼鑒定親生父女。

“閑的話先不多說,先把眼下這個事情搞清楚。”申警官暫時還沒打算問他倆自己女兒在學校的表現如何,只專心在眼前的工作事務上,“我剛才簡單看了一圈這個趙彬電腦裏的東西,另外兩位叔叔還在繼續看。事情應該是比你們兩個知道的還要嚴重得多,到時候我們把人帶回派出所還要繼續審。我想說的就是呢,你們兩個做得很好,沒有放過身邊的細節,幫助我們抓到了這個壞人。這一點很謝謝你們。”

他一句話裏說了兩次“嚴重”,林時雨忍不住問:“他還做了什麽?”

“這個等到時候查出來了,自然會公布,不着急。現在主要是要聽你們兩個說一下,你們是如何發現趙彬在做這些事,又如何得知他的住處的,都和我從頭到尾介紹介紹。別緊張,因為你們是證人,咱們也要了解事情經過,如實說就行。”

林時雨便和鐘起把自己所有了解和經歷的都和申警官講了一遍,申警官拿個本子邊聽邊記,偶爾詢問幾句,把從趙彬與林時雨搭話開始到現在的事情完完本本順過一遍。

申警官聽完後,說:“膽子挺大。不過以後跟蹤人這種事情就不要做了,危險性高,萬一被人發現,他們反過來叫人打你們怎麽辦?遇到這種反常的事情,發現苗頭直接報警就行,我們會調查的,不要自己以身涉險知道嗎,你們還是學生,要以保護自己為主。”

接着又問了一句,“這個趙彬被揍得不輕,人到現在還站不大起來,你們是不是——”

“我打的。”林時雨說,“踢了他一腳,沒收力。”

“人頭上怎麽還撞了塊疤?”

“也是我打的。”林時雨答得很平靜,“本來想繼續揍,被鐘起攔住了。”

鐘起看了眼林時雨,又看向申警官,申警官與他對視一眼,示意他沒事。

男人轉了個面向,面對着林時雨:“為什麽打他?”

“看他不爽。”

“門是從外面強行破壞的,不會也是你砸的吧?”

“是我。”

申警官點頭,“你和那姑娘關系很好?”

“不是,和她不熟。”

申警官停頓片刻。他的語氣很平和,詢問的時候也完全是一副鄰家叔叔的模樣,林時雨半句沒遮掩,也沒有不耐煩,問什麽答什麽。

“行,大概情況我差不多了解了。這樣吧,叔叔帶你們先回去做個簡單的筆錄,然後開車送你們回家。”申警官合上本子,站起身,“天也晚了,盡量早點送你們回去。”

他去卧室裏和其他兩個民警商量了一會兒,接着趙彬被拷着手铐押出來,經過客廳的時候,趙彬側過頭看了林時雨一眼。

林時雨也迎上他的目光。之前的暴怒已經逐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看垃圾般冰冷厭惡的神情。林時雨絲毫不掩飾對他的痛恨,反而顯得這種情緒過于強烈,在一個與他完全沒有切身相幹的場合中看上去有些突兀。

從林時雨焦慮徘徊在居民樓樓下的時刻開始,鐘起就感覺到這種突兀。

他們随在申警官身後下樓。秋天的夜晚很涼,室外陣陣涼風撫過,林時雨卻感覺不到冷似的,一手挂着外套,只穿一件單薄的衛衣默默走在風裏。

鐘起雙手放在衣服口袋裏,擡腳輕輕一踹林時雨,“衣服穿上。”

林時雨不知道又在走什麽神,差點被他一腳絆倒,但是也沒有要發脾氣的樣子,只橫了鐘起一眼,把外套抖開穿上。

去派出所的路上林惠再次給林時雨打了個電話,問他怎麽這麽晚還沒有回。林時雨坐在警車後座随便扯了個理由,說自己在和同學吃宵夜,吃完就回來。

“和同學一起……嗯。”林時雨靠着椅背,側頭望着窗外倏忽閃過的街燈,聲音低而偏冷,比平時的語氣要柔和一星半點,“不會很晚。”

“我帶了鑰匙,你可以先睡。”

鐘起坐在他旁邊,聽着他和他媽媽的對話。林時雨對待家人的态度與對待外人——尤其是對那些他讨厭的人的态度截然不同。盡管他只見過兩次,一次是之前周末早上碰巧遇到林時雨和母女倆道別,林時雨對他的妹妹說話時的神情,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寵愛妹妹的哥哥。

第二次就是現在林時雨和他的媽媽打電話,聲音低而輕,帶着可能連本人都沒有察覺到的保護意味,與剛才那個暴力踢開門的人仿佛是兩個全然不同的靈魂。

極端的兩種情緒同時長期存在一個人的身體裏,必然會帶來撕裂。

只是沒人知道林時雨的這道裂口已經撕開了多久,是否已經停止加重,還是依然在日複一日地越裂越開,沒有盡頭。

到派出所以後,林時雨和鐘起被分開到兩個辦公室寫筆錄。鐘起一開始還沒明白證人寫個筆錄怎麽還要大費周章地分開寫,直到申警官走進來,往他旁邊的凳子上一坐。

“鐘起是吧。可以,個子高,長得帥,人也穩重,不錯。”申警官拍拍鐘起的肩膀,沖他一挑眉,“平時和申子宜玩得多嗎?”

這個問題實在是水深坑大,鐘起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如實回答:“我和她不熟。”

“都是同班同學嘛,還是要經常一起玩玩,多交流交流,相互鼓勵。”申警官與他随口扯了幾句閑話,接着話音一轉,問,“那你和林時雨關系應該還不錯吧?不然也不會和他一起做這事,是不。他平時是個什麽樣的人?”

鐘起停下筆。

申警官一咂嘴,“幹嘛這麽看我?我就随口問問了解一下情況,又不是要罰你們。放心,雖然他把人打了,咱們也就是批評教育一下,畢竟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不至于會去和學校打報告,放心。”

鐘起低頭繼續寫筆錄,“沒有擔心這個,只是好奇為什麽您會問他。”

申警官如實答道,“因為我發現林時雨在這個事情上的反應與常人相比,有些過于激烈了。所以我想了解一下他的具體情況。”

他的态度這麽誠懇,鐘起也就坦白道:“他脾氣不是很好。”

“存在暴力傾向嗎?”

“沒有。”

“你們關系還不錯吧。”

“……我和他是同桌。”

“看你很了解他啊,怎麽了,關系好有這麽難以啓齒嗎?”

“有時候也吵架。”鐘起被這态度親和又話痨的警察叔叔弄得有點頭大, “您有什麽問題要問嗎,申叔叔。”

申警官和他繞了一大圈,終于繞到重點上來,“既然關系好,平時你們可以多聊聊天,談談心什麽的,這樣他心裏可能也會輕松一點。”

鐘起微微皺眉,隐隐察覺到這話裏的意思,“他怎麽了?”

“根據我的經驗,林時雨他可能是對這種……類似的場面,或者人,有些敏感。”申警官的神情稍微認真,說話也十分斟酌用詞,“比如說你在見到這種事情的時候,你會覺得憤怒,不可思議,這種心态都是正常的。但是一般人不會說要把這個嫌疑人當場按在地上暴揍一頓,還兩腳就把反鎖的門踹開了。要知道,常人只有在極端憤怒的情況下才會爆發出這種力量,但林時雨和那個女孩非親非故,也不是喜歡那女孩,他為什麽這麽憤怒?很有可能是他曾經見過或者經歷過這種類似的強迫或者暴力場面,心裏就産生了一種應激反應,或者說是心理陰影,這就導致他的行為和常人不太一樣。”

鐘起被他一番話點醒,這才明白那種突兀的感覺從何而來。

“心理問題。”鐘起低聲自言自語。

“一般來講是心理問題。但是你千萬不要因為這個就對他有偏見。”申警官說,“不是嚴重的心理問題,那都不叫病,就是有些事暫時沒想開,心裏留了塊疙瘩在那裏,只要咱們別讓這塊疙瘩越來越大,慢慢把它解開,就行了。所以我才讓你平時沒事就和他說說話,聊聊天什麽的,男生嘛,一起打個籃球,上個網什麽的,是吧,很簡單,沒有那麽複雜。”

派出所的事情忙完後,申警官也下了值班,順便開着自己的車把林時雨和鐘起送回家。這位警察叔叔明顯是個話痨,而且似乎對教育青少年十分熱衷,一路上和兩人天南海北扯了一通人生哲學,最後把林時雨講得徹底失去談話耐心,幹脆閉嘴不說話。好在申警官也不是很在乎有沒有人搭腔,一個人對着方向盤叭叭講一路,直到把兩人送到家門口。

“回去早點休息!”申警官按下車窗,腦袋探出來對他們揮揮手,“電話咱也留了,以後再出什麽事就直接報警,或者打我電話,別自個兒亂闖,知道嗎?特別是你,林時雨,聽到沒有?”

林時雨頭疼道:“知道了。”

小轎車拖着尾氣開走,留下林時雨和鐘起站在各自家的小區門口。

折騰一晚上,林時雨也困了,胡亂抓抓頭發對鐘起揮手:“走了,拜拜。”

他剛轉過身,就聽鐘起在身後叫住他,“林時雨。”

林時雨站住腳,回頭,“怎麽了?”

晚風漫漫,鐘起修長的身影在夜色掩映中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但他的眼眸卻黑而光亮,目光落在林時雨的臉上。

“你今天為什麽這麽生氣?”鐘起問。

這個問題大概率不會得到答案。因為林時雨很倔,倔得有時候讓人感到不可理喻,難以接近到大多數人都只想選擇放棄的程度。就算人心隔着一座牆,牆上也總要開個門窗通風透氣,但對于林時雨,他似乎從來都不想打開門窗。

但鐘起還是問了。沒有具體原因,很難解釋。他對任何事都傾向于選擇節省力氣的解決辦法,但是在林時雨身上,費力不讨好的事情已經做了不止一兩件。

得不到答案又如何,得到了又能怎麽樣?好像什麽都無法改變。

靜谧安寧的夜裏,風涼而輕。夜空漫天星光深深淺淺,遙遠孤單。

“因為她有點像我媽。”長久的沉默裏,林時雨安靜開口。

鐘起身形一頓,臉上閃過一絲不着痕跡的驚訝。

“讓我想到以前我爸打我媽的時候了。”林時雨站在昏黃的路燈下,背後是一片昏黑的小區。他對鐘起說,“所以很生氣,氣得控制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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