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砰!”的一聲,沙袋被打得歪斜甩出去,再落回來。
鐘起停下動作,站在原地平緩呼吸。他連續擊打沙袋半個多小時,此時渾身的汗都淌着往地上滴,身上的運動服已經被汗水濕透,發梢滴下汗水,砸在腳下的塑膠板上。
他摘下拳套,一圈一圈取繃帶。旁邊走來一個同樣穿運動服戴拳套的健壯男人,經過鐘起的時候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打得不錯。”
男人是鐘起的自由搏擊訓練教練,姓馮,帶了鐘起三年,把他當自家小孩看。馮教練問,“怎麽樣,咱倆練練手?”
鐘起取下繃帶,說,“改天吧,我今天就練會兒沙袋。”
“這就累了啊。”
“一堆作業還沒動。”鐘起坦白,“周末玩去了。”
馮教練陪着他一路走到換衣間,聞言笑起來:“你小子就是仗着聰明勁偷懶。都上高中了,還是要認真讀書,不然你要是成績掉下來,你老媽也不高興。”
鐘起把拳套和護膝扔進包裏,聞言笑了一聲,臉上卻沒什麽笑意。
家裏專門備給林晚月吃的兒童餅幹又吃完了。自家妹妹一天比一天能吃,小腦袋都快胖成一顆球,林時雨怕她吃多了零食得蛀牙,本來想限制一下她的零食攝入量,然而在林晚月的再三哼唧下,林時雨實在沒辦法,只能換了鞋出門去給她買餅幹。
天色已晚。小區門口的小賣部沒有林晚月喜歡吃的兒童餅幹,林時雨得多走二十分鐘的路去一家大型超市買。十二月的晚風冰涼,林時雨被吹得脖子一抖,拉高了衣領。
超市裏人不多,林時雨很快拿好要買的東西,等在收銀臺隊伍後面。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零零散散的盒子被碰落在地上的聲音。林時雨回過頭去,看到一個女孩蹲在地上撿起地上的紙盒放回貨架上擺好,再擡起頭的時候,兩人的視線正好對上。
林時雨沒想到自己會再次遇到小染。
十五分鐘後,兩人坐在超市外的一家飲品店裏,小染面前擺一杯奶茶,林時雨面前擺一杯果奶。飲料是小染買給林時雨的,林時雨本來想自己付錢,但小染一定要請他,說只想表達一點微不足道的感謝,林時雨聽了這話,也只好不再堅持。
飲品店裏很安靜,櫃臺後放着輕松的流行樂。兩人面對面坐着,各自都看上去十分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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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只是想和你說聲謝謝。”小染有些局促地捏着手指,輕聲說,“那天太匆忙了,什麽都沒來得及和你說。”
林時雨說,“手機聯系也可以。”
“還是當面說比較好。”小染垂着眸,她還是那麽瘦,身上裹着厚重的毛衣和外套,細軟的發絲埋在衣領裏,臉色依舊不大好,只是比那一次看上去要稍微紅潤一些。她停頓半晌,開口,“畢竟你救了我的命。”
林時雨不自然地坐直身體,“……沒那麽誇張。”
“是真的。”小染笑了笑,很溫和的樣子,“我遇見你的時候,他已經這樣折磨了我兩年。”
林時雨抿住嘴,不再說話了。
“之前和你說我是高中畢業以後出來打工,其實是騙你的。”小染說,“我高中沒有讀完就辍學了,家裏不讓我讀,因為弟弟的學費不夠。後來我跟着村裏的人來武漢打工,但是我太笨了,什麽事都做不好,剛才你也看到了,走路都要撞到東西,更別提工作。”
說到這裏,小染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她整理一下散落的額發,繼續道,“沒有工廠要我,帶我來的人也不管我了。我一個人在武漢呆了一陣,後來就遇到了趙彬。他把我帶到影樓上班,讓我學給人化妝,一開始是對我很好的。”
或許是太久沒有對人訴說,或許是因為林時雨曾經那樣不顧一切地闖入那個房間把衣服披到她的身上,小染就這樣坐在飲品店裏開始講述關于趙彬的一切。比如趙彬在貳陸萬影樓工作的兩年裏,靠着拍平面廣告的借口已經騙到了許多小孩,對年紀比較大的孩子就先哄着去影樓簽合同拍照,等熟悉以後慢慢讓他們去自己家裏拍一些尺度較大的照片,哄騙着說這樣拍照也沒什麽不妥,只是為了好看而已。對一些年紀小的孩子則通常通過網聊約他們來自己家玩,然後騙他們配合自己拍一些奇怪的照片。
最後再把這些照片拿出來威脅他們,說如果他們不聽他的話,這些照片就會被送到他們的爸爸媽媽、同學、朋友和老師面前。
如果有小孩想跑,趙彬會在一開始好言相勸,讓他們再陪自己多玩幾天,之後就放過他們。有的小孩因此就會随他擺弄,但其實只是讓趙彬獲得更多的照片作為威脅,想逃的人就再也逃不了,只能聽憑趙彬百般折磨。
小染對趙彬所做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因為她從一開始就在旁邊看着。
她是趙彬捕到的第一個“獵物”。同樣的哄騙方法,從信任到察覺不妥,再到被限制人身自由,想逃,妥協,直到徹底失去逃離希望。她在親身經歷這一切之後,又不斷看着和她一樣甚至比她還小的人落進這個陷阱,哭喊着掙紮不出。
甚至有時候她在被虐待完之後,就這樣被扔在一邊,親眼看着另一個人被牽進來,綁着或是踩着,按手機對面的觀衆要求做任何行為。
那時的趙彬對小染來說不是一個人,她自己也不是,任何一個進入那個房間的人都不再是。那一刻他們都是牲畜,無論是被當作發洩私欲的工具的她還是把她變成一個工具的趙彬。
“有一次我向影樓的另一個攝影師求救。”小染說,“後來那個攝影師也進了房間,還拿相機拍了我很多視頻,發給別人去看。我才知道原來影樓的人都知道趙彬在做什麽,還有很多人去看趙彬發的視頻,或者和他一起玩。”
“那次以後我就知道我跑不了了。”小染出神捧着奶茶杯子,“我有時候在想,找個地方死掉算了,反正我也是一個人,沒人管我。但是有時候又怕死……”
林時雨沉默聽着,手指緊緊捏成拳。
接着小染轉而輕輕一笑,“不過現在不會這麽想了。之前一段時間申叔叔……就是那位警察,一直在陪着我,陪我說話,幫我重新找了住的地方,還幫我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他告訴我生活還是要重新開始,我覺得申叔叔說得很對。”
“雖然我真的恨他。”小染低聲說,“但是申叔叔告訴我,他一定會罪有應得。他一輩子都不能重來了,但是我還有機會。”
那種熟悉的既視感再次出現在林時雨的印象裏。脆弱的身體和脆弱的精神,卻神奇的在遭遇天大的折磨後仍然試圖回歸正軌,即使生活這樣殘酷不可預料,即使獨自一人如孤葉飄零,也想沖着未來那一點飄渺的希望繼續走下去。
從某些方面來說,小染真的很像他的媽媽。所以林時雨才下意識地想要保護她,因為她們都是同樣的沒有依靠,又同樣的充滿韌勁。
林時雨很想說些什麽安慰或者鼓勵小染,但他實在不擅長說好聽話,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你會有機會的。”
從飲品店離開以後,林時雨送小染回出租屋。出租屋在一個老式小區裏,晚上周圍人少燈黑,林時雨觀察了一下環境,忍不住問,“你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
“嗯,這裏其實挺好的,周圍住戶基本都是大爺大媽,白天的時候很熱鬧,就是晚上沒什麽人。我不上夜班,天黑之前就會回家。”
林時雨點點頭,把小染送到出租屋樓下。
“如果你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或者遇到麻煩事情。”林時雨說這話的時候看上去有些笨拙,卻很認真,“可以和我打電話。”
小染“嗯”了一聲,和他道過別,轉身上樓。
林時雨出來的時候一看時間,加快腳步往家的方向走。重新回到小區附近的超市門口時,超市前的廣場上人很多,還有幾個跳廣場舞的隊伍正放着廣播音樂跳舞。林時雨穿過人群走到馬路邊,還沒走出幾步,就聽到自行車車輪滾過水泥地的聲音。
他莫名對這種從快到慢帶剎的車輪聲感到熟悉,轉過頭,果然看到鐘起騎着車出現在他身邊。
初冬的夜已經很冷,鐘起卻只穿着一件黑色衛衣和運動長褲,背一個運動包,看上去似乎是剛剛運動完還洗過澡的樣子,十分清爽,就是看着有點冷。
“大晚上到處瞎晃什麽?”
鐘起上來就是這句,語氣仿佛哥哥抓住自家弟弟在外面淘氣亂跑。林時雨平白被同齡人當成小孩看待,心裏十分不爽,反問,“你大晚上瞎晃什麽?”
“你猜。”
林時雨心想幼稚,太幼稚了,這人平時一副生人勿進的樣子絕對都是裝出來的。
他看了眼鐘起背上的運動包,“健身去了?”
“差不多。”鐘起騎在車上慢慢随着他的步伐滑行,看上去很悠閑。
林時雨思考一陣,挺認真地開口問,“健身是不是有助于長高?”
鐘起側頭看他,目光從臉下移到腿,再上移收回,重新側過臉去,清了清嗓子。
“你是不是笑了!”林時雨登時炸了毛,“有什麽好笑的!”
鐘起恢複表情,“沒有笑。”
“我都看到了!”
“你看錯了。”
鐘起按住試圖對他動手的林時雨,說,“雖然身高有一部分是基因決定的,不過跳躍性強的運動的确有助于長高,比如打籃球。”
林時雨沒好氣撥開他的手,沒說話。
“如果你真的想長高,以後可以和毛思路一起打籃球。”
林時雨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每次毛思路邀請林時雨打籃球被拒時,鐘起都以為是因為林時雨獨來獨往不愛參加集體活動。但是自從前兩天林時雨在網吧門口把冉志凱吼了一通,鐘起又覺得這個人似乎沒有外人想象得那樣排斥集體。
他甚至比很多人更能感受到好意,也能分辨惡意。但是既然他知道毛思路的好意,為什麽要一次又一次的拒絕?
兩人回到小區門口。鐘起想出一個略顯粗暴但一定有效的問法,喊住林時雨。
“你讨厭我們?”鐘起問。
“什,什麽?”這個問法果然效果拔群,差點都要把林時雨吓到。他皺眉回答,“沒有讨厭。怎麽突然這麽問?”
“那為什麽不願意一起打球?”
林時雨閉上嘴,那表情竟然帶着點難以啓齒的樣子。
就算是鐘起,這回也對林時雨的表情感到疑惑。
下一刻,林時雨似乎是終于放棄治療,坦白,“我不會。”
鐘起跨在自行車上望着林時雨,半晌,“什麽?”
“我說,我不會!”林時雨提高嗓門,表情既羞恥又惱火,“不會打籃球!聽懂了嗎!”
說完怒氣沖沖轉身,下坡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