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林時雨身上的奶漬沒一會兒就被風幹,這下只能送去幹洗。好在這件棉襖分內外兩層,林時雨脫下衣服,解開裏面的綿內膽套在身上,把弄髒的外層挂在胳膊上,伸手去拉林晚月,“走了,得去把衣服送洗。”

林晚月卻跑到一邊不讓他牽,拽着秋千繩子晃來晃去,“玩!”

“沒看我衣服上全是牛奶嗎,先把衣服送去洗再陪你玩。”林時雨本來想趕緊去附近商場找家幹洗店,誰知林晚月壓根不配合他,非要繼續蕩秋千。

林時雨去逮林晚月:“過會再帶你回來玩!”

林晚月大叫着圍着秋千轉圈跑,還以為林時雨在和她追着玩。

林時雨一個箭步上前拎起這個精力十足的胖墩,林晚月抱着秋千不放,一邊咯咯笑得賊開心。

妹妹很高興,哥哥很頭大。

“玩得這麽開心。”

林時雨聽到這個聲音整個人一愣,轉頭看到鐘起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他身後,推着自行車,背後背着個吉他。

林時雨很驚訝,“你怎麽在這?”

“在附近練琴,路過看到你們。”

林時雨看了看在秋千上蕩得正起勁的林晚月,看她玩得這麽開心, 又不忍心直接把人拽走。

“林晚月,我走了,你要一個人在這裏玩嗎。”

女孩坐在秋千上樂呵呵地晃,“嗯!”

林時雨沒法了,抱着衣服在原地想半天,看向鐘起。

鐘起正看着女孩,注意到他的目光,轉過視線,“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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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時雨遲疑問:“你待會兒有事嗎?”

“沒事。”

“那你能幫我看一下她……嗎。”林時雨的表情帶着謹慎,“我去附近商場找家幹洗店,馬上就回。”

鐘起想起他之前說過的話,“你妹妹不是不喜歡靠近男性嗎?”

“沒有讓你陪她一起玩。她現在一個人玩得正開心,不會太注意周圍的事情,你在旁邊看着她,不用和她說話,別讓她跑不見了就行。”

末了又好像挺緊張的樣子,問他,“可以嗎。”

鐘起懷疑林時雨可能長這麽大都沒喊別人幫過忙,不然怎麽看上去這麽不熟練,平時脾氣沖得快要飛上天,這會兒硬凹出個客氣樣子,看着都替他別扭。

鐘起沒笑。因為林時雨抱着衣服站在他面前,只穿一件棉襖內膽,看上去有些單薄。

“可以。”他說。

等林時雨匆忙跑開後,鐘起把自行車放到一邊,随便找了個蹦床邊緣坐下,看着林晚月。

林晚月也注意到哥哥走了,但她沒有表現出着急或者害怕的樣子,只看了一會兒林時雨的背影,就繼續抓着秋千蕩起來。

鐘起想起之前查過的關于唐氏綜合征兒童的資料,網上說這類小孩的性格通常都比較溫和開朗,愛玩愛笑,但也有孩子在進入青春期和成年期以後出現抑郁、焦躁甚至自殘的傾向。各種唐氏兒童因為患病程度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智力表現,令鐘起意外的是,有那種症狀較輕的孩子在後天的成長和培養下能夠完全獨立過上與正常人無二致的生活這樣的例子。

鐘起觀察着林晚月,感覺這個小孩似乎除了特殊的面容以及不能清楚表達以外,無論是行動能力還是情緒都和普通的小孩沒有太大區別。

表達能力對他們來說可以後天彌補嗎?鐘起支着下巴看着自娛自樂的林晚月,想到這個問題,低頭拿出手機想上網查資料。

他剛打開手機網頁,聽到不遠處蕩秋千的聲響停了。擡頭一看,發現林晚月竟然站在秋千旁眼巴巴望着他。

鐘起左右看看,沒人,只有他。

思考兩秒,覺得林晚月可能是想玩他正坐着的蹦床,便起身走到一邊。

林晚月的目光始終追随着他,小短腿挪了幾步,又挪幾步,一直到離鐘起三四步遠的距離,就再也不肯靠近。但卻一直看向他這邊,帶着好奇的表情。

鐘起把自己從上到下檢查一遍,沒看到有什麽特別能吸引小女孩的東西。

“大。”林晚月擡起肉肉的手指,指向鐘起的背後。

鐘起回過頭,只有一排樹和一片天。他連猜帶蒙,忽然就福至心靈,意識到了林晚月可能在意的是什麽。

他把背後的吉他拿下來,問,“你喜歡這個?”

林晚月就懵懵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吉他,雖然還是一步也不肯靠近。

看來是了。鐘起想了想,把吉他從包裏拿出來,就近找了個搖晃小木馬坐下。林晚月明顯被他懷裏的吉他吸引住,又跟着他往前走了幾步。

小模樣三分好奇,七分警惕,就差一條小尾巴在屁股後面左搖一下,右搖一下。

熟悉的既視感。鐘起心裏冒出一個想法:不愧是親兄妹。

林時雨把衣服送去幹洗店後,匆匆忙忙再跑回馬路邊的花園時,就看到眼前這一幕。

鐘起坐在小木馬上低頭彈吉他,長腿随意曲着,冬陽灑下的光點落在他的短發,無端染上溫暖的意味。

而他向來不願意靠近男性的妹妹正目光炯炯趴在不遠處的蹦床上,表情完全就是一個忠實聽衆。

他不就是去送洗個衣服,這兩人就達成明星粉絲關系了?

林時雨走過去,鐘起有所察覺,停下彈奏轉過頭。

“你們在做什麽?”

“你妹妹好像對吉他很感興趣。”鐘起抱着吉他一指林晚月,“盯着我這吉他盯半天了。”

林時雨有些驚訝,但仔細一想,也在意料之中。林晚月從小就展現出了對音樂的獨特興趣,聽到好聽的音樂就會跟着一起胡亂哼哼,高興了還會手舞足蹈蹦跶,往往都能踩點。更不說她會記下喜歡的音樂旋律,讓哥哥晚上唱給她聽,哄她睡覺。

“哥哥。”林晚月見林時雨過來,指着鐘起懷裏的吉他,“滴答。”

“吉他。”鐘起第三次糾正她的發音。

“吉他!”林晚月高興發出正确的讀音,嘴裏又含糊哼哼起斷斷續續的小調,仔細一聽,那音調正是鐘起剛才彈的曲子。

鐘起難得感覺神奇:“挺厲害。”

林時雨站在他旁邊,低頭看着搖頭晃腦哼歌的林晚月,目光在無人看到的地方流露出淺淺的笑意。

“喜歡聽就過來點。”林時雨對林晚月做了個手勢,“到我這裏來。”

林晚月望着林時雨,小跑着過來撲到他的腿上,抱着哥哥的腿躲在後面,眼睛盯着鐘起懷裏的吉他。

鐘起一掃琴弦,林晚月就立刻随着樂聲笑起來,仿佛一個按一下就叫一聲的小玩具,彈一下笑一聲,再彈一下,再笑一聲。

鐘起:“真好玩。”

林時雨:“……”

林時雨沒有阻止鐘起把自家妹妹玩來玩去的行為,只安靜站在一旁随林晚月鬧。

直到鐘起注意到他垂在腿旁的手指,指節通紅,皮膚凍得青白,能隐隐看到手背上蜿蜒的血管。

這樣都一聲不吭。

音樂聲停。鐘起站起身,把吉他放回包裏,重新背起來,“走了。”

他起得突兀,林時雨都沒反應過來,露出點茫然的神色,“你有事?”

“沒事。”鐘起推起自行車,見林時雨沒有要跟上來的意思,皺眉道:“你不回去?”

“不急回去。”林時雨低頭看了眼林晚月,小姑娘沒歌聽後,漫無目的繞着小木馬轉了幾圈,注意力很快轉移,又開始抱着木馬玩。

鐘起忽然感到煩躁。

林時雨在大冷天裏穿多少衣服,會不會照顧自己,與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身後傳來小女孩的笑聲,林時雨的聲音響起,好像在說“有這麽好玩嗎”,聲音偏低,帶着平時不會有的細微柔和感。

林時雨蹲在地上幫林晚月系松掉的鞋帶,一陣冷風吹過,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接着他被抓住胳膊,從地上拽了起來。

林時雨差點沒站穩摔進鐘起的懷裏,莫名其妙問,“幹嘛你?”

鐘起抓着他的手臂沉默,在林時雨不耐煩掙開他的手之前開口:“你妹妹不是喜歡聽我彈吉他嗎,我彈給她聽。”

林時雨一怔,就聽鐘起繼續道,“但是外面冷,我不想在外面彈。”

兩人大眼瞪小眼。林時雨遲疑看着他,“你怎麽突然有閑心給她彈吉他?”

“放假了當然閑。”

“可是你明明再閑也不會做這種麻煩事。”

“我喜歡彈吉他,正好你妹妹喜歡聽。”鐘起挑眉看向林時雨,“有什麽問題?”

林時雨也不知道有什麽問題,好像确實沒有問題。腦子裏的小火車突突往前推了半圈,林時雨覺得鐘起說得挺有道理。

“那我們去哪裏?”林時雨問。

鐘起漫不經心看着周圍,随口道:“你家吧。”

林時雨下意識否定:“不行。”

“那就我家。”

更不行。去一個陌生的環境容易讓林晚月緊張,加上如果鐘起的爸爸媽媽在家,他們對林晚月會作出什麽樣的反應,林時雨不想去猜測。

但是要讓鐘起去自己家嗎?林時雨遲疑了。

大概是玩得太久,林晚月終于累了,見哥哥站在一旁沒看她,便跑過去湊到哥哥身邊。擡頭看到鐘起背後大大的吉他包,笑着擡手去指,含糊發出一個詞,“吉他!”

要讓林晚月學一個新詞很難,通常是學校裏一遍又一遍地教,等回了家以後還需要林惠和林時雨反反複複幫她記憶,練習,林晚月才能記住一個詞語不忘記。所以當聽到妹妹在沒有經過訓練而念出“吉他”這個詞的時候,林時雨就知道她是真的很喜歡這個東西。

林時雨低頭讓妹妹牽着自己的手,沉默半晌,說,“去我家吧。”

鐘起把自行車停到雜草淩亂的石子地,擡頭看了眼眼前這棟灰蒙蒙的、陳舊空蕩的居民樓。

他一開始也沒打算特地彈吉他哄一個小女孩開心,更沒想過要來林時雨的家。說出來的話全是臨時瞎編,至于目的,可能是他自己覺得呆在外面冷吧。

結果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一個毫無防備地帶着別人回了自己家,一個毫無防備地被帶着回了別人家,兩個人看上去一個擔憂一個淡定,其實內心都是差不多的疑惑。

鐘起随着林時雨走進昏暗陰冷的樓道,上樓,牆上貼着新舊交疊的廣告,舊廣告已經差不多和水泥牆一個色,樓裏無人清掃,四處積灰。

林時雨拿出鑰匙打開自家門,先讓林晚月蹦跶蹦跶跑進屋,然後撐着門側過身,對鐘起說:“進去吧。”

玄關處的鞋子擺得很整齊,男孩的球鞋,小女孩的花花綠綠的鞋,女人的皮鞋,唯獨沒有成年男性的鞋。整個家不大,家具不多,簡單,到處都整理得幹淨整潔,窗邊的小方桌上用盤子扣着剩菜,一點淡青的天光從綠色紗窗外輕飄飄落進屋裏。

從走進這個小區,走進這棟居民樓的時候開始,鐘起就本能地為自己構建出一個心理準備。但是等到真的看到林時雨的家,只是一瞬間的愣神,鐘起就完全平靜下來。

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家而已。安靜,整潔,經過耐心收拾與整理,沒有一點被随意對待的痕跡。

“沒有多的拖鞋,直接進來就行。”林時雨進了屋才終于感覺出冷,揉了揉凍僵的手指,說,“坐吧。我先去換件衣服。”

鐘起拿下吉他包放在沙發上,一旁不願意靠近他的林晚月就立刻繞過客廳,跑到沙發前好奇摸了摸吉他包。鐘起便過去把吉他從包裏拿出來,可他稍微一靠近,林晚月就又跑到一邊,隔着距離望着他。

不喜歡靠近男性的妹妹,沒有男人的家,林時雨身上的女孩子的服飾與用品,他們那天晚上從派出所回來以後林時雨對他說的話。鐘起只是簡簡單單一串,就隐隐約約得出了一個模糊的猜想。

不能去細想,因為怎麽想都不是什麽好事情。

“有人欺負你們嗎?”鐘起輕聲問林晚月。

但是女孩不會回答他,鐘起也沒想得到答案。

他知道無論問誰都不會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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