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京城繁花似錦,掉下一塊石頭能砸三五個官兒,三五個世家子弟,三五個商賈聚富。
哪怕是鴻胪寺所處的窮苦人家聚集的地兒,也都有能存身的宅子,再不濟,像小尤兒那樣乞食,也不至于瘦得皮包骨。
“大人,河對岸不是京城嗎?”小幼崽好奇地問。
“我也不知。”沒看清河對岸以前,燕洵也以為那邊跟京城一樣。
但現在想想,河那麽寬,一眼望去根本看不清對面,參天大樹都跟小草兒似的矮小,河兩邊的人想要互通有無,必然得行船,水流那般湍急,只能用大船。
這麽些日子在河邊,燕洵沒見到一艘河對岸過來的船,這邊的船也沒有過去的。
想要弄清楚此事卻也不難,李木石年過半百,是工部的老工匠,便知道此事。
“大人,此事還得從當年河剛通水的時候說起……”李木石嘆息道,“我家祖上當年就被抓了勞役開這條河,當時這條河其實只有三分之一寬。”
李木石這些日子除了幹活就是跟着鏡楓夜學學問,有時候也跟着小幼崽學,這會子說起三分之一這種話,竟是十分流利。
當年開這條河是為了方便貨運,若是只有三分之一寬,造橋難度并不大。但當年的內閣大學士,還是首富,劉士明,向皇帝進言,說不如把河再加寬兩倍,京城中不服皇帝的,親近妖怪的,全都放到河對岸,以顯皇帝仁慈。
這些年過來,河對岸的人只多不少,燕洵沒看到船過去,那是因為京城的船每年只過去一次,送些被選中的人。
李木石說完,沖着燕洵深深行禮退下了。
“大人,當真是如此?”鏡楓夜眼睛微微發亮,“那河對岸是不是很多都親近我們?”
“不一定。”燕洵卻道。
見鏡楓夜目露疑惑,燕洵低聲道,“小幼崽們都不在,我便說給你聽罷。當年妖國強盛無比,人人茍且偷生,哪裏有敢親近妖怪的。我倒是聽說當年先皇繼位,可是砍了前面七八個兄弟的腦袋,先皇根基不穩,想要穩固根基,你說應當如何?”
“排除異己?”鏡楓夜一愣,“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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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孰是孰非我們不好說什麽,但河加寬兩倍,有這麽個好機會,你說先皇會不會放過?”燕洵忽然嚴肅道,“為帝王者,所謂仁慈,不過爾爾。”
“人心當真複雜。”鏡楓夜道。
燕洵笑了下,伸手捏了下鏡楓夜的臉,果然也是硬邦邦的,一點都不如變成幼崽模樣的時候好捏,那時候可是軟乎乎跟嫩豆腐似的,“你記住,只要有人,就會有紛争。”
遠處孫元寶領着壯漢們揮灑熱汗,伶俐的哥兒們也都個個使出渾身解數,再遠處的婦人們也都忙活的熱火朝天。
他們一起努力,讓大橋一天一個樣。
但內部其實也有紛争,人人都鉚足了勁幹活,希望能入了燕洵的青眼。孫元寶更是機靈無比,讓自家兒子,孫塵兒跟着小幼崽們學習,現在都有模有樣的。
“紛争也分好壞,只要你給自己劃一條線,不要超過那條底線就夠了。”燕洵轉身看着河面,聲音在風中吹散,“鏡楓夜,或許有一天,我們都會站在對立的立場上,到時候,希望我們都能守住自己的底線。”
“不,大人,我永遠不會那般。我用自己的人頭、性命立誓,若是違背,願意屍骨無存。”鏡楓夜一字一句道。
妖怪立誓與人不同,受天地監督。
河水轟鳴,天上仿佛打了一個單雷。
燕洵猛的轉身,盯着鏡楓夜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笑道:“如此便好。”
“大人。”鏡楓夜上前一步,猛的拽住燕洵把他摟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撲上來的點點河水。
“沒事。”燕洵忽然道,“這事兒得提早做準備。”
當天燕洵便帶着彈彈幼崽出來,先去了茶樓聽熱鬧,到了外面見着賣糖葫蘆的,燕洵便松開手,彈彈幼崽噠噠噠跑過去。
“盧荟兒,我買糖葫蘆。”彈彈幼崽抓出大錢,另外一只手還握着一塊糖,笑眯眯道,“這個糖可好吃了,你一定要吃哦。”
小幼崽看上去跟尋常孩子一樣,但如今燕洵鬧出來的動靜越來越大,坊間傳言,說是年紀輕輕約莫不到二十歲,十幾歲的小哥兒,若是一天帶一個不同樣的孩子,那就有可能是鴻胪寺少卿,燕大人。
傳言還說,燕大人最愛幹好事兒,若是誰被點中,那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給你。”盧荟兒給包好了糖葫蘆,想着坊間傳言,忍不住搖了搖頭。
他大約确定那應當就是燕大人,但飛黃騰達什麽的,約莫是假的。小幼崽給的糖十分香甜,盧荟兒上回不知燕洵的身份就吃了糖,這回知道了也沒什麽忌諱的,當即剝開糖紙。
糖紙裏面除了糖,竟然還另有乾坤!
一幅畫,一個鐵驢,一個腦袋大大,一臉臭屁,身體像是小棍子似的小人兒。
盧荟兒一看就知道是誰。
滿京城有鐵驢的,王真兒和裴钰兒那一幫子小哥兒,每回騎着鐵驢在街上招搖過市,都是滿面笑容,秦十三也是,只有一位每回騎着鐵驢出來都是一臉臭屁,仿佛誰欠了他八百兩黃金似的。
盧荟兒還聽到過有些剛正不阿的書生罵那個人,說他得了人家的鐵驢還不知感謝,實在是又臭又硬!
那個人正是楊瓊。
盯着糖紙看了會子,盧荟兒仔細收起來,等糖葫蘆賣完,便拐彎抹角地進了個小胡同等着。他常走街串巷地賣糖葫蘆,滿京城的胡同都了如指掌,知道在這個地兒等,保準能等到楊瓊。
得了糖紙,楊瓊一看就知道叫他做什麽。
這日一大早,楊瓊便去了國子監,先是罵罵咧咧的,整個人都很不忿。很快全國子監的學生就都知道了,因着河邊的大橋快要修完,而河對岸根本不能算是京城,都是這些年趕過去的親近妖怪的罪民,楊瓊家世代殺妖,自然不忿。
“憑什麽,我不服!”楊瓊一邊罵着,騎上鐵驢就去了河邊。
許多人都等着看熱鬧,誰叫燕洵這些日子順風順水的,還搓了工部的銳氣,都想看他笑話。
楊瓊橫沖直撞的來到大門口,也沒等守門的漢子通報,騎着鐵驢就闖進去了。
一路上罵罵咧咧的冷着臉,等進了小樓,楊瓊這才臉色一變,笑眯眯得上了炕,沖着燕洵笑道:“大人,我這回表現還行吧?”
“行。”燕洵很滿意,“我想知道河對岸的具體情況。”
“我爹說,河對岸親近妖怪的沒有,仇恨的倒是有不少。還有一些這些年都不安分,暗地裏想要搞什麽事。”楊瓊早就問過楊叔寧,此時說起來頭頭是道,“大人,我爹說,橋要是能修過去,河對岸的人怕是都不能活。”
“是那位的意思?”燕洵神色一正,問。
楊瓊點頭,“京城外這些日子都在練兵。”
水泥橋能并排跑十輛馬車,互相間隔都還挺遠,若是真的修好,那麽河對岸就和京城沒什麽區別了。皇帝想把對岸也變成京城,那麽原本住在那裏的人自然就不合适。
若是真的把對岸的人都殺了,他們原本就仇恨妖怪,如此一來,燕洵和小幼崽們将被迫登上風口浪尖,怕是橋一通就得出事。
皇帝打得好算盤,功勞他要了,地盤他也要了,還讓燕洵背上仇恨。
“我爹不能抗命,也只能言盡于此。”楊瓊皺緊眉頭,嘟哝道,“道兵只殺妖怪,平民百姓,實在是……”
“凡事事在人為。”燕洵見楊瓊郁悶,便點撥道,“你爹讓你告訴我這些,無非是信任我。這樣吧,讓你爹什麽都不用管,我到時候會上折子,提議河對面暫時需要勞役,我會幫忙把河對岸整成适合居住的樣子。”
燕洵這麽說,就是又要鴻胪寺出銀錢了。
深深地看着燕洵,楊瓊忽然道:“大人何必如此心善,那些人仇視妖怪,遠比京城之人。”
即便是他們原本并不仇視妖怪,但被攆到河對岸,按在身上的理由就是親近妖怪,如此一來他們如何能忍?自然是恨透了妖怪。
“無妨。”燕洵道,“銀錢不算什麽,人才是最寶貴的。”
“大人高義。”楊瓊對燕洵再沒有任何偏見,反而打心底裏認同。
大橋眼瞅着就要建成,就差河對岸的最後一個橋墩,但若是搭上木板,便能踩着到橋上。這幾日,孫元寶領着壯實的漢子們守在橋頭,日夜不停歇。
燕洵的折子遞上去,經由周光的手。
當天周光便親自來了河邊,道:“賢弟,這淌渾水你不該進去。鴻胪寺如今發展正好,何必再無事找事。聽為兄一句話,等橋建成了便回鴻胪寺吧。”
河對岸的人仇視妖怪,也早已能看清楚造橋墩的時候,必然有黑白幼崽幫忙,到時候若是幼崽傷了,燕洵定然不會善罷甘休,若是有人傷了,那皇帝恐怕會小題大做。
周光認同燕洵這個賢弟,知他有大才,此時心中無比着急。
“周兄,若是我此時回鴻胪寺,那麽這座橋會變成什麽樣?沾滿鮮血,變成血紅血紅的顏色,或許幾百年都沖刷不幹淨。”燕洵展開白皙的手掌道,“我這一生,手上從未沾過鮮血。”
“此時不同往日。”周光見燕洵如此固執,更着急,“你就不怕皇上怪罪嗎?”
燕洵輕輕搖頭,“周兄,你是否早就知道會變成現在這樣?”
“賢弟!”周光大聲道,“現在你的功勞已經足夠名垂青史,那些小幼崽立功也足夠多,還能去城裏逛逛,這樣難道不好嗎?你還想要幹什麽!”
看着周光的樣子,燕洵微微垂下眼睑,他果然早就知道,難怪從不來河邊。
“我心裏放不下那麽多人命。”燕洵輕聲道,“我也背不起那麽多人命。麻煩周兄幫我把折子遞上去,結果如何,便聽天由命吧。”
“賢弟當真心意已決?”周光問。
“心意已決。”燕洵點頭。
“哎!”周光狠狠跺腳,轉身走了。
他愈發認同燕洵,這麽好的人才,為大秦所做的貢獻是周光這輩子都比不上的。此時見燕洵放不下那麽多人命,周光更是無法再說什麽。
回到內閣,周光親自拿着折子面見皇帝。
他能做的不多,只能為燕洵做個擔保了。
皇帝心意已決,河對岸都是些仇恨妖怪的人,內心怕是對他這個皇帝認同也不多,不如利用一番跟鴻胪寺有點沖突,打擊打擊鴻胪寺的氣焰,讓燕洵吃點苦頭,再全都殺了,那麽大塊地方就還是京城,多好。
然周光擔保,河對岸确實需要修正,皇帝黑着臉,到底還是同意了,只是心中對燕洵的印象卻不怎麽好了。
燕洵得了消息,瞬間便知道周光肯定做了什麽,若是他不幫忙,燕洵這個鴻胪寺少卿怕是得降為鴻胪寺丞,亦或是連個官兒都不會有了。
河對岸依舊虎視眈眈,偶爾有人往這邊扔石頭。
小幼崽們知道其中的厲害,這些日子都沒敢往橋上去,他們是不怕這些人,而是害怕連累他們心目中最最重要的燕洵。
“大人。”黑白幼崽主動找到燕洵,“我去造橋墩,大人不用管我。”
“我自有辦法,放心吧。”燕洵笑眯眯道,“我想了個很損的招數。”
“啥招數?”黑白幼崽問。
燕洵想起自己的招數,忍不住笑。
河對岸不屬于京城,存在非常特別,自古以來就沒有敢跟河對岸打交道的人,更沒有做生意的,他們只能自給自足。
河邊田地倒是肥,但也就那麽點兒地方,能種多少莊稼?
燕洵把情況跟小幼崽們一說,大家都是眼睛一亮。
最後只要把靠近河岸的橋墩造好,上面造橋就簡單了,用不了幾天功夫。
水泥、石頭、鋼筋都準備好。漢子們一一運過去,和河對岸的人對視。
燕洵帶着小幼崽們慢慢往前走,鏡楓夜扛着一個稀奇古怪的大網跟在後面,漢子們路過都十分好奇,因為他們也不知道燕洵究竟要做什麽。
到了盡頭,燕洵停下,看着河對岸聚集的人,小幼崽們都躲在燕洵身後。
許多都是瘦巴巴比當初小尤兒還瘦的孩子,幾個年紀稍微大一些的,大腿細地能看到骨頭形狀,身上穿着破布,看樣子是自己織的布,十分粗糙。
全都黑瘦黑瘦的,一雙雙眼睛麻木又仇恨地看着燕洵這邊。
“大人小心些,他們會扔石頭,不過力氣都不大,扔不過來。”孫元寶趕忙過來提醒,“大人後退些,小心無大錯。”
“恩。”燕洵真的往後退了一步。
“你們那邊有管事的嗎?出來說話。”燕洵忽然大喊。
對面的孩子們動了動,一個看着身上稍微有點肉的漢子走上前,一雙眼睛十分陰霾,“你是什麽人?那些都是妖怪吧?送來給我們殺的嗎?”
“恩?”燕洵皺眉。
“大家,殺了妖怪立功啊。”肉漢子忽然喊道,“殺了妖怪就能去河對岸,吃香的喝辣的,想吃什麽吃什麽,不用在這裏受苦!”
河對岸的孩子們眼睛終于亮了,全都看向燕洵身後的小幼崽們,躍躍欲試想要過來動手的樣子。
但燕洵這邊不但有小幼崽,還有孫元寶領着的一大群壯漢們,就那些瘦巴巴的孩子若是真的敢過來,恐怕會被直接拎起來扔到河裏。
“你要殺了他們?”燕洵挑眉,聲音冷了下來。
“妖怪本來就是該殺的,我們殺了妖怪立功,就能去河對岸!”肉漢子忽然從身後拖出一塊破破爛爛的木板。
“大人。”孫元寶忍不住了,想要把木板弄到河裏。
燕洵卻依舊從容,“無妨,看看他們想幹什麽。”
小幼崽們聽說這些人要殺自己,雖然都有點害怕,但再擡頭看看擋在最前面的燕洵,忽然就不那麽害怕了,個個挺起小胸脯。
肉漢子把木板搭到橋突出的鋼筋上面,使勁踩了踩,看上去竟然很結實。他振奮道,“快過去啊,殺晚了沒得機會去河對岸,可別怪我沒提醒!”
“哦!”有個瘦高瘦高的孩子突然動了,搶在肉漢子前面沖上木板。
“大膽!”孫元寶趕忙擋在燕洵前面。剛喊了一嗓子,那孩子因為太瘦太餓了,踩在木板上,低頭看了眼湍急的水流,竟然眼睛一暈,身體一歪,掉下去了。
燕洵趕忙道:“開始!”
“來了!”鏡楓夜忽然搶上前,手中巨大的網兜猛地揮下去,力拔山兮的氣勢沖到下面,竟然把那個男孩撈到了。
再一用力,男孩就到了燕洵這邊。
剛被撈上來,男孩很懵,呆呆地看着燕洵和小幼崽們。
“開始!”燕洵忽然道。
小幼崽們顧不上看這個男孩,趕忙散開,跑過去打開一個木桶!巨大的木桶上面蓋着嚴絲合縫的蓋子,沒打開之前誰也不知道裏面裝了什麽。
然而此時一打開,木桶中瞬間冒出一股子熱氣。
花樹幼崽雙手伸進去,捧出一個木頭做的盤子。
男孩眼睛頓時暴亮,使勁咽口水。
“你叫什麽?”燕洵拿起一個煊軟熱乎的饅頭晃了晃,蹲在男孩面前,溫聲道,“你們聚集在河對岸想幹什麽?你要想清楚再回答我,說實話,我就給你饅頭吃,說假話,我便把你扔回河對岸。”
香噴噴的饅頭,不是精面,但糧食的香味更濃郁,仿佛還放了糖,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