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角落的木門年久失修,上頭的紅漆因常年的風吹日曬已脫落了不少,勁風刮過時門響起吱吱呀呀的聲音,唯有門把上拴着的那把鐵鎖紋絲不動。
鄭千瀾用手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鐵塊,轉頭對葉華笑道:“我如今內功不濟,就勞煩葉兄用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試上一試了。”
葉華眯了眯眼睛,他看着鄭千瀾的笑容,不知怎麽就想起了白毛狐貍,瞥了眼他手上的那把鎖,葉華忽然将手搭上了鄭千瀾的腰。
鄭千瀾愣了愣,剛想說點什麽,整個人突然被葉華帶了起來,上好的白色絲綢與粗劣的灰布衫在空中交纏在一起,竟生出一種缱绻的美感。
鄭千瀾擡頭看了看葉華,正想好好打量這在空中騰躍的美人,腳下突然一個踉跄,鄭千瀾一驚,來不及調整姿勢,便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擡頭望了望那還略微有些高的房檐,鄭千瀾對着葉華皮笑肉不笑地道:“葉兄…”
葉華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那根本不存在的髒灰,對着鄭千瀾道:“在下一點三腳貓的功夫,讓鄭兄受苦了。”
鄭千瀾有火不好發作,正想用那雙擦滿了髒灰的手去抓葉華,一道銀光在身畔乍現,轉眼間一把長劍已架上了他的脖子,女子冷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此乃蘭妃娘娘親封的禁地,外人不得擅入,否則……”
女子又把劍朝鄭千瀾的脖子上方移了幾寸,後者并不驚慌,只是笑道:“在下是蘭妃娘娘未過門的妹夫,怎麽能算得是外人呢?”
持劍的女子愣了愣,手上微微一頓,随即冷笑道:“從前說着要迎娶二小姐的人,不出三日便奪門而逃。”
鄭千瀾思忖了片刻,笑道:“所以貴府為了留住在下,便在在下的酒裏下毒?”
持劍女子沉默了會兒,說道:“想必是陳管家做的事,娘娘催二小姐的婚事催了許久,只是不想他竟想出此等下策……
鄭千瀾看了看葉華,後者朝那持劍女子笑道:“顧瑩姑娘莫惱,陳管家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
那女子的目光在葉華的身上逡巡了片刻,冷笑道:“不必再裝了,這裏既是禁地,自然府裏的家丁也不會認識我,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葉華與鄭千瀾對視一眼,見再做隐瞞亦是徒勞,便開門見山道:“我二人受清荷姑娘所托,邀姑娘明日戌時于韶華樓中一聚。”
顧瑩聞言,渾身一震,她捏着劍柄的手劇烈顫動着,良久,她将劍移下了鄭千瀾的脖子,一陣令人窒息的沉悶後,那女子輕聲道:“我不想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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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千瀾看着顧瑩在風中決然的背影,笑道:“清荷姑娘已今非昔比,若是故人,姑娘不妨前往一敘,免得他日徒生遺憾。”
顧瑩單手持劍,她靜靜地伫立在黑暗中,仿佛沒有聽見鄭千瀾的話。鄭千瀾見狀,也不再多言,他篤定地朝葉華使了個眼色,二人正欲從來路離開,鄭千瀾眼角的餘光卻突然瞥到了顧瑩身旁的一塊墓碑上。
看了看那上頭的名字,鄭千瀾對着顧瑩道:“姑娘久居此地,就是為了這墓碑的主人?”
顧瑩慢慢擡頭看向那墓碑,她的眼神極為深邃,仿佛是在回憶些什麽。鄭千瀾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眼前忽然閃過一道灰影,身體被帶起,眨眼的功夫,人已摔在了園子外的地上。
鄭千瀾拍着自己身上的灰塵,雙眼直勾勾地盯着葉華,後者笑得一臉理直氣壯,說道:“眼下不走,等那顧姑娘回過神來,我們要走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鄭千瀾暗知葉華說的有理,看看自己一身狼狽,也只能自認倒黴,他姍姍地從地上站起,只覺全身乏力。
葉華見狀,上前托了托他的手肘,一股涼意頓時襲來,鄭千瀾感受着那雙手散發出的溫度,說道:“葉兄的手當真是祛暑良藥。”
葉華愣了愣,他把手又往鄭千瀾的手背上挪了挪,笑道:“既是良藥,鄭兄便多服些吧。”
明月當空,夜晚的羅肖城一片喧鬧,鄭千瀾與葉華挑了條隐蔽的小路轉回客棧,一進房門就見赫楚端着個盆子忙裏忙外。
床上的人面色發白,十指緊緊攥着被褥,頭發混着汗水黏在脖子邊,額頭上還搭着一塊赫楚剛換過的濕毛巾。
鄭千瀾看着那昏得不省人事的小弟子,對着赫楚道:“我就說怎麽一晚上都沒看見你,原來……哎,見色忘義啊。”
赫楚剛把手裏的盆子放下,他一邊抹着額頭上的汗,一邊對着鄭千瀾道:“公子我冤枉啊,這小子的身體比大姑娘還難伺候,誰知道他會突然發起熱來,否則我就跟着葉公子去找你了,不過依公子的武功……”
“依我的武功,差點就真的成了蘭妃娘娘的妹夫了。”鄭千瀾打斷了赫楚接下來一連串奉迎拍馬的話,他找了把椅子坐下,将手腕搭在了一旁的小桌上。
赫楚眨了眨眼睛,見鄭千瀾沒有反應,又看向葉華,後者笑道:“中毒了。”
“不會吧!”赫楚驚呼一聲,他急急地跑到鄭千瀾面前,一邊替他把脈,一邊感嘆道:“果然沒我跟着就是不行,公子你……”
故作老沉的臉上忽然浮出詫異的神色,赫楚看了看鄭千瀾,問道:“公子又遇見赤何了?”
鄭千瀾沉默片刻,笑道:“我就說這感覺怎得如此相像,原來……”
赫楚道:“這藥的氣味本就極淡,上回用量大,那赤何便用血腥味作掩飾,這回從公子中毒後的反應來看,想必用量極少,沒有發覺也在情理之中……”
鄭千瀾輕笑一聲,喃喃道:“赤何,張家莊,南炎閣……有意思。”
質傲清霜色,香含秋露華。
曾經無數人為得清荷一擲千金,到頭來卻也只是遠遠地望上一眼……
“哎呦,大爺,進來坐坐嘛~”
“沈公子,好久不見,人家可想死你了~”
戌時的羅肖城華燈初上,韶華樓前張燈結彩,濃妝豔抹的姑娘們在門口招呼着客人,這裏是天下聞名的溫柔鄉,平日裏來來往往的人便絡繹不絕,這一日更是門庭若市。
“呦~兩位公子看着面生,是第一回來吧。”
粉衫女子婀娜着身子走到鄭千瀾與葉華跟前,待看清二人的相貌後,臉上頓時一紅,擠在她身後的姑娘們彼此對視一眼,頃刻間就将他們圍了個水洩不通。
“公子~我們進裏面喝一杯吧,來嘛~”另一女子抱着葉華手臂嬌笑道。
赫楚背着那小弟子站在角落裏,濃郁的香粉味惹得他鼻子一癢,他看着鄭千瀾在美人堆裏笑得不亦樂乎,忍不住就要說話,身體卻被來往的人擠到一邊。
“快點快點,要開始了!”
“清荷姑娘這兩年愈發不同了,若是今夜能得她青睐……”
“天下第一美人,這滋味想想就讓人欲罷不能啊。”
耳畔傳來男人粗鄙的笑聲,鄭千瀾暗忖片刻,目光越過那些人頭,與不遠處的葉華對視了一眼,意味深長的笑容同時在二人的臉上浮現。
鄭千瀾躲過一個撲過來的姑娘,笑道:“在下來此只是為了一睹清荷姑娘的風采,并無他意。”
那女子嬌嗔道:“她今夜可忙得很,怕是沒時間侍候公子,就讓人家來……”
鄭千瀾見那姑娘又要撲上來,正尋思着要給自己編上一段守身如玉的說辭,手上突然傳來一陣涼意,擡眼一看,葉華不知何時已站到了他的身邊。
“瀾兒是我的人,還請各位姑娘高擡貴手。”葉華握着鄭千瀾的手輕輕笑着,說出的話大有一番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架勢。
良久,人群中有一姑娘輕笑了一聲,她瞅了瞅葉華的臉,随即對着鄭千瀾笑道:“還道公子怎能如此清心寡欲,原來……”
意猶未盡的話音被淹沒在低低的笑聲中,衆人別有深意地看了看鄭千瀾,紛紛作鳥獸散。
鄭千瀾動了動被葉華抓住的手,笑容裏多了幾份憋屈,叫道:“葉兄……”
葉華露出個純良的笑容,說道:“平日跟在鄭兄身邊耳濡目染,方才那段我演的可像?”
鄭千瀾笑道:“仍需進取,不如讓我再來好好教導一下葉兄。”
掌心翻轉,鄭千瀾作勢就要反握上葉華的手,後者腕部一個用力,捏住鄭千瀾的四指就往手心裏圈,眨眼間,他的手又被葉華牢牢地抓了過去。
“眼下時間緊迫,鄭兄想授業,來日方長。”葉華輕輕一笑,拉着鄭千瀾就往樓裏走。
赫楚見狀,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他看了眼鄭千瀾被葉華攥住的手,輕笑道:“公子,你也有今天啊……”
鄭千瀾瞥了眼赫楚,那視線仿佛能将他望出個洞來。
笙歌忽起白衣散,绫羅漫天釀春情,臺上的女子輕移蓮步,她舞動着手裏的扇子,旋身回眸間風情盡現。底下圍站着好些男人,擊掌喝彩,叫嚣吹哨,他們伸手去抓那女子的腳,眼中閃爍着急不可耐的欲望。
“與那畫中人長得倒是一模一樣……”鄭千瀾遠遠望着臺上的人,想起了在山中茅屋裏看到的那幅畫。
葉華掃視了一遍樓內的情景,片刻,他将目光定在某處,笑道:“鄭兄快看…”
鄭千瀾聞言轉頭,視線同葉華一起定在了不遠處的一個灰色身影上,葉華道:“她果然來了。”
鄭千瀾笑道:“女子大多口是心非,昨日看她的反應,就知她今日必然會來。”
語罷,二人朝那女扮男裝的灰衣人走去,前腳方落,就聽那女子冷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這就是公子所說的今非昔比?”
鄭千瀾笑道:“清荷姑娘淡然出塵,如今卻在此抛頭露面,顧姑娘不覺得奇怪嘛?”
顧瑩沉默片刻,冷笑道:“這才是她的本性,淡然出塵?哼,與那時相較,确實今非昔比。”
顧瑩話音方落,人群中就響起一陣驚叫聲,三人紛紛擡頭,只見臺上那人不知何時已被一黑衣男子抱入懷中,後者甚至将手放上了女子的胸前,他揚着色眯眯的笑容,粗鄙之态盡顯。
顧瑩神色一冷,見臺上女子一副欲拒還迎的模樣,即刻提劍而上,淩厲的劍風帶起一陣尖叫聲,臺下的人驚慌逃散,那黑衣男子見狀,更是連滾帶爬地從臺上摔了下來。
鄭千瀾與葉華面面相觑,他們看着臺上兩個相對而立的人,心下若有所思。
“多年未見,姐姐可還認得妹妹?”顧瑩盯着那神色坦然自若的白衣女子,充滿冷意的聲音竟微微顫動了起來。
那白衣女子靜靜地站在原地,顧瑩見其沉默不語,又道:“當日蘭妃娘娘要帶你我姐妹出這韶華樓,姐姐道有心儀之人,還說那人能治好你的啞疾,故而不願與我離開,怎麽?時隔這麽久,姐姐的啞疾還未好麽?”
“她的啞疾自不會好。”
輕柔的女聲突然在鄭千瀾與葉華的身後響起,顧瑩聞言轉頭看去,視線對上一雙滿含笑意的眼,那眼中盈着淡淡的溫柔,仿佛能撫平所有的仇怨傷痛,連帶着那張有些詭異的臉也随着這一笑平添了幾分獨特的美。
顧瑩渾身一顫,她愣愣地看着那紅衣女子走到鄭千瀾與葉華的面前,笑道:“多謝兩位公子帶瑩瑩來此處,清荷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