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月亮懸上房檐,晚風抽動着樹葉發出“娑娑”的響聲,鄭千瀾趕了半個時辰的路來到一座破廟前,才一翻身下馬,裏頭便有人開門迎出。
“公子!”開門的人,正是消失了好些日子的韓子墨,淡藍色的袍子上染着一些污泥,他的頭發有些淩亂,整個人一眼望上去顯得有些狼狽。
鄭千瀾擡手拂了拂他肩膀上沾到的一根草,問道:“雅泉怎麽樣了?”
韓子墨側身讓鄭千瀾進門,臉上不由浮出焦急的神色:“傷勢有些嚴重,不過陸崖主給自己上了藥,施了針,性命已無大礙。”
鄭千瀾聞言,心裏暗暗松了一口氣:“這麽多日也不見你回來,一來信卻說雅泉重傷,還讓我務必一人前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韓子墨沉吟片刻,嘆道:“公子還是直接問陸崖主吧。”
兩人一起進了佛堂,燭光隐隐綽綽地照在屋子裏,破舊的佛臺下面靠着一個人,冷峻的面容微微泛白,他一手捂着胸口,乍眼望上去十分憔悴。
仿佛察覺到了鄭千瀾的到來,陸雅泉擡了擡微阖的眼,漠然的神情慢慢柔化,他揚了揚唇角,輕道:“千瀾。”
鄭千瀾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其除了虛弱點以外并無異常,臉上不由浮出一個欣慰的笑容,他道:“究竟是什麽人,能把你傷成這樣?若長得醜,我便替你報仇去,若是長得好看……”
陸雅泉看了看鄭千瀾,淡然無波的眼中慢慢浮出凝重之色:“我有你大哥的線索了。”
要說的話在一瞬間消在了嘴裏,鄭千瀾愣愣地看着陸雅泉,神情有些驚疑不定。後者側首望了望不遠處的一扇偏門,淡淡道:“出來吧。”
那三個字無比清晰地打入鄭千瀾的耳中,他凝了凝神,視線慢慢移到那扇門上……
裏頭走出來一個身着灰色布炮的男人,他的長相很是普通,唯有那雙眼睛帶着一種铮铮的堅定,那是只有飽經風霜,受過歲月打磨的人才會有的眼神。
鄭千瀾驚訝地看着眼前的人,那不是鄭翊天,帶給他的震撼程度卻不亞于鄭翊天。
“阿六……”鄭千瀾的目光在男人的身上不住逡巡着。
阿六是當年鄭翊天在莊裏時的貼身侍從,說是侍從,其實兩人的感情和結義兄弟也無甚兩樣,只是,他早在三年前鄭翊天消失之前,便已不知所蹤了。
Advertisement
阿六凝視着鄭千瀾,眼眶漸漸漲得通紅。他曲下腿,膝蓋直直地撞在水泥地上,臉色卻未變分毫,他只是靜靜地望着鄭千瀾,半響,才扯着有些沙啞的嗓子喊道:“公子!阿六對不起你!對不起莊主吶!”
喊聲中帶着痛苦的悲鳴,阿六的眼角沁出淚水,他把頭磕在地上,緊緊咬着自己的牙關,仿佛在忍受什麽巨大的痛苦。
鄭千瀾定眼看着他,心裏一時翻騰出百種情緒,半響,他嘆道:“起來說吧。”
阿六固執地搖了搖頭,他睜着血紅的眼睛,從牙縫裏生生地擠出幾個字:“是我……害死了莊主啊!”
閃電破開暗黑的蒼穹,一道驚雷毫無不防備地響起,那聲音仿佛天譴,足以轟烈泱泱大地……
鄭千瀾睜大眼睛,身體好像被人打了樁一樣,直直地僵在原地,他的臉仿佛被白漆刷過一遍,在一瞬間滲出驚人的白色。
“千瀾!”陸雅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鄭千瀾的手腕,淡漠的眉宇深深地蹙了起來。
他雖然和韓子墨還有阿六一直呆在這兒,卻是頭一次聽他開口吐露真相,鄭翊天死了……這個消息對在場的每個人,甚至說對整個江湖,都是一場劇烈的風暴。
韓子墨踉跄地向後退了一步,喃喃道:“不可能……”
阿六痛苦地嗚咽着,一時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說下去。”鄭千瀾毫無起伏的聲音響起。
阿六擡頭看了看他,鄭千瀾的臉上早已沒了笑容,人卻還是站得筆直。
阿六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他掃視了一眼周圍的人,又道出一句驚人之語:“武林至寶應血匣,本是我連穎山莊之物。”
陸雅泉與韓子墨神色驟變,鄭千瀾卻仿佛沒事人一般,他仍是那樣靜靜地站着,也不知是早就知道了這件事,還是根本就沒有聽進去。
阿六痛苦道:“三年前,我娘子為歹人所持,我一時鬼迷心竅,偷了應血匣想與那些歹人作交換,被莊主發現後,莊主連夜追趕我,不想最後,非但失了應血匣,莊主還為了護我性命,被那些人給……給……”
說着說着,阿六止不住痛哭起來。
韓子墨難以置信地搖着頭,直道:“莊主武功蓋世,天下能勝他之人寥寥無幾,怎會輕易被殺?”
阿六沉聲道:“我娘子……乃瓊絕宮叛逃之人。”
韓子墨大驚失色,他慢慢擡起頭看向鄭千瀾,後者臉色慘白,一動不動地盯着阿六,良久,鄭千瀾的嘴角扯出一個淡淡的弧度,那一笑,仿佛花上了他所有的力氣。
“大哥他……是怎麽死的?”
阿六道:“我與莊主雙雙中了一掌,莊主還被毒蠍給咬傷了,那掌功力偏寒,我早年練過至剛至陽的武功,因而……”
鄭千瀾打斷道:“偏寒……是《上瓊心法》?”
阿六靜默不語,似是不知,又似是被鄭千瀾那慘白的笑容給驚着了。
屋外電閃雷鳴,風聲大作,滂沱大雨傾盆而下……
衆人相對無言,一片靜默中,阿六叫道:“公子!我連穎山莊與瓊絕宮不共戴天啊!”
鄭千瀾阖着雙目,腦子裏嗡嗡作響,他還有很多問題沒有問阿六,譬如三年裏他去了哪兒,為何會與陸雅泉他們在這兒,又或者……
可是,每一個問題都被阿六的那句話毫不留情地給驅逐出了腦海裏,連穎山莊與瓊絕宮不共戴天……
那十二字宛如千斤鐵錘,他砸在鄭千瀾的心頭,幾乎要将他的五髒六腑給震出去……
阿六沙着嗓子道:“我行下此等不仁不義之事,本無顏茍活,可一想到莊主……只要殺了葉臨寒,我必自絕!”
孱弱的木門噼噼啪啪地響着,陸雅泉神色微凝,他看了看那扇大門,叫道:“讓開!”
阿六心下一驚,身體一個後仰,急忙往旁邊滾去,就在那一瞬,木門被“啪”地一聲打了開來,一道勁風從外向內襲來,震得佛堂裏年久失修的房梁吱吱作響。
雨幕中站着兩個人,他們的衣袂被大風卷起,獵獵作響。
一個是先前不知所蹤的紅煉,還有一個……
鄭千瀾看着那傾盆而下的雨水劃過葉臨寒臉頰上那道淺淺的口子,一點點往他的下颚流去……
阿六死死地盯着葉臨寒的臉,嗓子裏發出一陣嘶啞的低吼,他提起劍,二話不說就朝門外沖去,劍柄卻被鄭千瀾牢牢握住……
“你不是他的對手。”他看着那個在雨中同樣注視着他的人,淡淡道。
暴雨傾天而下,宛如一幕巨大的水簾将二人隔開,鄭千瀾握着手裏的劍,拾級而下……
紅煉身體微動,卻被葉臨寒擡手擋了下來。
天地萬物在那一瞬間驟然消聲,那兩個總是并肩而立的人站到彼此面前,曾經看過無數遍的面容近在咫尺,然而那裏面的一些東西卻仿佛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鄭千瀾注視着葉臨寒那張難得嚴肅的臉,嘴角揚起一個淡淡的弧度:“慕容檀是你的人?”
他的聲音很輕,那一點笑意似乎随時都能煙消雲散。
葉臨寒道:“是。”
鄭千瀾偏頭看了看房檐下怒目圓睜的阿六,大雨将他的眼睛沖刷得近乎難以睜開:“他說的都是真的?”
葉臨寒淡淡道:“如果當初那個易了容來的人是鄭大俠的話,那麽……”
葉臨寒一動不動地凝視着面前的人,他知道,即使他不說完,眼前的人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鄭千瀾輕輕地笑了笑,那一笑,卻讓葉臨寒蹙起了眉頭,就在下一刻,一把劍架上了他的脖子。
“宮主!”紅煉大呼一聲,卻還是被葉臨寒擋了下來。
“我早該想到了……”葉臨寒面不改色地看着鄭千瀾,笑道:“你一邊這麽在意你大哥的下落,一邊卻又在找應血匣,我早該想到,應血匣該與你大哥有關……”
鄭千瀾笑道:“想到又如何?宮主打算用其它法子來騙我”
“想到以後,我就能親口告訴你。”葉臨寒頓了頓,他看着鄭千瀾的眼睛,緩緩道:“我知道,他對你很重要。”
拿着劍的手微微一顫,鄭千瀾臉上的笑容終于繃不住了,他看着葉臨寒,眼裏在一瞬間泛出滔天怒火……
葉臨寒按住鄭千瀾在雨中不住顫動的手,認真道:“可我沒有殺他。”
鄭千瀾愣了愣,後面适時傳來阿六的怒吼聲:“葉臨寒!你休想抵賴!莊主被你一掌打下壑山,是我親手埋了他的!”
雷聲應時響起,葉臨寒恍若未聞,只是一味地看着鄭千瀾。
他的手已不再顫抖,眼神也慢慢歸于平靜,他望着葉臨寒,淡淡笑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呢?”
手起劍落,明晃晃的光在雨幕中晃動,葉臨寒眯了眯眼,視線卻一刻也不曾離開過鄭千瀾,他清晰地看見了,在鄭千瀾提劍的那一刻,那張被雨水打濕的臉上,盈滿了幾乎能把他逼瘋的痛苦……
劍尖牢牢嵌入樹幹,那刺耳的震聲重重地敲在葉臨寒的心上。他看着鄭千瀾慢慢轉身,這是他第一次那麽仔細地去看他的背影,沒有想象中的俊逸潇灑,這如海的雨水,恍若沼澤的黑夜,将有關鄭千瀾的一切,一點一點拽向更深的深淵……
“公子,陸崖主他……”韓子墨一手托着陸雅泉,後者吃力地睜着眼睛,看上去很是虛弱。
“這裏不是養傷的地方……”鄭千瀾将葉臨寒帶到自己身上,手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手臂,那裏卻是分毫未傷……
“公子!”阿六從旁邊走來,他蹙着眉頭,似乎想說點什麽
鄭千瀾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笑道:“我打不過他。”
阿六臉色微變,韓子墨适時投給他一個眼神,示意其噤聲。
雨聲漸漸停下,鄭千瀾抱着人從寺廟裏出來,葉臨寒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只是這一次,誰都沒有再開口……甚至連一個簡單的眼神交彙,都似乎被吞沒在了方才那場氣勢如虹的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