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快死了
第一部分:金色世界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海子《日記》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池念盤腿坐在小轎車引擎蓋上,左手煙換到右手,在荒涼戈壁與壯闊黃昏的夾縫中,又把這首詩默讀了一遍。
他的手機電量還剩40%,但沒有信號。
身邊的背包裏放着池念全部的家當:一件厚夾克,一瓶半礦泉水,三分之一包壓縮餅幹,身份證,壞掉的指南針,只剩兩萬塊的銀行卡和幾百的現金。
池念也不知道事情怎麽會演變到現在這樣。
但好像這才符合他的期待。
他出現在這個地方,本來是為了尋死。
一天前的格爾木,池念找當地的一家修車行買下這輛快報廢的二手車。對方大約覺得他不是傻就是腦子進了水,并沒有趁機宰人。
他開這輛車跟着幾輛旅游中巴車順公路往前走,高原的景色一開始讓人新鮮,看久了滿眼都是碎石子和被風幹的小山包重複出現,他的心和開車動作一樣逐漸麻木。
池念忘了自己那時會想些什麽,好像所有事都已經不能吸引他的注意。
手機最開始還有微弱的信號,從公路拐進戈壁之後,信號先閃成了E網,沒多久幹脆利落地顯示“無服務”。
路面石子堅硬,偶爾是松散沙堆讓底盤低的轎車行進格外艱難。大約堅持了半個小時後,買來的破爛二手車前胎發出“噗嗤”一聲,徹底罷工,幹脆利落地宣告他的旅途将以停留在不知名的土地作為終結。
後備箱沒有輪胎也沒有工具,幾乎是某種注定的信號讓他停留在這個地方。
或許還有別的路,但池念不想往前走了。
他對自己說“那就這樣”。
沒穿夾克衫,高原的風凜冽而銳利,池念下車時被灌了滿懷的熾熱陽光。他拿着打火機和半包煙,靠在車頭,思考片刻後直接坐上引擎蓋,“啪嗒”一聲後,藍色火焰閃了閃,又熄滅了。
第一根煙抽到1/3,池念想:操,我遲早弄死那孫子。
第二根煙抽完,池念改了主意,覺得此時此景再計較也沒用了。
他也沒想過會回北京。
現在是下午6:37。
七月底,青海的天黑得晚,再過一個小時都不定等得來日落。
但池念已經可以預見自己的結局。
高原降溫快,戈壁灘上等太陽落山就會急速變冷。他的夾克衫根本擋不住寒風,在車裏也沒用,與寒冷并肩而來的是缺氧,他會在這樣的環境中昏昏欲睡——車內車外沒有區別——然後被凍死,或者窒息。
無人區,池念辨認得出東西南北也沒用,他的車壞了,走路走不出多遠。可能他走到一半會遇到野狼群,到時候更糟糕,說不定就屍骨無存。
池念決定坐以待斃。
他坐上到西北的航班時給老媽發了一條消息,大意是再不回家了。發完後落地,他拔了卡,也不知道老媽有沒有把他從黑名單放出來。
或許對他們而言,“池念”從跨出家門時就成了失蹤人口。
池念抽一口煙,希望老媽別在電視新聞上看見類似新聞時別想到自己。
他迄今為止的人生不知被多少同學朋友羨慕過。
老爸是個北漂,90年代初專科畢業,和學生時代相識相戀的老媽一起白手起家打拼出了幾套房幾輛車。現在老爸做到了一家上市公司的老總,池念一出生就有北京戶口和衆多良好的資源。
池念讀書不怎麽争氣,從小到大只能當個中等生,數學太差,怎麽補課都上不去。還好藝術天賦不錯,爸媽也尊重他,高中的時候池念選擇了藝考的路,後來上了美院,成績居然還能在專業名列前茅。
和諧的家,磕磕絆絆又痛又好的初戀,優異的專業成績。
這就是池念世界裏,自己波瀾不驚的人生。
如果不出意外,池念今年大學畢業,然後會找一份在藝術館或博物館的工作,繼續留在北京。或者第二種可能,冒着父母親戚都覺得丢臉的風險,向家裏出櫃,然後和他深愛的男友一起辦個畫廊。
也許因為他沒經歷過坎坷,命運在畢業的時候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他選了第二條路。
性取向的櫃出得慘烈,也按照預料被觀念保守的父母趕出了家門。但僅僅過了四天,從高中相戀至今的男友帶走了他本來打算給兩個人一起創業攢的積蓄,把他和一堆爛攤子無聲地抛在酒店裏。
……甚至沒給續住。
男友一走了之,池念沒有錢,沒有家,也沒有人愛了。
他搬進一家很小的旅店,躺在灰塵漂浮的房間裏數銀行卡餘額還夠揮霍多少的時候,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爬香山遇到過的算命先生。
那個一看就是為了騙錢的算命先生神神叨叨地要為他指點迷津,池念見他衣衫褴褛幹瘦得要命,心軟,就付錢讓他看手相了。那騙子說他“命裏有一座過不去的山”,要他“小心西北方向的太陽”。
池念當時一笑而過,并不把這當回事。
這會兒心灰意冷反而有點相信命運的安排,把這兩句話翻來覆去地想,池念玩着手機,趕在電量用完之前買了張去敦煌的特價機票。
西北方的太陽。
那就看看?反正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
池念沒參團,他到一個地方買一次車票,等待錢用完的一天。
火車坐到格爾木,深入柴達木盆地後距離可可西裏無人區近在咫尺。池念買下那輛車的時候,心想:差不多得了,沒意思。
父母的不理解沒意思,男友的背叛沒意思,被騙走的錢也沒意思。
過去式沒意思,未來……更沒意思。
所以不如到此為止。
有遺憾嗎?
哪裏都是遺憾的話也算沒遺憾。
池念的煙還剩兩根的時候,太陽有了要落山的氣勢。
戈壁灘上,碎石子被瘋吹得滿地走,池念抹了把臉,“呸”出鑽進嘴裏的沙子,揉了揉眼睛。他不用去看後視鏡也知道,自己這時肯定眼紅臉幹,凄慘又落魄。
這片連草甸也沒有,只剩下滿目瘡痍的荒蕪,往西去,夕陽燦爛,照亮每一條嶙峋的山脊。
壯美遼闊的風景。
但天地間為什麽容不下他的失落?
要在這裏結束,池念又突然憤憤不平起來。他盯着手裏的打火機,良久才擡起眼皮,望向遠處,地平線上聳起的山脈巍巍然凝視他。
空氣中有了鹹味,山與海在這個瞬間離得很近。
池念跳下破爛的引擎蓋,單手夾着煙,回頭看了一眼被自己揉得亂七八糟的背包。
還有什麽都不用帶了,留在這兒被風沙淹沒也是他死掉以後的事。他這麽想,幹脆叼起那根煙,把外套甩在肩上往前走。
風越來越大,很快抹平了他的腳印。
抽煙過度,喉嚨裏滿是幹澀,池念錯覺他快從裏到外地燃燒。他像一顆火星,走得越快,熱度就越會蔓延到全身,直至吞沒自己。
池念停下腳步,把沒有抽的煙狠狠扔在地上,一腳踩上去。
前男友的話不合時宜地在耳畔響起:“你就是作的,什麽都想要最後什麽也沒有!你要我陪,又要我有事業,可你自己呢?離開爹媽你什麽也沒有!”
我是被PUA了吧,池念自嘲地想,居然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
不過反正爸媽也不要他了。
老爸讓他滾,老媽一直在哭。曾經和睦而溫馨的小家因為他變得支離破碎,剛離開家時在手機裏挨了父母親戚的連環臭罵後,池念再不敢接父母的電話了。
他一意孤行,走到現在,想起老媽的眼淚,內心深處開始後悔。
但後悔有什麽用呢?
池念的車停在幾百米開外的黃沙石子堆中,沒辦法發動。
他懊惱地蹲下身,揉着頭發,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弄濕了一小片土地。模糊視野內,石子顏色變得深了,濕潤觸感洇開範圍一圈又一圈。
池念不停地抹開臉上水漬,他耳朵開始嗡鳴,眼睛也看不清。
後背被曬得發痛。
引擎聲……開始出現錯覺了?
但這聲音越來越近,好像就響在他的耳畔。
接着他聞到了汽油的味道。
“嘿,”有人說話,空曠地回蕩在周圍,“你在這兒幹什麽?”
普通話帶點不知道哪兒的口音,腔調低沉卻開朗,算不得第一次聽就十分抓耳的聲線,但确實不是他的幻覺。
池念怔怔地捂着臉,不讓別人發現自己的眼淚和失态。他指縫張開,一點灰全都抹在了臉上,然後看見視野裏突兀地出現一輛塗裝成迷彩色的吉普車。
“還好嗎?”駕駛座車窗探出一個頭。
池念沒回答。
戴着墨鏡和面罩抵禦高原紫外線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像分析他是流浪漢或者已經神志不清。片刻後,那人索性打開車門跳下來——
腿很長,裹在黑色工裝褲裏。
他穿的中幫馬丁靴鞋底厚重,朝池念走來時一踩一個堅實的腳印。風比早些時候更大了,帶着夜晚即将到來的寒意,可他的腳印卻沒有消失。
池念還保持蹲的姿勢,直到那人走到他面前,把面罩拉了下來。
薄而鋒利的唇角挂着和煦笑容,個子又高,幾縷微卷的碎發垂在眉角,墨鏡後微微透出一雙彎起月牙弧度的漂亮眼睛。
是來找他的嗎,那好像應該打個招呼?
池念心裏升起一種得救的暢快,他的眼淚沖出白印,還橫七豎八地挂在臉頰,正想起身,卻突然動彈不得。
……操。
蹲得太久腿麻了。
池念擡起頭,猜想自己這時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但那人并不詫異地直接向他伸出手:“腿麻了麽?來,我拉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