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曾經是困境
餘思賢的墓在南山後山,奚山每年來的時候固定,就是生日和忌日。
他停了車,與祝以明、齊星碰面。
算來,奚山已經有兩三個月沒見過齊星。她發型沒變,學生時代的短發留到及腰長後就一直燙着大波浪。她穿一條黑色的小裙子,黑色高跟鞋,連包也是一樣的顏色。相比之下,他和祝以明就沒那麽正式了。
祝以明抱着一束白玫瑰,見奚山來了,硬塞給他。
奚山沒躲開只好接着,被玫瑰的香味熏了滿臉,低頭一看,花朵将開未開,葉片上凝結着一串露水——掃墓多帶菊花,但齊星嫌晦氣,所以他們總是買白玫瑰。
三個人簡短地寒暄幾句後,默契地走向山上。
墓地位置高,由江海做主選的。那個時候意外發生得太突然,餘家父母精神崩潰根本沒有心力去辦,于是他們幾個作為餘思賢最好的朋友,幫忙分擔了包括答謝酒席在內的全部後事。
距離當時的記憶已經過去四年,餘家父母走沒走出來不知道,但奚山清楚,自己還沒有離開餘思賢那場車禍的陰影。
紅燈,醫院,救護車……讓他焦慮不安。
墓地在最前排,旁邊是一排纖細的垂絲海棠。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另一側,放着一束百合花。這兩天秋老虎兇猛,高溫不斷,葉片和花的邊緣已經黃了——應該是江海昨天給餘思賢帶來的。
奚山弓身把白玫瑰放在墓碑邊上。
祝以明點了兩根煙,一根自己抽了,另一根杵在墓碑前立好。他叼着煙,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手帕幫餘思賢擦墓碑,邊擦邊彙報最近的情況,先彙報完自己,然後就是齊星、奚山……絮絮叨叨,和餘思賢還在時他們的聚會一樣。
那時奚山話比現在少得多,思賢也不是愛湊熱鬧的人,只有祝以明,每次飛拉着齊星把他們和江海一起約出來。
除了祝以明,其他人大學都在沙坪壩,三峽廣場是他們的據點。
祝以明每次從黃桷坪坐老半天的車才能到,但精神最好、最能鬧騰的又總是他。幾個人就在路邊的燒烤攤喝酒聊天,非得等半夜了翻牆回學校。那時三峽廣場邊有家烤苕皮很好吃,但老板出攤全看心情,撲空總比吃到的時候多。
思賢活着的時候,一切像最美好的夢。
江海還在重慶,齊星是個活潑可愛的女大學生,祝以明和他還沒吵那一架,而他的父母仍是自己眼中的模範夫妻……
難怪有些人總格外懷念做學生的歲月。
很多人,很多事,過了青春期就都會變質。時間治愈傷痛,撫平矛盾,也常常帶走最純粹的快樂。
“……齊星她妹妹也挺好的,今年考上重大,剛開學。奚山的新店弄好了,一個書吧,是江海那個前女友給他設計的,俗話說仁義不成買賣在……哦對,他好像也有新苗頭了,你就,不要再想他啦。”
祝以明說到這,長長的一截煙灰落到了墓碑前面。
他伸手拂開,身後,奚山不太舒服地避開話題:“沒必要提這個吧?”
祝以明自下而上地看着奚山,煙夾在手間:“這不是,給思賢說說嘛。他最惦記你,現在你看着‘合群’多了,還找了新的小男朋友,他知道了也免得總記挂,怕你會孤獨終老。”
奚山皺起眉:“池念不是……”
話音未落,齊星敏銳地察覺到兩人之間氣氛又不對付,打斷道:“夠了。”
“不夠。”祝以明站起身吐出一口煙霧,“前幾天都把人帶去‘闌珊’了,長得挺可愛的——不是我說奚哥,你換口味歸換口味,別人成年了嗎?”
奚山閉了閉眼:“我的私事,你少管一些吧。”
一下子,祝以明像被他的話點燃了:“我少管?我管得着嗎?我要管得着你咱們今天會在這兒?四年了,奚山你是不是忘記當時是誰在要死要活!電話打不通、微信沒人回,你如果沒失聯,思賢會着急忙慌去找你?!”
“祝以明!”
“他不去找你,不趕時間,就不會去打車!他一向出門喜歡坐輕軌坐公交,那天為什麽非要打車,還不就是因為你!”
齊星去拽他:“你們吵架看看場合好嗎?”
祝以明一把甩開齊星:“看場合?我今天就是要當着餘思賢說,他眼光太差——奚山,你确實不是中央空調,你他媽的就是一冷血動物!”
奚山眉梢一挑,齊星又慌忙攔在他面前:“別提這事了!”
“怎麽不能提了?這是事實!”
“所以呢?”奚山額間暴起一兩股青筋,對方反複提起往事讓他也快失去理智了,“現在我抱着白玫瑰去給他殉情你就滿意了?!”
“思賢會出事都是因為你,這時候不承認了……”
“有意思嗎,祝以明。”
奚山一字一頓,拳頭在褲兜裏握緊了:“我和他只做朋友,就算你把車禍的錯推給我,那也沒有可能——”
“齊星,你聽聽這他媽還是人話嗎!?”
祝以明撲過來,抓緊了奚山的衣領,齊星尖叫一聲,跟着上前想分開他們。混亂場面發生在寧和的陵園,奚山都覺得想笑。
他一把攥住揪着自己的手:“祝以明,有些東西,你是不是以為我真不知道?”
這話當頭砸蒙了祝以明,連齊星都滿臉意外。
他頭腦發熱,仿佛四年來受的委屈、辯不明的誤會,都集中在這一刻爆發了。奚山後來回想,也不知道自己忍了這麽久,為什麽就在那天再也忍不下去。
不管是不是祝以明提到了池念,只能因為這個了。
奚山的口吻比預想中殘酷,也更冷漠:“你叫我一聲哥,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把你當過外人。你和他……我清楚,只是不說。”
“清楚什麽?”祝以明笑了,“清楚他喜歡你嗎?”
“都這時候了你能不能看看自己?”奚山感覺他松了手勁,趁機按着祝以明的手腕往下迫使他放開自己,“你喜歡他,當初為什麽不告訴他。”
齊星:“……什麽?”
她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思賢在的時候,姑且你覺得不好破壞朋友關系所以不說,現在都這樣了,你綁着我,是有道德優越感嗎?我扪心自問,做朋友,我沒虧欠過你們倆。但在這兒事無巨細地提起我和別人……”奚山皺起眉,冷冷地反問,“不覺得難看嗎?”
他知道自己生氣的時候是提不高嗓門的,但神态一定吓人,否則那次在青海露出一點情緒,池念就立刻縮進了烏龜殼不敢吭聲。
現在,祝以明松開手,一雙眼通紅地瞪着他。齊星還沒消化屬于他們三個人的秘密,這會兒目瞪口呆,不知道先拉住誰。
陵園一角,他們僵持不下。
“奚山,你他媽……你真自私。”
祝以明靜靜地說完,憤然轉身離去。
“哎!祝哥!”齊星左右為難。
奚山朝她做了個“去吧”的口型,扭過頭。齊星縱然放心不下,只得踩着高跟鞋艱難地先去追祝以明。
狹窄的一方墓碑前,重新歸于安靜了。
又站了一會兒,奚山緩緩地吐出淤積的一口濁氣,在墓碑前蹲下。那張照片是直到去年才換上去的,還沒擺脫少年氣的人眉眼纖細,臉頰很瘦,沒有笑,專注地看向鏡頭。
他擡起手,想摸一下那張照片,最終挑開了旁邊百合花泛黃的葉片。
早年餘思賢是這麽說的:“想不通也是一天,想通了也是一天,想通了說不定更憋屈。放不下就不放,難得糊塗嘛,開心就好。”
但開心真的好嗎?
餘思賢沒有對他告白過,他騙了祝以明。
可是如果不這麽說,祝以明會沉浸在無邊無盡的遺憾裏,更走不出來。
現在沒有其他人,他和餘思賢終于得了一點單獨相處的空間。以前餘思賢怕奚山因為這份“喜歡”會對自己産生厭惡,所以從來不敢和他單獨見面,連聚會的時候都是坐最遠的位置。
他們隔着一張桌子,聽祝以明和江海互相吹牛,聽齊星抱怨妹妹早戀,偶爾笑得厲害了目光會對上思賢就避開他——躲着,因為明白沒有機會,幹脆只做朋友。
奚山都知道。
知道和接受,是兩碼事。
他不喜歡餘思賢,做不了戀人,所以沒有選擇接受。
很早之前祝以明問過他,“思賢發生意外之後,你有沒有遺憾沒有滿足他的喜歡?如果你們在一起,可能情況會不同。”
這個問題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先把我當個‘人’看吧。”
奚山那時這麽回答祝以明。
時至今日,他仍這麽想。他詫異意外來得突兀,恐懼死亡本身,遺憾同齡的好友就這麽再也見不到,卻從未認為拒絕這段感情是錯了。
祝以明說他太自私。
可是感情的問題,誰沒有私心呢?
他還沒遇到那個能讓自己往外走的人而已。
奚山自認內心封閉,從幾段矛盾一起爆發至今好些年,他才第一次有了“不要困住自己”的想法——青海,戈壁灘,那個蹲在黃沙中絕望的小朋友,讓他看見了最艱難的那幾個月裏,自己的影子。
所以伸手拉了他一把。
小朋友現在開朗快樂,他就像也被拯救了。
這時對着墓碑,奚山喉嚨哽了哽,有些話他平時不想對人說,現在無端想要傾訴進空氣裏:“我現在覺得你以前說的那些,其實就是安慰我的,沒什麽用。那天楊彩來找我要錢,最後借了她五萬。我打算把獅子坪的房子賣掉,還貸款。然後……事情就處理得差不多了,也可以當和過去分別。
“新的生活說着輕松,我以前想不開,但這次願意試一試往前走。
“你要問為什麽,可能是……遇到了個挺可愛的小孩兒吧。”
新的人生。
巴音河畔的煙花陰影裏,池念這麽說的時候,也放下了?
奚山前所未有地強烈希望過去的痛苦不要再牽絆住他。
“……我還是想學着放下,可能會很難,但我這次非常想。”最終,奚山按着自己的腳踝,埋頭沒有看那張照片,“我也想……試試去認真喜歡別人,所以……”
“對不起啊。”
海棠樹梢,一片葉片被風卷着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