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回羞,這都第幾回了,你還不知道歡喜?……” (1)

“記住了,下輩子、下下輩子也不許忘,我要烙在你身上……”

她腰骶之間有道赫目的紅印,宛如火舌,一直沿尾椎向下,延伸到不可見處。

那道傷痕是神器所致,永遠不會真正愈合,是那人的劍,是他的劍——血麟劍的烙印。

“喀喇!”

刺眼的白光在一聲巨響中照亮了整個山洞,石門沿着她指尖劃出的深縫徹底裂開,碎石轟隆隆滾落了一地。

天色驟然轉暗,暴雨似裂天一般傾倒下來,霎那間已成垂天瀑布,大地上草木皆偃,仿佛萬物都因天神之怒而戰栗。

狂怒的天神雙眼血紅:“縱是地獄也消不盡此間的罪……此間的惡……”

一團銀白的天火破空疾墜,東南方地界登時迸出一片紅光,紅光過後,大雨愈加滂沱,天地間烏青如晦,仿佛陷入了永夜之中,而她的孩子猶自安然沉睡。

他走出山洞,走進陰沉沉的芒草之中,任瓢潑的大雨澆了個透。

冰心(上)

當年的山洞中除她以外共有六人:駝背的忘憂閣主,替他捶腿、燒火烹茶、記錄棋譜、作畫的部下,還有在她背後“對弈”的壯漢。

麒麟想找凡人不難,何況他暴怒之時法力全開,千百裏內的生靈都無所遁形。那個隐居在小漁村裏的畫師被一團天火直接燒化了魂魄,若非剩下的五人均已不在人世,麒麟的殺孽只怕更重。

為神的加害凡人,這樣的事絕無僅有,在畫師化灰的同一時間,遠在天界的衆神皆有感應,地獄中頓時也是群鬼齊哭,凄厲異常。

案子很快交到雷神手中,她斷案時并無任何律例可依,只能判道:即日起,武神入八寒地獄受冰心之刑,直至魔族來犯時刑期方盡。

八寒地獄是八處酷寒之地彼此相連,不見天日,最克麒麟的火性。雖然他這些年來幾乎已練得脫出五行窒礙,不過要在寒獄中長期受刑,法力不免大損,一旦魔族來犯又要立刻迎戰,到時候能否有幸,只怕是要交由天定——

神族受天地造化恩養,有功不賞,有罪必受天罰,此次麒麟犯下大罪,只有天意可赦免他,這也是雷神判決的原意。

判決由天帝核準,寫成法旨明發,天兵前來傳旨時只見麒麟仍站在芒草叢中,惘然凝望遠方。

天已放晴了,朗日當空,風流雲散,芒草上的雨露都幹透了,天地間寧靜恍如隔世。

天帝的法旨中沒有寫明“冰心之刑”是什麽,天兵也沒有聽過,他們只知道武神這次恐怕有去無回,而且他仍是他們的統帥,傳旨時自是十分為難,說話都不甚流暢。

武神君倒是沒有什麽表示,只是接旨後照樣跪着,他不起身,一衆天兵當然不敢催他動身。

麒麟默默傳音給天帝,求他準許自己緩刑一個月,亦即人間三十載:“待此月過後,臣願往八寒地獄悔過,長此以往,永不複出。”說完後再拜稽首。

天兵見武神行如此大禮,以為他是與天帝遙相拜別,這才說道:“天帝陛下令我等立刻……送神君移步,且有一言相勸……”

麒麟跪着聽天兵道:“陛下吩咐,神君造血麟劍時不惜一世一代之靈命,萬千因緣由此而起,至今已非神君所能左右,還請神君以蒼生為念,早離纏縛,重歸正位。”

麒麟自知有愧于神命,可是她和他之間再不僅僅是一個因果。

他造血麟劍時生起了一座熔爐來煅燒萬物、錘打衆生,卻不知她也在其中。他左右不了因緣氣運,可是,就算最後她不成器只成灰,那些灰塵也有她的形狀,有他記住的唯一一個名字。

“阮純君……”

她只是一個凡人,神的壽數漫長,可惜他不能陪她走完此生了。

他轉頭向山洞的洞口回望,一叢高草擋住了他的視線,陽光照在枯黃的草杆上,明亮晃眼,他眨眨眼睛,只見竈君從半空中飄了下來。

天兵們瞪大了眼睛,齊刷刷地變了臉色,唯恐避之不及,慌忙退到十裏之外等候。

竈君換了綠袍,穿的是六品仙官的服色。他做夢也沒想到司命仙君在凡間蹉跎了百年,歷經三世,第三世臨末竟被武神君燒了個魂飛魄散——那位藏在東南沿海的畫師可不就是在凡間歷劫的司命?

司命去後,竈君正式接任,一下子連升三級,照理說是喜從天降,不過他見麒麟時并沒半分笑意,反而有些感傷。

他平時雖愛使些小聰明,待人卻也赤誠,難得在仙人們彼此疏離的天界裏與麒麟有那麽一點相交,聽說人家要去受刑,連忙大老遠地趕來送別。

他一來就做足了禮數,麒麟淡淡地點了點頭,目光仍是遙望他處,無動于衷。他并不曉得這一位神君、兩位凡人之間是何種□□,可他故事看得多,自有一番想象,再加上麒麟神色哀傷、在茫茫草叢中愀然獨立,看上去确是情場失意無疑,忙上前勸道:“神君……凡事不可強求……”

麒麟的“強求”當然不是他的“強求”,這兩個字卻也戳中痛處。他見麒麟默然不語,不勝落寞,本想說“她下輩子您大可再努力”,想了一想,又想到:“那時候武神君說不定還在地獄裏……”實在替武神君不平,一個忍不住,竟掏心掏肺地喊了起來:“神君為那姑娘做了這麽多,她自己不明白,命簿上可記得清清楚楚!不信您看——”

他剛說完這句就後悔了,心道:“糟糕!這命簿哪能讓他看?”所幸武神君只道:“不必了……”

他連道“好險”,又想到武神君其實從未告訴過他那位姑娘姓甚名誰,他是連日來按着她那絕世容顏一點點查出來的,這般的……勤奮上進、刻苦鑽研,武神君假如知道了,那還了得?

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麒麟心裏唯有那一叢芒草在風中起伏,左右搖晃,他聽見竈君問他是否有事可以代勞,沉着嗓音道:“十方鏡……我想再借幾日……”

竈君忙應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他如今正式升任司命,就怕自己故态複萌,重犯過去沉溺于鏡中風景而疏于職守的老毛病,因此寧願苦些累些、多跑凡間幾趟也不敢再貪圖十方鏡的便利,眼下武神君專門求取此鏡,他豈會不允?

麒麟想到自己還能在鏡中看見她,心中稍安,問他:“她師父姓崔,單名一個平字,此人半生瘋癫,臨死前忽然向人登門挑戰,不知道命簿上可有什麽說法?”

竈君謹慎地問道:“神君是說,那位崔師父……已經死了?”

麒麟“嗯”了一聲,竈君心想:“死人一生已成定局,倒也不怕誰去壞他的氣運……他既已死了,我不妨為武神君查一查。”召出命薄,施法查看“崔平”的命數。

他掌中的命薄看似一冊竹簡,記載的是世間衆生氣運之關鍵,為防他人窺看之後,命數有意無意生變,竹簡上的字向來只有負責勘校命數的仙官可見,在麒麟看來則是“無字天書”。

只聽竈君念道:“崔平,清河縣人,專治小兒腹瀉——”

“并非此人。”

竈君拍拍額頭:“哎呀,重名了……待小仙再仔細查查。”

他重施法術,接連調出了三個“崔平”,一個是做假牙的,一個是養鳝魚的,“不對不對……”,最後一個是自幼修行的女冠,總算像是那位天仙姑娘的師父,他念了出來,沒想到麒麟仍道:“不是此人。”

竈君連錯兩回麒麟也不發怒,竈君心想:“武神君這是情傷深重,一點脾氣也沒有了。”一不忍心,轟轟烈烈地查出了一千二百五十一個“死崔平”,只聽麒麟提醒道:“她師父神志失常,有瘋症。”

“啊……?”

竈君一時想不明白:“瘋子怎麽能做人師父?莫非她也是瘋子?武神君愛上了瘋子?”他愣愣地重新施法,果然找到了一個“突發癔症”的“崔平”,怕再出錯,匆匆掃了一眼命簿,忽然“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這……這上面居然提到‘神劍’……怪了怪了,凡人怎麽會有‘神’劍呢……”

麒麟心一沉:“原句念來。”

“是是是,命簿裏的原句是,這位崔師父‘晚年偶得神劍,以劍自比,争勝之心日盛,遂上鼍山,再戰強敵’……”

竈君徑自念了下去,可是剩下的部分對于麒麟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是她師父得到了他送給她的那柄鋼劍,從此狂态日甚,終于在那“群仙會”上與忘憂閣主一決高下。忘憂閣主與人劇鬥的消息不胫而走,仇家連夜趕來,趁閣主元氣未複之際取人性命,滅其門派,只有那位下山去裱畫的畫師得以逃脫。

過去的事,他在她含淚說到“你曾送過我一把劍”時就猜到了幾分,如今從命簿中得到了驗證,他心中竟只是空蕩蕩的,如風過耳。

那位忘憂閣主臨死前還沾着她的血,如果他能在這山洞前多留片刻,如果他不曾送她那柄劍……

他和她之間早已有太多不可挽回的“如果”,無論再多幾個,也只不過是在他那本永遠還不清的債冊上多添一筆罷了。

他喚道:“司命仙君……”

竈君還沒習慣這樣的稱呼,愣了一愣,應道:“小仙在!”

麒麟道:“本君想必已然改錯了她的命數,日後還請你勤加關照。”

他這話點到為止,竈君卻明白他是說阮純君的命數已經出了岔子,眼下最好是将錯就錯,任由她默默無聞、自然壽終,否則,萬一鬧出什麽風波來,上達天聽,到時候自己定是難辭其咎。

竈君沒想到武神君情傷之餘還能想到這一層,頓時吓得臉都白了,卻聽神君又道:“你時常神思飄忽,筋骨萎軟,當是修行時未能住心之故。”召出一個玉盒放在他手裏,肅聲道:“藥物能補一時,淨心才是根本。”轉眼間便消失了。

竈君打開盒蓋一看,盒內仙氣缭繞,七顆仙丹排列整齊,每一顆都是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當是藥師親手煉制的上乘仙丹。

玉盒的盒蓋內镌着三行小字,連起來是:“養精行氣,兼補脾腎,七日一服。”

竈君捧着玉盒,滿臉燥紅,像是被“神思飄忽”“筋骨萎軟”八個大字扇了兩巴掌一般,躲在芒草叢中過了良久,也不知道該拿那些仙丹怎麽辦才好。

冰心(下)

麒麟這次到冥府時有四個陰差在前開道,一十六名天兵緊随其後。那一隊天兵名義上是來押送他的,不過他仍是武神之尊,步履間不減莊嚴,更未拖延,天兵只敢跟在他身後,哪敢“押”送?

冥神殿前的群鬼皆以為他是天上的大官出巡,噤了聲,目送他步入正殿。

“好啦,武神,請随我來。”

冥神待麒麟同過去一般,禮遇之餘又帶幾分長輩關懷晚輩的親近,請他走進地獄時也像是在邀他游賞自家的後花園。

初入此獄,麒麟仿佛踏進了凡間的凜冬,冰霜鋪天蓋地,風雪怒號,看上去不是萬千飄絮,而是灰蒙蒙、陰沉沉、裹挾着無數冰刀的一整片,厚如雪牆,晦如長夜。

風雪呼嘯聲中又有慘叫聲恒久不絕,道旁的靈體盡皆裸露,一個挨着一個緊緊蜷縮,個個都是面目扭曲、疱瘡遍體,腥臭的膿血流了一地。

冥神已經共事過三任武神。在他看來,武神一職殺戮過重,幾近于魔,一旦失卻了“無心之心”便不能長久,因此他對麒麟的事并不感到多麽意外,只道雷神判得似乎重了些,仍是忠于職守,領着麒麟向寒獄深處走去。

風雪漸漸消歇,亡靈愈少,冰寒愈烈,麒麟縱是真神之身,每走一步也像是撞在刀山上,刺痛一陣又接一陣,陣陣不停,每口陰寒之氣吸入胸腔又是血脈髒腑全都凍裂似的疼,想要挺直身板,已是十分不易。

一路随侍的陰差均已不再前行,昏暗荒涼的冰原上偶見一兩個靈體,那也都是凍得黑紫,蜷曲成團,渾似風幹的屍塊。

這些亡靈生前正是“窮兇極惡之徒”,受審後被冥神攝入右掌之中,直接送來此處,若非如此,光是解送惡靈這一途就不知要折損多少陰差。

又熬過好長一段路,麒麟腳下忽然一軟,就要跌倒,連忙伸手尋找支撐。當時他正跟冥神走在幽藍的冰川之下,掌心一碰到冰壁,頓時一陣劇痛。

他的左掌在昆侖山上曾受劍傷,傷口今又凍裂,裂口沿着掌紋毫不留情地破開,露出白骨,熱血自掌中流下,在冰壁上一碰就是一片紅霜。

“冥神且慢……”

冥神聞聲回頭一看,但見他面如白紙、雙目緊閉,身體搖搖欲墜,忙從左掌中喚出一團炎獄的業火來與他驅寒,又看見他身後一條望不到頭的血路,嘆道:“唉,武神本是真火之身,近來又元氣大傷,不宜在此地跋涉,只是地獄中有特別的禁制,就算是天帝在此也不能輕易游移……”

麒麟道:“不妨……”說完就要向前走去,冥神忙施法在他身外結下一層看不見的隐火,勸道:“武神稍事歇息,前面的路還長。”

麒麟這才凝聚神力,緩住了掌中的血流,調勻氣息。

冥神輕輕舉掌,冰壁上忽然現出一個隧洞,麒麟知是冥神特意辟出一條近路,道了聲“多謝”,轉身走入洞中。

隧洞裏一切陰幽,唯有點點磷光随着他們的腳步浮動,他們行路時沒有聲息,洞中便似天地盡頭般冷寂。

又走過比來時還要漫長的一程,麒麟看見什麽怪物倒在前方——

那具靈體的頭和四肢全都不見了,空有一副軀幹,在幽冥之中看似駝背,麒麟心中一動,卻見那軀幹最下端皮開骨裂,暗紅的血肉翻開,恰似她尾脊的紅印,心中又是一顫。

他确信那具靈體絕不是她,可是心裏一旦存了她的念想,地獄便顯得尤為猙獰,她一次又一次哀求言猶在耳: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實在是太疼了……救救我……求你救我……”

“不要……不要……”

他不禁自嘆:“我這分別心竟如此之重……”

他殺那畫師時曾以為地獄之苦尚不足夠,想到她時卻覺得此處酷烈不堪、分秒難捱,其實那畫師為惡,何嘗不也是因緣和合所致,何嘗就沒有可憐之處?

他當時無論如何也遏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憎惡,如今想來,既感到自愧,卻又如重見光明般驟然解脫:“我既背離了為神之道,餘生在此贖罪……也好。”悄悄解下腰間的武神劍,提在手中,任由冥神領着他一路前行,一路無話,毫不分辨方向,心中窈窈冥冥,渺無所之。

一股陰寒之氣忽然撲面而來,隧道盡頭是一座空闊的冰窟,窟中寒氣彙聚,冥神施下的隐火也抵擋不住,他往窟中一站,便覺得奇寒透骨,痛徹心扉。

冰窟中只有一具十字冰架,冰架兩側各垂下一條縛仙索,縛仙索的鋸齒光滑鋒利,似是嶄新的。

“武神大概用不着這些。”冥神一揚手,去掉了兩根縛仙索。

麒麟向冥神作一深揖,請他将武神劍轉交給天帝,又道:“我前日曾來冥府叨擾,向冥神打聽一個凡人。”

冥神略一點頭:“是阮姑娘。”

“是。”麒麟懇求道:“我曾一時不慎,篡改了她的命數,将來她若是行差踏錯,必定也是我的罪過,還請冥神禀告天帝,請他治我之罪,切勿再責罰她。”

篡改凡人命數亦是重罪,冥神聽見他想也不想就攬罪上身,知道他是有心袒護那位姑娘,便問:“武神如此記挂她,待她死後,可要我請她與你一見?”

麒麟忙道:“那倒不必。”

冥神笑了笑,只當麒麟是自尊自傲,不願她看見他受刑的情狀,心想:“他們年輕一輩真是有趣。”當下開導他道:“她今生若是犯下罪業,在陰間受刑消罪,來世或可少受苦厄,不好嗎?”

麒麟的心驀地一軟:“她今世所受的苦已不少……”

冥神搖搖頭,道:“那是因為她前世福報太過,又或是後世将有福報,武神若能這樣想,煩惱可會少些?天道無私,怎會令她平白受難呢?”

麒麟向冥神拱手道:“多謝冥神點撥。”與冥神長揖作別,走到冰架下,心中只想:“前世之福……來世之福……她只記得今生之事,前世不曾有她,來世也不會再有……”

他向冰架怃然一靠,雙臂平伸,冰面一遇到他周身隐火的熱力便立刻融化又迅速重新凝固,那層新冰凍透了衣袍,緊貼着他背後的肌膚,寒意深入,仿佛他半副肉身都已凝成冰柱,疼痛也直侵五內。

他的呼吸越來越是粗重。

冰架緩緩後仰,托着他懸浮于半空之中,宛若一張冰床,冰窟頂上冰淩倒懸,根根削尖,其中最長的一根正對準他的心竅。

這根冰淩行将墜下,新的冰淩又将凝結,冰淩貫心,永無止境,是為冰心之刑。

麒麟仰面望着那根冰淩,它像一把随時要插向自己胸膛的鋼刀。

武神劍在鞘中顫動不已,這護主之劍并不貿然出鞘,似乎是為冰窟中逼人的寒氣、蕭森的刀光所震懾。

冥神瞧了一眼武神劍,忽然想到:“武神來日還要掌兵,在此靜息也無不可。”

施展靜息之術後,麒麟便似蟄獸冬眠,靈氣不出不入,意識全無,不必抵受寒氣刺骨之痛,也可消減體內熱力,緩受冰淩融斷後的刑傷,留存法力——靜息的好處甚多,不過冥神想到的只有最後一點。

他是地獄之主,卻永遠不能真正了解地獄之苦。

麒麟決然道:“我來日既要掌兵,在這獄中也不可荒廢修行。”

冥神道:“好,請武神多保重。”轉身走出冰窟。

窟中頓時一片漆黑,一束火光從麒麟身上飛起,随冥神而去。

“啊啊啊啊……”

麒麟發出一長串野獸般的痛吼。

他雙拳緊攥,雙目圓睜,手臂青筋暴起,渾身上下繃成青紫色。早在隧道之外他就深受嚴寒之苦,沿着隧道走了這許久,到的是八寒地獄最深的一處,其間寒氣栗烈,比起之前更添百倍,冥神的隐火一撤,冰寒之痛便像千百道猛雷同時在他身上炸開,萬箭穿心,猶不能比。

冰淩直直落下,他的胸口猛地收縮,一種更深、更重的寒冷與刺痛令他劇烈地顫抖。

冰淩在熱血中嗤嗤融化,熱血在嚴寒中迅速凝成薄冰,又一根冰淩落下,“喀”的一聲,傷口更深處的鮮血噴湧而出,他的胸前脹開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

冰淩再次融化,冰淩又複落下,血濺得很高,法力迅速随之流走。

他顫抖、嘶吼,全然不能自控,每一次喘息都牽扯着胸前的傷口,每一次心跳都令痛處更痛。疼痛漸漸模糊了他的意識,他張開緊攥的拳心,十方鏡陡然升至空中。

她正對鏡梳頭,額頭上有個淺坑,眼旁有一道傷疤。

冰窟中幽暗如夜,唯有十方鏡的光芒自半空飄落,似柔白的月光……

……

……

又一根冰淩落下,他眼前驀地一亮。

明明可以少受傷痛,可他非要一有意識就凝聚神力,将自己徹底喚醒。他醒時血流得更快,冰淩也融化得更快,他在劇痛中漸漸昏迷,又在更強烈的一陣劇痛中蘇醒。

那個孩子在她懷裏大哭,她遙指洞外的白雲,攥着孩子的小手想要抱他出去,可孩子扭動得厲害,一不留神,她一跤坐倒,身旁一碗米飯灑了一地。

麒麟聽不見她說什麽,只能隐約瞧見她臉上為難的神色。

她的孩子在那樣的地方長大,目不能視,食不知味,嗅覺也在穢臭的熏染中喪失了大半。麒麟深吸一口氣,忍痛念了個咒,他的視野暗了一些,冰窟中的血腥味也淡了一度。

孩子忽然不哭了,呆呆地四處亂看,她将孩子一把摟進懷中,又是驚喜,又是感懷,淚水潸潸而落。她的淚珠散發出瑩亮的光暈,面容發虛,越來越朦胧,越來越遠……

他不該用自己的靈識去修補那個孩子的五感,可他無法自制。明知是錯卻情不自禁,他們之間向來如此……

……

……

錐心的疼痛,血的味道,是他自己的血。

他确實是真火之身,冰窟中徹骨的嚴寒也無法凍住他全身血脈。

上一根冰淩漸漸融化,他的心頭緩緩回暖,神志也恍恍惚惚。

她在山中悄悄跟上了一只小鹿,卻不曾發現一頭野狼正跟着她,他掙紮着想要坐起卻抽不出半分力氣。

“嗤”的一聲,又一陣貫穿心胸的刺痛将他牢牢釘在冰床之上,仿佛神在此間也入輪回……

……

……

……

他的身體愈來愈冷,冰錐融化得愈來愈慢,墜落的也愈來愈少。時間無限延伸,變得蛛絲一般,又細又長,沒入深不見底的孤寂之中,只有在她的柔光下偶爾隐現:

她削好一柄木劍,遞給孩子,孩子用木劍一筆一劃地在地上劃着什麽……

她撐着竹筏,長篙每次點水,都是她在與水下洶湧的暗流搏鬥……

她在雨夜中練劍,劍光在水珠中飛旋……

她走過當年那個牛棚,農家院門上的送子麒麟早已不見了……

她的眼睛,她的身影,她的劍,許許多多的她交疊到一處,再也看不分明……

……

……

……

……

……

在漫長而漆黑的寒冷之中,他迷迷糊糊的只有一個期盼,期盼冰淩再一次落下,那麽尖銳,那麽疼痛,終于可以刺穿這片黑暗。

他只在劇痛中醒得一瞬,如此短暫,不足以匆匆一瞥。

頭頂似乎有一片黑雲與紅雲激烈相撞,狂亂躁動,他昏昏沉沉的,渾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我想……見……她……”

……

……

……

……

鏡中的她從衣箱最底下取出他送給她的那條紅裙,展開看了看,又仔細疊好,放回原處。

十方鏡忽然增亮,數根冰淩疾墜,在他肩頭、掌中、腿上紮出深紅的血洞,他臉上肌肉猛地抽動,雙眼卻遲遲不見睜開。

決鬥(上)

王老伯找來時,阮毅正在檢點行裝,即将赴京應試,順道游歷一番。

阮毅的青驢喂得飽足,四蹄“得得”踩在門外的柳樹根上,頗為自在。

這一年他剛滿十六,生得身材高瘦、儒雅清秀,平素有些腼腆,論及詩書時卻總能對答如流,是潼城這個小縣裏聞名的少年才子。

他去年在州府中了童子科,今歲應召上京,若是有幸便将蒙當今聖上親試,賜入昭文館讀書,日後致仕報國、革除時弊,乃是這位少年郎的抱負。

少年的母親為人淡泊,寡言少語,阮毅考中後鄰裏街坊少不得與她道恭喜,她只淡淡一笑,躬身謝過,今秋少年要遠行了,她也只是默默地多縫了三件衣裳、一頂氈帽,從舊衣箱裏拿出幾錠銀子,對少年道:“媽手頭只有這些,若是不夠,你可将箱子裏的衣裳物什當了,暫且救急。”此外再無他話。

倒是收容了阮氏母子近十年的宋先生熱心。他是阮毅的授業恩師,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他還是大半年前就去城隍廟裏求大仙算好了日子,說是九月初七秋高氣爽,既宜遠行,又宜求官,恰恰應了阮毅的心願,十分難得。

這一日正是九月初七。

這天晌午,阮毅向宋先生辭行過後,王老伯捎來口信,說他母親還是想在鼍山南面的河灘上見他一面,少年聽了,心裏別有一番滋味。

母親昨夜親自熬了湯,做了一桌好菜為他餞行,又陪他聽宋先生講了許多進谒時的規矩,如此敘過了殷殷別情,今日一早,便出了門。

他雖然明白母親是怕離別時難舍落淚,教兒子難堪,只好獨自躲了開去,可是,他畢竟是頭一次出遠門,離家時若不能親口同母親道別,心裏總不免感到空落。

因此王老伯一走他便立刻出門找船,想要盡快見着母親,誰料往常舟來楫往的潼河裏居然靜悄悄的,一片帆、一只槳都找不見。

他向水邊的人家打聽,似乎是鼍山上今日有什麽盛事,莫說是客船,就連漁家的小舢板都被雇走了。

他很是吃驚,想不明白鼍山上怎會突然有事,為何母親要他去的偏巧就是鼍山。

鼍山一帶住的都是王老伯那樣落難而來開荒的貧農,無甚風光可賞,外人罕至。潼城與鼍山之間走水路最是便捷,陸路要翻過幾座小山,多些腳程,不過眼下別無選擇,他只好跨上青驢往鼍山趕去。

他敏感多思,一路上不免猜想鼍山上的“盛事”與他、與他母親究竟有何幹系。

聽聞十來年前鼍山上曾有個危害四方的江湖幫派,潼城當時也被攪得烏煙瘴氣,除了遍地的妓院、賭坊、典當行之外,尋常人家往往不得安生,好在那幫派于一夜之間土崩瓦解,随後,潼城才似磨平了亂紋的銅鏡一般,重新映照出斑駁而寧靜的歲月來。

他與鼍山有一點淵源,母親說他們曾經住在那裏,不過他沒有一點印象。

他五歲開蒙,不久後便住到了宋先生家中,如果母親此去是要帶他尋根溯源,那山上的“盛事”又作何解呢?

他記得宋先生說山中那個幫派覆滅的時候,潼河的水都染紅了,山上火光沖天,燃了十餘日方歇:“也許鼍山滅派一事實在是非同小可,十數年後,那些江湖人還要專程來此一聚。”

他想起母親也會武,心中不禁一動:“莫非母親也是去鼍山赴會?……她是想讓我見識些江湖事……?”

母親曾是江湖中人,這是她的秘密。

他小時候母親有意教他劍法、武功心法,心法寫得古雅,他輕輕松松就背熟了,可是每到練功時總提不起興趣,所幸母親也不強求。

後來他上學讀書,漸漸明白那些厮殺手段“非君子所為”,心下十分不喜,母親便再也沒在他面前露過身手。

別人家的母親只會縫縫補補,他的母親卻會打獵,而且帶回來的獵物永遠是正中眉心,一擊斃命,就連皮貨商人都贊不絕口,說從沒見過如此完整的皮毛、利落的剖口,人家問她怎地練得這身好功夫,她卻一個字也不肯說。

阮毅尋思:“為何母親過去對那些江湖事諱莫如深,如今又要我去躬逢其盛?”想了又想,忽然想到:“是不是……鼍山上的聚會與我有關……與我生父有關?”

他騎在青驢上,猛地一拍腦門,情不自禁地喊道:“是了!媽終于肯說爹爹的事了!”

他這十六年來連父親的名諱都不知道,姓是随母,仿佛根本沒有父親。小時候私塾裏的大孩子說他母親是醉紅樓關張之後流落街頭的□□,罵他是“小野種”,他大哭了一場,可是母親始終只是郁郁的,說他父親意外身故了,此外一個字也不願多提。

他飽讀聖賢書,頗重綱常名教,雖知父親定然不是什麽頭頂污名之人,可是這麽多年來母親總不見告,連一炷香、一面牌位都不讓他敬奉,實在令他介懷。

如今他已經長大成人,又将遠去,父親究竟是誰、有何生平故事,母親總不能再瞞他了罷?

想到這裏,他既是激動,又是不安,不知在鼍山上候着他的是怎樣一般光景,遲疑了一會兒,終是雙腿一夾驢腹,催它穿出闾裏。

同一時間,鼍山臨河的長灘上鋪開大片金黃的芒草,白色的草穗似點點浮光,在風中蕩漾。

“沙,沙……”

芒草仿佛沒有邊際,響聲也似沒有盡頭,江湖客在河邊東一堆、西一堆的,三五成群,被正午過後清高的秋陽一照,竟感到燥熱難耐,心癢難撓。

來的都是頂尖高手,而且素來韬晦,閑事莫理,這才有命活到今日。

他們來此全是因為一句話:“九月初七,藏劍訣傳人于鼍山南岸領教血麟劍之威。”

這句話如風刮過,數年來死水一般的江湖忽起波瀾,最近三個月裏,人們私下計議最多的便是:“這消息究竟是真是假?藏劍訣為何還有傳人?”

阮純君随崔平上鼍山時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弱女子,她師父在群仙會上與忘憂閣主鬥得難分上下,藏劍訣的名聲由此傳開。崔平最終氣竭而死,江湖人便道他的蓋世神功也成絕響,未料它還有重出江湖的一日。

當年群仙會後,忘憂閣滿門皆滅,閣主雖然手握血麟劍也未能幸免,江湖中人一度議論紛紛,“原來神劍并非天下無敵”的論斷甚嚣塵上。

然而,在随後的一年內,那些明宣此論的世家、宗匠、領袖——甚至包括當朝的禁軍校尉——便都離奇身故,再過三年,哪怕是泛泛之輩,但凡有只言片語對神劍主人或神劍本身不敬的,無一例外,也都成了不會說話的人——死人。

在這等形勢下,膽敢挑戰血麟劍的人極可能确有藏劍訣的真傳,不過大夥兒聽說了藏劍訣傳人的事跡之後,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她既

何事梨花空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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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二回羞,這都第幾回了,你還不知道歡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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