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正是十方鏡,忙謝過藥師,取來寶鏡,在心中默念起阮純君的名字。

十方鏡一片漆黑,毫無反應,麒麟又念一遍:“阮純君。”

可是鏡中依然不見一人一物。

忽然之間麒麟好像想到了什麽,心中一顫,但緊接着又想:“別是拿反了。”忙再默念她的名字,将鏡子舉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端看,藥師尚在床邊,他竟然絲毫不顧。

十方鏡渾黑如故,他終于明白,那是因為她死了,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叫“阮純君”的凡人。

他怔怔望着手中的十方鏡,一時間悲從中來,一種恍若鈍刀挫磨的苦痛之感漸漸填滿了心懷。

藥師等了片刻,見麒麟坐在床邊不語,神色凝重,像換了個人似的,想是他內息尚弱、心緒不寧,便與他說起傷勢用藥,交代他日後修煉時須得留心之事,他只是充耳不聞。

藥師又道麒麟當日已對辛濂起疑,是他勸說“神若入魔,天必毀之”,才使得麒麟未做綢缪,因而遇險,說完即作長揖致歉,麒麟也木然起身,還了一禮,然而心中仍是茫茫。

藥師當日說的話倒也不錯,只是那時他和麒麟都沒有想到,辛濂生無神力,僅有形魂為天地所造,他“入魔”時那副神身便已毀去,在萬毒窟中、在昆侖山上又兩度伏誅,可謂已将上天給予的盡數歸還,後來他受極強的魔性所趨,由死入生,連五行都可逆轉,怎會再受天命左右?

昆侖山位于天界之下,山中一戰在衆神看來不逾分秒,不過事後有天将詳盡禀報戰況,天帝與藥師等便仿佛身臨其境,不難猜到辛濂是在萬毒窟中受刑時分出一縷殘魂,混入山中。

藥師感慨道:“辛濂當年想的是天命是要他分出神魂,潛入魔界,終結魔族之亂,誰料他最後再次分出神魂,竟是為禍……”

聽到這裏麒麟眸光一寒,沉聲道:“此次是我部下失職,縱魔入山,待我查明情況,自會請天帝懲處。”他陡然間着了惱,似乎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有一件事,他此生再也無法彌補。

藥師勸道:“武神息怒,天帝同我等已查清了,辛濂那縷殘魂回山時确實不具魔性。”

“既是如此,它怎能在山中成魔?”

“它是辛濂最後一縷魂魄,辛濂的本性盡在其中。他……曾經堅守正道,但求成就神命,甚至不惜舍生成仁、成大義,唯有于寂滅之際忽生魔心,方能施法分出一縷未受魔氣侵染的魂魄,寄在此物之中。”

藥師手中多出一只純白的法螺,正是竈君在崇钊***處拾獲的那一只。

天帝查看過守将的記憶,崇钊入山時法螺中仙氣盈然,此刻卻空餘螺殼,殼內仍泛潮聲。

種種渴慕、憎惡之相自潮聲中化生,正如辛濂畢生受此二種心念驅使,臨終入魔,分出殘魂,那一縷殘魂又重蹈他的覆轍,化形、伏誅,而後重生。

這一切發生在四日之前,在麒麟心中卻似久遠,回想起來,他毫無戰勝的喜悅,只覺得郁郁的,沉默了片刻,方道:“藥師所言成理。山中妖邪是因我屠戮而生,還請藥師轉陳于天帝,此次之事他雖不責怪,我亦當自省。”

藥師擺手道:“武神恐怕會錯了天帝之意。”

他解釋道,凡事過執則迷,辛濂一生追尋何為神命、如何正道,已成執迷,因此天帝猜測,就算麒麟不下令格殺,他所化之物也會竭力求死,又在生死一念之間墜入魔道。

“神魔、善惡皆至一念之間。”藥師心慈仁善,遇事罕見為惡的一面,因此天帝特以此一言提醒。藥師将天帝的話轉述出來,麒麟聽在心裏,卻是另一番滋味。

麒麟忽然問道:“我如此耽了幾日?”

“……四日。”藥師見麒麟問得突兀,說完話,不由得瞥了一眼廊下叮當作響的蹀躞玉帶。

麒麟想的是:“四日即是四年……她死時正當韶齡,想必是不得善終……”他明知她得了那顆火珠,死後理當魂魄歸正、轉世為人,但是惋惜之情始終不盡:“不知她死前又受過怎樣的磨難……”

藥師那邊廂也在為辛濂嘆惋,麒麟聽他說到一句:“……天命奧妙難測,用即是棄,棄即是用,他卻不能明白……”心想:“那蛇妖憤天憎命,大抵是辛濂入魔時的恨意所致。他一心向道,最後只恨此生毫無意義,殊不知舍身殉道正是他的神命、天命……”

“舍身即是天命……”這個念頭伴随着一團白影在他心頭苦苦萦繞。

他心神屢受觸動、肝氣郁結,藥師看在眼裏,思來想去,只能想到:“他真是為情所困?”

麒麟身受重傷,藥師原以為他至少須得昏睡十日,不料那蹀躞帶一挂他就醒了,醒來也不過問戰事,只是久久凝望着十方鏡出神。

藥師輔佐天帝,自然明了十方鏡的來歷,他當時便想:“鏡中空無一物,他莫不是在想此鏡的主人?”眼下又見他黯然神傷,越發不敢相信:“或許……他的傷勢真與那位竈仙君有關……?”

麒麟與藥師之間無話,道過謝後便要告辭。藥師想了想,委婉勸道:“武神此次傷得不輕,七七四十九日內宜……獨身……靜養,切忌……操之過急。”

麒麟以為藥師指的是修煉、操練,應聲點頭,随後從藥師殿中出來,心中仍是悵然若失。

他迷迷茫茫不知所之,走出一段路後,神念一動,這便到了冥府。

冥神的寶殿在陰幽深處,忘川盡頭,殷紅的曼珠沙華叢中。

正殿與兩間偏殿圍出一片暗地,攢動的鬼影由陰差看管着,分列兩旁,趕鬼的鞭聲噼啪亂響。

麒麟心中有事,徑自在正殿前通報之後步入殿中,那石門洞開之時一陣寒風吹出,衆鬼也“哇嗚”一聲嚎哭起來。

麒麟與冥神見禮之後便向他打聽阮純君投生于何處,誰料冥神竟道:“此人近日不曾投生。”

魂魄轉世之前必先拜過冥神,麒麟描述的這個女子冥神不曾見過,相關卷宗也不曾批過,她自然無從投生。

不過,冥神又道:“或許是她罪業未消,尚在受刑,是以未有陰差領來。”

“什麽!?”

這一下麒麟大出所料,一時間震驚慌亂,說話還哪顧得上身份?

麒麟關切之甚,冥神絕不是看不出來,只是他從不認為自己執掌的刑罰有何酷烈之處,無論鬼魂如何痛哭流涕,他也只當是天人有別,麒麟身為武神,理應不在恐懼之列。

故而他“寬解”麒麟道,凡間生靈繁衍,死者日增,他如今只審窮兇極惡之徒,其餘的不得已假手于判官,“就連我想見見武神這位小友,也要等到她刑滿之後、轉世投生的時候啦!”

麒麟忙問:“冥神可否準我請教判官,問她究竟所犯何事,有何判罰?”

冥神道:“那是自然。”即召判官前來。

判官一共來了七個,個個都忙得眼泡浮腫、弓腰塌背,聽到“阮純君”三個字,想了半晌仍是毫無頭緒,只好領着武神到偏殿調閱卷宗。

卷宗一箱箱地搬來,冥府陰暗,只有幾點綠幽幽的磷光,判官們是鬼判官,寫的也是“鬼畫符”,那字本就極難辨認,何況麒麟關心則亂,當下是一個字也認不出來。

所幸判官們見武神光降倒是殷勤備至,七人合力“唰唰唰”幾下就翻過了一箱。

麒麟只得按下心來等判官回報,一面聽着殿外群鬼號哭之聲,如坐針氈,一面又瞧見殿中鋪着半面冰壁、一叢烈火,冰火如陰陽魚般互相環抱,上面偏巧映出地獄中衆鬼受刑的景象。

麒麟雖然不願相信,可是不得不想:“也許她在其中。”

低頭一看,冰壁上正閃過一長排削尖的冰柱,冰柱至下而上貫穿鬼魂,每一根都鮮血淋漓,麒麟強忍心悸,端詳起他們的面目,只見一雙雙凸眼因怖懼圓睜,面容扭曲,萬幸沒有一個是她。

他轉眼望進火中,先只瞧見一塊塊木牌吊在半空,木牌向後一退,卻見火山火海中一大鍋鐵水沸騰,一個個鬼魂匍匐在地,陰差舀出大勺大勺的鐵水灌下,那一張張口中黑洞洞的,原來半空中吊的竟是烤焦了的舌頭!

麒麟雙眼刺痛,深吸過一口氣後正要看清鬼面,火中卻已幻出一臺石磨,磨臺上露出半個稀爛的頭顱,磨臺下血流成河,觸目驚心,他哪裏還能再看?

他以手撫膺,僵立在殿中,一顆心撲通狂跳,四肢百骸說不出的難受。

為首的判官走到他跟前,見他眉頭深鎖,面色鐵青,小心翼翼地叫道:“神君……”

神君運功調息,半晌之後只聞“尚未進呈冥神君上,若有不妥之處,還請神君垂教”一句,便問:“什麽不妥?”

判官連忙重新解釋一遍,說是凡間衆生如今對“地獄”二字聞之心驚、思之膽裂,冥神體恤世情,遂令他們着手設計出一套寬減刑罰的法子,麒麟剛才瞧見的,正是重修地獄的草圖。

麒麟怎麽想也沒想到:“這是為了‘寬減’刑罰?”

判官緊張回道:“是,下官們為了削減酷刑……已是極盡所能了……”

麒麟只覺得胸口窒悶,呼吸不暢,不得不緩了一緩,才問:“查到了嗎?”

判官答道:“回神君的話,陰陽二殿中四日來總計四千零三十八件卷宗都查過了,并無那位阮姑娘——”

“為何沒有?”

“這……”判官為難道:“興許是冥神君上審過……一時事忙……”他不敢說是君上忘了,只拱手道:“下官恭請神君再到正殿——”

麒麟登時急了:“冥神說他只審窮兇極惡之徒,阮姑娘豈會由他親審?你們可是查漏了?”

他先前從未想過阮純君會有什麽“罪業”,眼下卻只道冥神親審“窮兇極惡之徒”,判下的刑罰必定慘烈無倫,她若是曾由判官——而非冥神定罪,反而是幸事。

判官猜不準阮純君與麒麟的關系,不敢說她“窮兇極惡”,不敢與自家君上相違,又不敢随意找話搪塞,無可奈何,唯有實話實說:“冥神君上許是慮及神君事忙,未曾詳盡解釋,只以‘窮兇極惡’四字貫之。其實下官們見識有限,法力有限,能斷的刑期也有限……若是……消罪之期暫且不定的……”

“暫且不定?”

“暫且……暫且不定……”

判官把“暫且”二字說得頗重,說穿了,“不定”就是“無盡”,暫不暫且的,實質上并無區別。

“暫且不定……暫且不定……”麒麟在心中重複着這四個字,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一口血忽地湧了上來,判官忙道:“神君保重!下官這就去再查一遍!”

“不必了……”

麒麟眼中一陣酸澀,朦朦胧胧中只見她流着淚,搖着頭,求他:“不要……不要……”

他從未想過她會如何作惡,就算她的罪業永世難消,他記得的也只有她令人心疼的樣子。

他低頭沉默片刻,擦幹血跡,一步一步向正殿走去。

判官揮手令陰差開道,陰差甩開長鞭将衆鬼趕到一旁,霎時間鞭聲掀起又一陣哭號之。那趕鬼鞭渾似抽在麒麟心上一般,響一聲,痛一次。

判官緊跟在麒麟身後勸道:“神君請聽下官一言……地獄刑罰無非是為勸善戒惡而設,刑期不定……便是……只要她誠心悔過,向善即得解脫……未必永世不能超生……”

他幹咽了一大口,振奮精神道:“衆神若許重修地獄,此後更無刑期不定一說!”抱手比劃出一個太極,雙手來回圓轉一遍,說道:“只要她在八熱地獄、八寒地獄中各歷一甲子,經受一遍,無論今生罪業多重都能再入輪回!”

麒麟停下腳步:“她若經受不住呢?”

判官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麒麟也不等他,又複向前走去。

判官原先想出那個十八地獄經受一遍的法子,為的是解決地獄鬼滿為患的難題,惡鬼經受不住是罪有應得,就此消散是惡有惡報,總歸是人家的報應,他可是問心無愧的。

但是,武神君向正殿走去的背影看上去那麽蕭索,恍然間,判官又覺得自己似乎錯了。

麒麟這一路走得既沉重又虛浮,走到正殿,冥神見他臉色不好,連忙下座來迎。

判官拜過冥神,禀報說偏殿查無所獲之後便等麒麟發問,不料麒麟默不作聲,他又不好開口,殿中便突然靜了下來。

冥神臉上那兩只眼睛眨了一眨,放聲笑道:“哈哈,既然如此,武神的這位小友尚在人間呀!”

麒麟渾身一震,猛地回過神來:“她沒死?”

冥神壽數雖長,記性卻是極好。他沒見過“阮姑娘”,判官也沒見過,那只能是因為她沒來過。

冥神笑道:“武神許是為天界一戰傷了元氣,不曾感應到她的氣息,為何不再試試看?”

麒麟如夢初醒,趕忙縱展神念至無限遠處,上天入地般搜尋,果然,她的氣息極其微弱,正混在凡間萬千紛纭之中。

那一刻他真是喜出望外:“她還活着!她還活着!”

想來他神位雖尊,可是千萬年來從未真正擁有過什麽,只有這一件事令他第一次體會到失而複得的喜悅。

他匆匆忙忙離開冥府,也不記得臨別時是否說過“若要重修地獄定當效勞”之類的話,一到凡間,便循着她的氣息找去。

他面前忽然撲來一股惡臭,那氣味污濁不堪,熏得他睜不開眼睛。

此間之暗竟比冥府更甚,全無一絲光亮,他心中的喜悅也在漆黑中一掃而空。

稚嫩的童聲驀地響起:“媽……我餓……”

飲恨

小男孩話音剛落,咀嚼之聲緊随其後,又有回聲自陰寒的四面八方傳來,麒麟似是身處洞穴之中。

麒麟的嗅覺遠勝凡人,洞穴中充溢的污血、腐物和便溺的惡臭對他而言無異于一種折磨,可是他不敢輕舉妄動,甚至不敢施術除去異味,仿佛惡臭、男孩和洞穴三者同在預示着莫測的危險,若不是因為她的氣息,他早已抽身而去。

他不明白這一切和她有何關系,男孩和她之間又是什麽關系,只是再三提醒自己:“我只來見她一面,凡事不可沖動。”

黑暗中忽然有另一人道:“好啦……讓媽歇一歇……”

那人的嗓音低啞如老婦,麒麟聽得內心震顫,更有如墜冰窟的寒意席卷全身:“她是他母親?他是她的孩子……?”

男孩央求道:“可我太餓了……媽……”

她沒有答話,麒麟只聞一聲極低極輕的呻.吟,霎時之間百感交集,想看見她的欲望強烈得壓倒一切,一股神力在他有意識之前便已鑽出洞穴,她頭頂上方忽然漏下一線天光。

男孩突然“我怕!我怕!”地哭喊起來,她一把抱起孩子摟在懷中撫慰,麒麟才剛剛看清他們的所在便猛然閉上了眼睛。

她的孩子久居暗處,目力已失,眼中只餘些微光感,盡管如此,突然降臨的光明還是令他恐懼不堪。

他的哭聲中夾雜着尖叫,她不厭其煩地勸慰孩子,話音低沉如咒語一般,不斷喚起麒麟方才瞥見的那一幕:

她全身赤.裸,一.絲.不.挂,就坐在他對面的石壁前,男孩正趴在她的大腿上,吃她的肉。

“這是上次那個山洞,是我親自送她來此……”這樣的念頭令麒麟渾身震顫發軟,幾乎無法直立。他在十方鏡裏早已瞧見了這片黑暗,但是,那時他怎能料到她竟被幽禁其中?

暗無天日的山洞、以人肉為食的孩子,他腦海中一遍遍重現的景象已在剜心,可他偏偏還要想到:“她是這孩子的母親……”

這一想便如五雷轟頂,哪怕山洞中哭聲再響,也恍若不聞。

他從地獄輾轉尋至人間,心中道不盡的歡喜此時皆成悔恨,恨不得捶胸自問:“我究竟做了什麽……?我還有何面目見她……?”

孩子哭得累了,漸漸睡去,她這才喘得一口氣。

她忽然看見男孩的面容、他弱小的身體。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孩子。男孩和她一樣赤.裸,瘦骨嶙峋,肋骨高高隆起,臉色白裏透黃,她竟只覺得他安睡時的模樣如此可愛,一下子融化了她的心。

她情不自禁地對着他笑,剛笑到一半卻僵在那裏。

洞裏有光,難聞的氣味消失了,她在意識到這一切的同時想起了什麽,慌亂之感陡然升起。四年的時光何其漫長,她早已斷絕了關于他的所有幻想,有一剎那她只道:“他又來捉弄我了!”可是恨意在他面前也成怯意,她抱着孩子急忙轉身,在石壁下縮作一團,一時間狼狽萬狀,竟不知臉該往哪裏放,身子又該怎樣藏。

麒麟自進洞以來從未現出身形,她看不見他,只覺自己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居高臨下的視線,卻不知他一直緊閉神識,哪裏還敢多看她一眼?

山洞裏一片死寂,他們之間無話可說,只剩下她背對着他的沉默。

過了許久,麒麟緩緩轉過身去,強抑着哀痛啓開神識,只聽她正默然問道:“你為何要來……?為什麽?為什麽……?”

眼淚落在地上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經由回聲一點一滴放大之後仍舊微弱,又過了很久之後,終竟也消失不見。

男孩的呼吸聲漸沉。

他的酣夢裏還有她的血的香味,而她的心裏已變得白茫茫的,了無情緒。

“我确實不該來……”

麒麟長嘆一聲,但他又無法離去。

他伫立在望不到頭的沉默裏,心想:“我什麽也不做,只在此陪她……”

他跪坐到石地上,一股寒氣鑽進雙腿,又令他心下一震:“這四年來她皆是衣——”

他在冥府時以為她将永墜地獄,回到陽間後又見她飽受折磨,這兩趟加在一起,他是痛畢再痛、悔極更悔,悔痛無可複加,竟對那向來遵奉的“天命”二字都生出了冷蔑之意:“天命若是無妄無私,豈能如此任人踐踏尊嚴?”

他一皺眉,她身上便多了一襲白衣,他轉身一看,只覺眼痛,立刻又令白衣變粉,粉衣變紅,轉眼間衣裙已變作純粹明亮的正紅,徹底蓋過了她滿身的凄涼底色。

久違的溫暖之感悄悄将她包圍,她低頭看去,自己身上似是披了一層紅布。

她在這冰冷的山洞中赤身熬過了千餘個日夜,有布帛蔽體、衣物禦寒是什麽滋味,她以為自己早已忘了——

“不!”她忽然啞聲慘叫。

更多她自以為忘卻了的記憶緊随着溫暖湧來,“不要看……不……”她極力放空,強迫自己什麽也不去想,可是記憶就像洪流一般傾瀉而出,截不斷、攔不住,“嘩”的一下,已盡數湧進他的意識之中。

他腦海中是她從自己手臂上咬下一塊肉,嚼碎了喂到男孩嘴裏……如母獸般用舌頭舔淨男孩身上的污穢處……跪在石壁上舔舐露水,否則便沒有乳汁哺育嬰兒……她第一次抱起他時只想将他掐死,那個沖動轉瞬即逝,她忽然感到他的溫軟,他有心跳,他正哭着尋找母親……

當時她正在打坐,腹中急痛,一個濕漉漉黏糊糊的東西就此滑了出來,她吓得失聲大叫……在那之前,生兒育女是怎麽一回事她自是不知,可是突然到來的孩子令她本能地感到羞愧,驚慌失措,她抱着他哭了很久,很久……

更久以前她不止一次尋死,一次次在石壁上撞得頭破血流,咬斷舌頭又痛昏過去……她只道是他給她的那顆火珠讓她變成了死不掉的怪物,摳喉催吐,直至滿手是血、滿嘴是血……

麒麟全身盡寒。

他先前聽說她尚在人世時只是大喜,見到她以後又驚恸萬分,全沒想起他給過她一顆火珠,沒想到她是因為那顆火珠才活到今日。

她被棄于山洞之後接連數日水米不進,理應命絕,不料火珠中的神力替她續了命,待到神力将盡的之時,她體內恰好空空如器,濁氣盡消,自然引來靈氣,靈氣使得火珠複原,火珠又與靈氣一道助她化得一副不食五谷、凡物損而能愈的半仙之身,這也說不清是上天見憐,還是有意戲耍,實在是麒麟始料未及。

那個時候她只是趴在黑暗之中,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不知何為痛苦,更不知時間流逝、性命何如。

不知多久以後,她恍恍惚惚地想起石洞盡頭封死的石門,想要了結此生,卻已晚了……

她顫聲道:“我不該活着,更不該生下他……”

這幾年裏她的孩子與她相依為命,她早就接納了他,甚至因此找到自己必須活下去的意義。他只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為何如今天光照影,照出來的全是恥辱的形狀?

她無法舍棄那一身遮羞的衣裳,溫暖傳遍全身,卻又絲毫不容抗拒地令她想起:那時她被——被她壓在身下的,正是那件同樣給過她溫暖的、純白的兔裘……

她的臉頰因為羞恥和恐懼而變得滾燙,她用力揪扯頭發,想要逃離噩夢,可是潮熱的喘息聲一次次向她迫近。她渾身緊繃,想要尖叫,想要發足狂奔,身體卻如僵死一般動彈不得。

“別怕,別怕……”麒麟再也無法隐身在沉默之中。

他雙眼通紅,不敢向她靠近,只求能消減她心中痛苦之萬一。有一瞬間他甚至想抹去她的記憶,可他又想:“我如何能讓她忘記所有苦難?倘若真的忘了,她為何在此洞中?她的孩子……這個孩子又從何而來?”

那個孩子被她抱在懷中,瘦得可憐,只是一想到孩子的來歷,他心中便是抑制不住的憤怒。

武神劍陡然騰起,劍聲嗡嗡有若怒龍之吼,隔空呼應着主人通身散發出的栗烈殺意。

劍氣如勁風掃過,吹得阮純君長發亂飛,她在那驟寒的空氣中恍然回神,一點點擡起眸子,望向空中那柄閃爍着火紅光芒的神劍,心下只是怆然:“你曾送過我一把劍……”

那張滿覆灰塵的臉上靜靜地劃出一道清亮的淚痕。

武神劍劍身一矮,如同銀練般徐徐飄下,落入麒麟掌中。

他望着漸漸轉淡的劍光道:“一切皆是我的過錯,你怨我恨我……切莫自苦……”伸掌遞出神劍。

他的真身得盡造化,就算武神劍砍斫千次也能承受,她若是肯以此宣洩,他當真是求之不得。

她卻不再看那柄劍,只道:“你說……”

而後又是長長的沉默。

他想象她說:“你說百惡定離,全是假的。”“你說我不該怨天恨命,可你不就是執守天命的神嗎?”

她将孩子放下,孩子沒有一點動靜,顯然已經習慣了睡在這冷硬的地上。

她轉身面向他而坐。麒麟看見她額前有一塊凹下去的傷疤,隐在亂發之下,看不真切。

她用一種鄭重而遲疑的語氣問道:“你說過……我父親……每年都來看我……是真的嗎……?”她曾經那麽渴望父親陪在自己身邊。

“那時是真的!”麒麟眼中有淚,每說一字都感到十分艱難:“在此洞中……他……他看不見……他找不到你……并不知你在此處……”

她雙眼一閉,好像不願再聽,麒麟忙解釋道:“此處有法術!”

“法術……?”她怔怔地重複了一遍。

“是……鬼魂無法靠近的法術……”

她在心底說了一句:“是你的法術……”

她眼中滾落一顆晶瑩的淚珠,嘴唇微微一顫,似是笑了,可那笑中只有煙消火滅、風冷燭殘的況味,無比蒼涼。

她默默嘆道:“你果然早就知道……全都知道……”

“不……不是!并非你想的那樣……”麒麟一下子慌了,如果剖心可以自證,武神劍上早已見了血,“我并不能預知未來……很多事我都無能為力,倘若……倘若……”他怎麽也想不到倘若如何又會如何,一急竟脫口而出:“我可以帶你出去,天下之大,無論你想去何處……”

她閉着眼睛搖了搖頭。

“你不想出去?你要在此住下……?”麒麟在山洞中來回顧望,這洞中空闊幽深,不見一物,她怎麽能繼續住下?

他依稀瞧見遠處的洞壁上有道深縫,目光掃到別處又轉回來凝神一看,只見那道縫竟似指尖削成,深不透光,他忽然想到:“她是要憑一己之力破出洞去!”

那個人曾說天下唯有血麟劍能破開石門……她一想到那個人便會顫抖流淚,可師父教過她藏劍訣,她親眼見過,藏劍訣的威力絕不亞于血麟劍……這幾年她習練不辍……

那一刻麒麟再也不管藏劍訣血麟劍究竟孰強孰弱了,滿心只道:“如今她尚懷一絲希望,這便再好不過……再好不過!”

他再一次環顧洞中,想到:“她畢竟有個孩兒……”她身邊立刻多出了一張床榻,榻上有被褥、 四時衣物,洞中有桌椅,桌上是幾碟小菜、一碗芙蓉蛋羹、一壺牛乳,桌下是陀螺和竹馬,山洞盡頭還有爐竈、盛滿水米面豆的陶缸、碼放整齊的柴火,甚至有一株被果實壓彎了枝頭的梨樹。

一切變化都發生在麒麟舉心動念的一剎之間,他眼前甚至還有山洞徒有四壁的餘像,兩重影像交疊之下,他忽然省起,這何嘗不是以一種殘忍取代另一種殘忍?

如同冷水兜頭澆下,他意識到自己錯了,又錯了:“也許我該施法撤去……”可是他不忍心。

桌上食物的香氣飄散開來。

起初木然不覺的她漸漸睜開眼睛,看見眼前的一切,自是難以置信。

山洞完全變了樣,她的孩子身上裹着軟軟的夾衣,爐火畢剝輕響,竈上冒着熱氣,仿佛她原本就生活在這樣與世隔絕卻不愁吃穿的洞府。

她看着這個山洞,眼神迷茫,心下愈加悲涼:“我過去連想都不敢想……”

同一時間他們都想到,神造物時如此輕巧,然而世上仍有那麽多的求而不得、願而不遂。他想:“這是何等的諷刺!”她想:“這何止是我一個人的悲哀……”

她站起身來,走到榻邊,榻上的各色衣物繡着淡雅的花卉,仿佛在發光,男孩子的衣裳由小到大疊成一摞,她手下很是柔軟舒适。

她将自己碰皺的衣痕慢慢地撫平,喃喃自語道:“我不需要……”

她不允許自己再對神的恩賜有一絲一毫的期盼。

她背對麒麟站了半晌,垂着頭,似在看地,又似什麽也沒有看見,他便也陪着她,空落落地凝睇。

這一日來他一直随她而傷,随她而苦,心潮起伏,到如今就連那“不能幹預凡人命數”的天條都被抛到了腦後,哪裏還有理智可言?

只聽她長嘆一聲:“我不需要……”

她伸手輕輕一拉,解開紅裙的系帶,雙手沿肩向外一分,那片紅緞頓時如流水般滑落,蒼白的裸背上傷痕累累,他一眼望進了她記憶的最深處——

“只須忍一時之痛……”

她那時不停地默念着他送給她的這句話。

他來了又走,把她一個人留在洞中,她受刑時再也忘不掉那一刻的安寧,疼痛于是變本加厲。

“一時之痛……一時之痛……”她無時無刻不想:“這樣的痛苦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沒過多久她就認命了。除非她交出他們想要的一切,痛苦怎會終結?

那人讓她将藏劍訣順背一遍,倒背一遍,又強迫她一面挨打一面隔字重背一遍。藏劍訣只有九九八十一個字,她背得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可他不相信那是真的。

那人狠盯着她,過了片刻,忽然笑了:

“算啦,打盆水來,給她洗剝幹淨……”

“這人間至樂之事她師父竟沒教她,你們好生補上,莫叫她枉來一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