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貳捌】傷筋骨

廂房不大,只擺了張床榻還有些不打眼的家具。在房間角落裏還擺了個小香爐,不知道裏頭焚的是什麽香,混着三餐不斷的藥,氣味沖鼻的很。

最初嗆人的氣味多聞一會兒也就習慣了,可楚衡站在床榻邊,看着上頭躺着的青年毫無血色的臉,以及盡管蓋着被褥,但依稀從底下透出的惡臭。楚衡忍不住皺了眉頭。

“侯爺平日裏,就只派了個小娘子,在這邊照顧他不成?”

楚衡不等靖遠侯開口,先聲奪人。

一起進門的親衛裏,有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三十來歲,濃眉環目,蓄着絡腮胡子,一看就是這幫親衛的統領。

一聽楚衡這麽說話,當即手指一動,推開了腰間的劍:“不得對侯爺無理!”

楚衡壓下心中不滿,望向靖遠侯:“侯爺既已為他請過兩位大夫,理當知曉到底應當如何照顧,因腿腳不便甚至可能癱瘓而只能躺在床榻之上的病人。”

他看了看負責照顧這個青年的女婢,瘦瘦小小,看着也不過才十四五歲的模樣。

“他不是風寒吹不得風,為什麽不開窗開門?屋子裏的味道難道都沒人聞得到?”

“看他的臉色,毫無血氣,膚色蒼白,有多久沒帶他出去轉轉?”

大漢皺眉,幾個親衛面帶疑惑,有些不解地看向靖遠侯。

後者一言不發。

陸庭走到床前,低頭看了一眼床上的青年,伸手就要去掀他身上的被褥。

女婢一聲尖叫,撲過去就要阻攔。

楚衡一把把人拉開:“掀開!”

青年的臉色本就不好,見人進屋的時候,已經滿臉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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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庭伸手去掀被褥,他還抓住被子掙紮了幾下,然而,不等大漢怒而上前,被子已經被陸庭用勁奪過,猛地掀開了。

被褥下,青年的身體徹底暴露在人前。

他還穿着褲子,可身下的床榻上有着一塊一塊發黃的污漬,還有難聞的惡臭一陣陣傳來。

靖遠侯掩住口鼻退後幾步,幾個親衛饒是和青年關系再怎麽親近,此刻也都臉色大變,下意識地避開了一些。

唯獨那個伺候青年的女婢噗通給跪下,連連磕頭。

“郎君,求您把被子蓋上吧,裴小郎君他心裏難受。”

床上的青年姓裴,也是将門出身,父輩都曾是靖遠侯麾下先鋒。到了年輕一代,靖遠侯已不再上戰場,兵權也分落旁人,于是就把最小的一個兒子送到了侯府,擔任親衛一職。如今裴家女眷都随夫君離開了燕都,因此,青年受傷後,只能住在侯府,靠着身邊這個唯一的女婢照顧。

楚衡将目光從女婢身上移開,重新落在青年身上,直接伸手一把按在了他的腿上。

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個過去常常練武的人,只因為斷了腿,在床上躺了月餘,雙腿的肌肉已經明顯開始萎縮。

楚衡握了握掌下的肌肉,一路抓捏到青年的胯骨處,這才停住手。

然而,他下一刻,卻不是将手收回,而是猛然一下,往下拉青年的褲子。

青年頓時痛苦地大叫一聲,房間裏一時響起“嘩啦”的刀身劃過刀鞘的聲音。

“是褥瘡。”

楚衡收回手,站直了身子,卻依然背對了其他人。

在他的背後,那些進屋的親衛已經齊齊拔出了各自的佩刀。

陸庭轉身擋在前面,目光緊緊注視着每一個人。

楚衡不動聲色地向後看了一眼,繼續檢查。

他給青年搭了脈,又低頭捋高青年的褲腳。青年的雙腿果然和他抓捏時,感覺到的一樣,已經開始萎縮。

他端詳片刻後,俯下身,忍着鼻尖的惡臭,屈指在青年的腿上來回按壓揉捏。青年的眉頭微微抽搐,卻始終沒有喊疼。

“過來幫我給他翻個身。”楚衡回頭喊了聲,女婢當即湊過來幫忙。

兩個人費力地把青年翻了個身,楚衡捋高青年的衣擺,又小心地拉下褲子。

褥瘡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妥當的清理,現在不光擴散,還發出了惡臭,再不處理,就算腿好了,也得下身潰爛,不得不截肢。

不過這個時代還沒有截肢手術,到了那個時候,恕他無能為力。

“他的情況如何?”

楚衡轉身,靖遠侯揮手命親衛收回刀,捂住口鼻往前走了兩步,眉眼之中流露出幾分厭惡。

楚衡不語。他此刻雙眸如濯,視線掃過屋內的這些親衛後,重新落回到靖遠侯的身上:“不難治好。”

“那就将他治好。”

楚衡并未看他。只是擰了擰眉頭。轉身叫女婢取來之前青年的藥案。

屋子裏的空氣漸漸凝滞,楚衡盯着手裏的藥案,又擡頭瞟了青年一眼。

在這個世界裏,并不存在什麽現代醫學設備,就是存在了他也不會用。僅有的治療辦法,就是依靠中醫藥學。

青年的腿傷說實話,如果一開始就處理得當,現在腿骨應該就長的差不多了。但打斷重接過一次,要等再度愈合好,就需要花費上更多的時間。

而且。

楚衡想了想剛才抓捏時的手感,估摸着青年的傷勢。

傷筋動骨一百天,青年還不是傷在腳踝這種地方,而是兩條腿的腿骨自腰往下被人打斷,也就只能躺在床上無法動彈。

這一不能動,再加上後續的治療和照顧不得當,最終導致青年現在半癱的狀态。

其實只要在床上多翻翻身,清理清理,就不會發生褥瘡,再多去曬曬太陽,骨頭長得也會更快更好。順便再多拍打腰背,揉捏腿部肌肉,也就不至于變成廢人。

“別的暫且不說,你且想想你還關在牢裏的兄長。你想他出來嗎?”靖遠侯頓了頓,“想他出來,就治好這個孩子。”

床上的青年臉上浮現出激動的神色。

楚衡看了眼他的臉,将藥案遞還給女婢:“侯爺,楚某有一事不明。”

“你說。”

楚衡轉身而立,烏衣墨發,軒軒韶舉,與方才相比,身上竟多了一層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

“楚某的阿兄因何入獄?”

“雇兇害人,使人雙腿俱斷,終日只能躺在床榻之上。”

“可有報官?官府又如何斷案?”

看着靖遠侯一瞬的沉默,楚衡心裏忍不住果然了一下。

他不為楚雍脫罪。

因為楚雍的确犯了這個錯,論起律法來,也實在是錯得脫無可脫。

但律法說一不二,既要将人定罪投入大牢,自然就該有案卷,該有官府定論。如果兩個都沒有,那把楚雍往大牢裏一丢就這麽久,還暗示獄卒多方照顧他,隔三差五把人打上一頓,是不是就可以說官府渎職,靖遠侯濫用職權?

“胡言亂語!此事官府自有定論!”

“那麽,大延律法之中早已規定,官員不得狎妓。我阿兄,又是與誰因鄭都知起了紛争?難道那個人不是侯爺您嗎?”

“你!”

“我阿兄自然有錯!他既敢雇兇害人,無論落得什麽下場,那是他藐視王法,自讨無趣。即便是在牢裏關上個三年五載的,那也是他應得的!可如今,我阿兄究竟要在牢中呆多久,又是以什麽罪名投牢的,卻是連那些獄卒都說不上的所以然來!此事,難道不該給個說法嗎?”

楚衡深呼吸,“還是說,如今燕都之中,堂堂靖遠侯爺,可以将大延律法視若無睹?”

“一派胡言!”

廂房外,靖遠侯夫人袁氏張口怒斥,繼而才一進門,娥眉緊蹙,怒道,“來人,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拉出去杖責二十!”

屋內衆親衛齊聲喊是。

別說楚衡不會蠢到任由這幫人把自己拉出去杖責,就是陸庭也不會允許出現這樣的情況。

當一衆親衛圍堵上前,試圖去抓楚衡的時候,陸庭擡手抓住其中一人,當下反手一扭,将人按在地上。

“這是要翻了天不成!”靖遠侯大怒,“往日你住在慶王府中,城中早有言論,說你不敬父母,如今你還為了個外人,對家中親衛動手!”

袁氏冷眼看着靖遠侯,見陸庭攔着,就知侯府的這些親衛必然拿不下楚衡了:“此子言語中多有得罪侯爺,論理,該扭送見官才是。”

袁氏較靖遠侯陸戰年長三歲,出身勳貴,向來重規矩。靖遠侯膝下,庶子庶女無數,袁氏主持中饋,只管着整個侯府上上下下,那些庶子庶女雖得侯爺寵愛,可更多的時候卻求着袁氏另眼相看。

唯獨一個陸庭,幼時如孤狼,誰也不親近,之後被慶王帶走,再度站在袁氏身前時,已然成了頂天立地的男人。與侯府之中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相比,竟已高人一頭。

袁氏甚至有時看着唯一的嫡子想,如若這一個也是出自她的肚子,兄弟二人只怕能一文一武占據朝堂半邊天。

陸庭對袁氏有敬無畏。

雖對于侯府其他人來說,袁氏對于家中的規矩過于嚴苛,甚至連靖遠侯私下裏都常與侍妾抱怨,可也正是由于袁氏的嚴苛,侯府這些年才能在侯爺已無實權的情況下,仍舊屹立不倒。

在他還住在侯府的那些年,袁氏雖不與他親近,卻也是唯一一個能見他視作人的人。盡管因着她重規矩,陸庭幼時不止一次曾遭家法,但比起只生不養的靖遠侯,以及那些為了争寵無所不用其極的手足,袁氏到底有所不同。

“阿娘。他對我有恩。”

袁氏擰眉。

陸庭繼續:“年後與世子改道揚州時曾遇襲,是他救我一命。”

袁氏的眉頭略有舒展,看着楚衡的神情也有了微末的變化。

靖遠侯卻滿心不喜:“救命之恩又如何……”

“侯爺!”

袁氏突然開口,搶斷了靖遠侯的話:“鄭都知前幾日腹中絞痛,因急症暴斃。其身邊的女婢指認,鄭都知與裴小郎早有情誼,未将那位楚郎君放在眼裏,因而言語多有得罪,使得二人争風吃醋,最終釀下大禍。”

袁氏看了看陸庭,這才将視線轉向楚衡。

見楚衡只是略微蹙了下眉,便知他已經在眨眼間想明白了這話的意思。

“侯爺護短,為裴小郎濫用職權,實乃大錯。不如雙方各退一步,稍後就放楚郎君出獄,此事就既往不咎。”

“袁氏你……”

靖遠侯勃然大怒。他還打算今晚去找鄭都知春風一度,哪裏想到她竟然會心腸狠毒,直接宣布鄭都知已經暴斃而亡,且還要将得罪他的那個人放出牢獄。

然而袁氏卻不怕他:“侯爺,錦繡院中又多了兩個小娘子,侯爺不妨去看看,若是喜歡就收用了,等懷了子嗣,再擡做妾也不遲。”

靖遠侯一口氣還堵在喉間,可想起袁氏一貫往錦繡院中送的小娘子,當即覺得有些耐不住,冷哼一聲,揮了揮衣袖,帶着人就走出廂房。

一行人離開,廂房頓時不再擁擠。

楚衡有些意外地看着靖遠侯就這麽離開,忍不住問陸庭:“錦繡院是什麽?”

不等陸庭回答,袁氏直接開口:“是侯爺那些侍妾通房住的院子。”

她走到床榻前,看了一眼青年,問道:“人既放出,不知小郎君可願治好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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