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叁陸】浮屠塔

位于臨商鎮西郊厥山上的長秋寺,多年前也曾一度是當地遠近聞名的寺廟。

長秋寺原是由先帝身旁專門負責後宮事務的大太監所建,每逢初一十五,香火鼎盛。先帝賓天後,大太監随即被聽信讒言的明德帝下令處死,長秋寺至此冷落。即便過去了這麽多年,香火陸續未斷,卻也再難恢複從前的鼎盛。

如今,長秋寺的主持法號明慧,樂善好施,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自小就有眼疾,到了不惑之年,雙目已經再難看清身前的人。

也因此,長秋寺大多庶務都交由幾個弟子掌管,明慧只偶爾出現在人前。

山下的官道自閑置後,長秋寺內便少了投宿的旅客。夜裏那夥人兇神惡煞,雖言辭鑿鑿說是有私逃的庶仆跑進山裏,可能躲進了寺廟,可明慧只模糊瞧見一個人影,遠遠看去像是個小娘子,當下以為這夥人是人口販子,瞞下了有外來客的事實。

“男的?”

得知“小娘子”不是小娘子,而是個身形瘦弱的青年,明慧眯起眼,湊近了打量。

楚衡微微往後躲了躲,受傷的腳腕支撐不住太久,只好忍着:“多謝大師今晚相助。”

明慧終于将人看了個清楚,不慌不忙合十道:“阿彌陀佛,不知施主所遇何事,落得如此狼狽的境地?”

楚衡将船上遭遇一說,又提及那口杉木棺材,留在邊上并未離去的兩個小沙彌滿臉驚駭,吓得躲到了明慧的身後。

“大钺氏?”

“是,楚某原見那一行人,體格強健,不似一般胡商随扈,心底就有疑惑。後在船上,為他們的主子號脈時,借機看過手掌。那人指腹、虎口處都有厚繭,應當是用慣了弓弩和刀劍的人。”

明慧凝神。他雖眼神不好,可方才寺門外那夥人身上的煞氣卻不難分辨。長秋寺盡管遠離大延邊關,明慧卻不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和尚,自然也知道關外諸國自明德帝登基以來,一直對大延虎視眈眈。

尤其,是一向東征西奪的大钺氏,更是野心勃勃。

“大師,”楚衡動了動手腕,身上的皮肉沒有一處好的,山下又有大钺氏那幫人虎視眈眈等着,就是等天亮了,以他目前的情況也不好下山,“若是寺中方便,可否……”

“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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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明慧開口,那倆小沙彌迫不及待地從他身後跳了出來,一左一右站在楚衡跟前,像模像樣施禮:“郎君身上有傷,不如先留在寺中休養幾日。待到傷好後再下山也不遲。”

說完,又是你推我我推你,到底推出了一人,咳嗽兩聲,偷摸道:“郎君既然會醫術,不知可否為主持看看。主持的眼疾越發不好了。”

楚衡自然是願意的,随即點了點頭。

兩個小沙彌高興極了,激動地差點要跳起來,忽聽得身後主持一聲“阿彌陀佛”,當下畢恭畢敬地雙手合十,閉目行禮。

明慧轉身,小沙彌規矩地跟上,稍稍走遠兩步,又忍不住一齊回頭,沖着楚衡感激地揮了揮手。

楚衡當夜就在長秋寺內住下。

這一住,果真發覺長秋寺比起其他寺廟來,分外冷清。每日來寺裏的善男信女不過寥寥,還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百姓。偶有年輕的小娘子小郎君,大多都是陪着家中長輩而來。

寺中和尚們每日除了早課,便是忙着在山裏種菜,以此糊口。

而作為一個臉上身上腳上都有傷的弱質書生,楚衡待在寺內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養傷的時候,順帶治療明慧的眼疾。

明慧的眼疾起初并不嚴重,只是随着年歲增長,加之常年鑽研各路佛經,久而久之,加劇了眼疾,這才落得如此地步。

楚衡為他配了藥,連着幾晚針灸,終于将他眼前的一層紗掀去部分。如今明慧已能不靠聽聲,模模糊糊地認出身旁弟子的身份。寺內的大小和尚們十分欣喜,偶爾瞧見楚衡在寺內閑逛,還會分外恭敬地合十行禮。

那兩個小沙彌更是表現直接,連着送了好幾日的齋飯不說,每日做完早課,掃完雪,就是蹲在楚衡房門前不走了,忙着幫忙端茶送水,生怕耽誤了治療。

楚衡吃了幾天的素,算算日子,驀地發覺,竟然已經大年三十了。

看着坐在面前,頂着一腦門銀針,卻能閉着眼手談的大和尚,楚衡忍不住出聲打破了禪房內的沉默。

“寺中如何過年?”

“點頭香,做早課,掃積雪,吃素齋。”

楚衡不語,側頭看了看燒了半截的香,擡手落下最後一子,起身将明慧頭上的銀針依次取下。

明慧緩緩睜眼:“三郎倘若覺得無趣,不妨去寺內浮屠塔處聽風觀雪,說不定有另一番趣味。”

明慧說的浮屠塔,是長秋寺內一座三層寶塔。塔頂上金盤靈剎,在陽光下,分外奪目。加之近日天氣冷得叫人不敢往外頭走一步,楚衡聽明慧提起,這才走出禪房,哈着氣,去到了寶塔前。

大年初一,與平日相比并無增添什麽香火的長秋寺內,莊嚴肅穆的寶塔下,楚衡被風吹得鼻頭通紅,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我到底是為了什麽才跑來喝西北風?”

望着銀裝素裹的寶塔,楚衡抽了抽鼻子。

這幾日,他時常想起被留在船上的五味,那孩子年紀小,甫一跟着他出來就遇到這麽多的事,也不知會不會一直哭哭啼啼回揚州。

好在還有個邵阿牛,多少能護住那孩子。

只不過……現在也不知情況究竟如何了,那封密信陸庭又有沒有收到?

嘆息間,有烈風吹過,長秋寺深處梅林襲來冷香。楚衡攏了攏衣裳,跺跺快凍僵了的腳,轉身想回禪房窩着。

忽而一陣寒風自身後襲來,楚衡凝神轉身,手指彈動間,一根銀針緊貼着來人面頰的擦過,帶出一絲細小的血痕。血珠子瞬間沁出。

來人擡手,指尖抹過一絲紅。

“是你?”看清來來人,楚衡頓時睜大眼睛,指間餘下銀針囫囵塞回腰側,“你怎麽來了?”

陸庭眉頭微蹙,看着面前明顯瘦了一圈的楚衡,伸手解開自己的披風,将人直接罩住。

“接到你的信後,我不放心就趕了過來。路上遇到五味,才得知你出事了。”

“我當時被裝入一口棺材,從碼頭帶離,那群人既然能混進燕都,想來都有些手段,你又如何能找到我……”

“我找了當地官府,方圓百裏仔細搜查,得知有一隊胡人拉着一口棺材出城,便知裏頭有古怪。”

胡人的喪葬禮俗中,人死,則焚殡之。

哪怕是死于異鄉,也絕不會帶着一具腐爛發臭的屍體,長途跋涉回到故鄉。因這對死者而言,不亞于羞辱。

陸庭常年在歸雁城與塞外諸國來往,曾接觸過不少胡人,皆是以此禮對待死者。所以,帶着所謂的主人寵妾屍體回鄉安葬的胡人商隊,十之八九,就藏着被擄走的楚衡。

“後來找到附近,聽說胡人商隊的棺材詐屍了,那群胡人漫山遍野找了幾天,一直在山腳下徘徊,想來你已經逃進山裏,找到了安全的地方。”

陸庭擡手,給楚衡系上披風,留着厚繭的指腹摩挲過他仍留着淡淡淤青的嘴角,低頭親吻:“我在山裏,看到了斷開的白玉笛。還有,我送你的那枚流蘇結。”

天知道當時陸庭看到雜草叢中,斷成數截的笛子,還有那枚被淩亂的腳印踩踏得失去原樣的流蘇結時,他心裏有多驚惶。

這山裏,人煙稀少,楚衡是夜裏逃進的山中,萬一踩落山崖……

好在人沒事,還活着,活得好好的。

陸庭不再說話,深藍的眼睛目光沉沉。

楚衡抓住他的手,在他唇角回吻兩下,說:“再幫我做一個流蘇結,回頭我挂在腰上。”

陸庭沉默着把人一把抱起,緊緊的,不願松手。

楚衡推了推陸庭,見推不開,便只好看了看周圍,伸手回抱。

“可惜了。”

字正腔圓的官話忽的打破了浮屠塔下的溫情脈脈,楚衡愣怔間已被陸庭護在了身後,自不遠處的一塊碑文後,狐裘加身的高大男子邁步而來。

肩頭落着些雪,那人擡手輕輕一擔,須叟間已近在眼前。

“可惜了,我原還想着要與這位郎君結兩姓之好,将族妹說于他,沒想到,這好好的少年郎,竟已是陸将軍你的禁脔。”

那人口稱“可惜”,神情卻淡淡的,并無惋惜之色。

楚衡臉色微變:“閣下說的請,就是将楚某打暈,裝進棺材裏擄走嗎?”

那身着狐裘的男子不置可否,只側頭咳嗽兩聲,擡眼道:“那又如何,不過是費些力氣罷了。可惜到底還是讓郎君找着機會逃走了。”

“若我不走,只怕出關後,只剩一具爬完屍蟲的骸骨。”

楚衡說完話,男子驀地笑了起來,略有遺憾的看着他:“其實你很聰明,我調查過你,揚州楚家被分了家的庶子,有着一顆聰明的腦袋,但意外的大病之後,龜縮一隅。就憑你這顆腦袋,再搭上你的醫術,何愁離了大延,沒有用武之地。與其留在這裏,受個昏庸無能的帝王的統治,倒不如随我去塞外。天高地闊,自由……”

“赫連渾。”

陸庭突然開口,打斷男子的話。

“身為大钺氏呼倫王赫連拓親王之子,以謀臣之名輔佐大王子多年,如今潛入大延,只怕不僅僅是為了擄走他這麽簡單。”

“你究竟,有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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