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陸茗消失一周有餘，再一次回到小曼的生活，以一種全新的方式。一天下午，小曼接到一份名單，是近期報名的學員。最後一個名字：陸茗。她簡直欣喜萬分。經過短暫調整，他又鼓起勇氣接受了挑戰。但她不知道這個方法行不行，盡管心裏已經充滿了感動，這股洪流還是不足以突破眼前的閘門。當天下午，陸茗又準時出現在學校門口，帶着一束異常茂盛的白玫瑰。頭一次，小曼對他投以微笑，她才發現，其實她也一直思念着他。但這種想念不同于熱戀中焦心的等待，也不同于确定關系前對未來小小的憧憬。這是一種對陪伴的渴望。她渴望能和陸茗一起克服眼前的困難。她的靈魂，想念着能使它完整的另一半。

“那明天再見吧。”她接過花，在陸茗臉頰上親了一口，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所學校選擇晚上和周末開課。作為一名新晉的百萬富翁，陸茗對周圍的人一點也不熟悉。他們唯一共同的特征是腆着啤酒肚、禿頂。讓他們坐在小小的座椅和課桌間十分困難，但他們似乎對于這種形式表現出樂此不疲的興致。他們在三五成群地聊天，多數在談生意，也有少數好像早已熟識，彼此說着家常。陸茗收回目光，盯着屬于自己的一方空間：漆着紅漆的課桌，有的部分已經剝落，露出木屑壓制成的內部。兩根生鏽的鐵釘突兀地立在桌子的左側。其作用似乎只剩下吸引鉛筆繞着它們畫圈。而有人的确這樣做了，那是一幅女人的胸部。桌面下黑洞洞的抽屜永遠是藏污納垢的地方，你永遠也不知道會摸到什麽。但校方做了精心安排，每個抽屜裏都放着一樣玩具。有人拿到了鐵皮青蛙，有人拿到了陀螺，還有人拿到了畫片。陸茗這才發現，在座的學生裏沒有一個女人。好像男人更喜歡懷舊，也更醉心于裝模作樣的扮演。就如同情趣內衣之于□□的優勢，含蓄之于大方的誘惑。

之後有人來收走了所有人的手機。“在小學課堂是不允許有手機的。”工作人員這樣解釋。

“可我還在談一樁生意呢……”一個人抱怨到。

“您不是花錢來體驗童年生活嗎？既然如此還在乎那些做什麽呀。”

于是那人語塞，乖乖交出了手機，那神情真像做錯了事的孩子。

“歡迎各位來到成長體驗學校！”之後一位校長模樣的中年人走上講臺，瞬間平息了臺下的高談闊論。“略去許多廢話，我相信各位已經非常熟悉演講的套路，為了不浪費時間，我就直奔主題了。我們學校設有小學、初中、高中和大學體驗，如果順利的話，每過一周半，各位會進入下一個階段。兩個月後，本期體驗就将正式結束。但這也不代表各位一定要體驗每個階段。”他停頓了下，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幾個字。“各位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選擇去留，我們歡迎一直選擇小學的學員，我們也歡迎明天就跳到大學階段的學員，選擇權在各位手裏。”

“那麽小學階段會嚴格遵照小學的作息，四十五分鐘的課程，十五分鐘的課間休息，提供課間餐，還有手工課和美術課。今天是第一節課，我想請各位互相認識彼此。不是表面上的，”他看見臺下出現一陣騷動，于是加了一句。“而是分享彼此的感悟，你為什麽要參加這個學習班，你想收獲的體驗又是什麽？”

“好，下面我們就開始吧！”見大家忽然變得嚴肅，校長滿意地點點頭，把講臺交給另一位十分年輕的老師，接着退出了教室。

這真像互助協會。陸茗暗想。許多人圍成一個圈圈，分享自己的脆弱，以達到治療的目的，這種小組在美國曾非常流行。想不到這些狡猾的家夥居然變着花樣把它帶到了中國，還有人願意花大價錢體驗。簡陋的桌椅，落後的設施，原來賺錢能變得這麽容易。“體驗童年生活”，而陸茗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有個家夥把發言講成了自己的奮鬥史。童年艱苦，所以他高中沒有念完就中途辍學。接着輾轉多個城市做生意，騙別人也被別人騙。最後回家種起了蔬菜，終于越做越大。“我的生意經就是踏踏實實地做好每一單生意，賣蘿蔔也能發大財！”于是他全然忘記了自己的主題。

其實不然。這家夥在玉米田裏偷偷種起了煙草，然後以較低的價格賣給卷煙廠，因為老實忠厚，多年來一直相安無事。可見即使是從事不法買賣，也要遵守道德底線。

最後輪到陸茗了。他走到講臺上時，破天荒覺得緊張萬分。在這些大款中間，他是個異類。“我叫陸茗。”他說。“我在彩虹劇團工作。我來這裏的目的很簡單。我想尋找失去的愛情，我想弄清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這樣謝謝各位。”

他幾乎是唯一一位切中肯綮的發言者。臺下的人魚貫地抱以熱烈掌聲，但毫無疑問他們都沒有聽懂。

接着是課間休息。工作人員給每人端來一小杯豆漿和三塊餅幹。富翁們興致勃勃地嚼着廉價的零食，有說有笑地憶苦思甜。“嗯，這個味道！”一個人喝完豆漿後感嘆道：“比我每天喝的普洱好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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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茗覺得，恐怕他永遠也無法理解他們的快樂。盡管他也經歷過這樣的成長階段，但他從不覺得這段經歷有緬懷的價值。這些人外表光鮮亮麗，內心卻如此貧瘠空洞，需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彌補。他似乎有些明白小曼欣喜的原因：他要強迫自己在這地方呆上兩個月。男人委屈自己迎合女人，其程度和時間長短決定女人的感動程度。

陸茗的作息就這麽确定了。白天在辦公室閑坐，接着陪埃塞俄比亞代表團游玩。下午向田雲彙報，而晚上才是他真正工作的開始。和一群富豪在教室做虛僞的游戲，期待李小曼的出現。九點一刻，和小曼一起離開學校。十一點，為第二天補充精力。這樣的生活充實而美好，何況他已經沒有物質方面的困擾。有時候他會選擇步行回家，欣賞雨夜城的夜景，仔細重溫被遺忘多年的感受。雨夜城變了。房屋上的青苔消退了，就像開始斑禿的人的頭頂。路燈下不再有紛飛的蟲子，就連老鼠也難見蹤影。他很愛聞剛下雨時空氣中泥土和青草的氣味，這是大地渴望的氣息。但這種味道也消失了，就像以前經常泛起的榴蓮味。

有一次他們上手工課，小曼出現在講臺上。他等待的時刻終于到來。但他還是要保持平靜，将雀躍收在心中，像個等待屬于自己玩具時按捺不住激動的孩子。那一節課他們剪窗花。紅紙和剪刀已經放在了每個人桌上，還有一只小小的鉛筆。小曼耐心地向大家講解制作過程，他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換了一個角度，他好像發現了藏在她身上的一座寶庫。他打量小曼又泛黑的頭發，他打量她畫着的淡妝，他打量她寫在黑板上怯生生的字體。當他們以這種關系相見，他好奇地猜測她此時的想法。她應該什麽也沒有想吧。如果是這樣，她為何總在他們視線相遇時突然移開目光？

富豪們笨拙地拿起鉛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畫起了圖案。有的人一輩子也不曾做過這麽精細的活，因而大家都異常投入，除了陸茗。或許這些體驗真的非常适合他們，而對于陸茗來說，他只要李小曼在教室裏的體驗，就足夠了。小曼開始挨個兒指導他們。當她走到他面前，他已經完成了第一張窗花。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所有人裏第一個完成的作品。這是一個桃型的圖案。陸茗盡他所能将中間镂空，而在中央留出了兩瓣心形。“很好。”小曼低聲說了一句，準備離開。

“你不準備知道我再剪一個嗎？”陸茗問她。

“那你再剪一個圓形的吧，畢竟心形的窗花不多見。”小曼對他說。

“是不多見呢，所以才能顯出它的特別。”陸茗說。

但小曼沒有搭腔。她跳過了他的座位，走向下一個人那裏。

手工課結束後，教室的一角貼滿了破破爛爛的窗花。有個人提出向學校捐款一萬，只為一直保住他剪的窗花。“我要讓每個人都看見我的作品！”他十分驕傲地指着一個非常拙劣的圖案說。

他還要求校方給他的窗花裝上相框和厚厚的玻璃。這個建議一提出，立即得到了許多人的響應。他們紛紛向學校捐款，只為讓牆上屬于自己的那塊地方更加莊重。小曼向陸茗投去一個苦笑，接着找來了校長。“是不是很不可思議？”她突然湊近來對他說。

陸茗的窗花沒有出現在牆上。他把那個心形的送給了小曼。于是從此小曼辦公室的牆角多了一只窗花。在她看來，這是陸茗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

但兩人的關系卻止于此。像是一種默契，跳舞的時候，舞伴向前邁出一只腳，另一個人就會相應後退。他們雖然非常親密，卻無法達到以前的程度。不僅是小曼，陸茗也感到了無法跨越的鴻溝。堅持與放棄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它們會導致同樣的後果。看來這個方法也是不行的。小曼在心裏說。盡管陸茗已經非常努力地愛，但歸根結底他不是出于自願，而是男人的尊嚴和決心。發自內心的愛不是這樣的。她知道陸茗心裏一直裝着蔣涵，她也并不希求他能放棄這個位置，但她至少需要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什麽時候，你才能讓我看到我在你心中的地位？

他們的事漸漸被朋友所知了。小曼的同事們幾乎一致勸她與陸茗重歸于好。陸茗上課的時候，他們會偷偷打量，晚上接近下班的時候，他們又會滿懷期待地提前離開辦公室，只為陸茗創造和小曼獨處的機會。對此小曼很不高興，但她什麽也不能說。

“陸茗到底做錯了什麽？”一個人問她。

是啊，他到底做錯了什麽？表面上看來，他什麽也沒有做。而且小曼完全是出于自願才走到陸茗和蔣涵中間。那好吧，現在我不願意了。因為我知道他從來沒有愛過我。小曼這樣說服自己。卻沒有在任何人面前發表任何評論。

唐黃勸陸茗堅持下去。“有些事情看似沒有進展，只不過是心裏的變化你不知道。再給她一點時間，她會想通的。”他忘了當初自己采取這種策略帶來的失敗。

“可是我還沒有想通呢。”陸茗有些忿忿不平。

有些話他們從未談起，就是小曼離開陸茗的原因。或者說，他們都心知肚明，只是三緘其口。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陸茗不願聽唐黃的說教。結婚後，唐黃很少與大家來往，更別提蔣涵了。夫婦倆面臨諸多問題，他們時常為生活争吵，已經顧不上解決如此深奧的問題。他們會被許多合情合理的小事束縛，比如隔夜的飯菜，見底的米缸，壞掉的燈泡。只有唐黃明白，這才是生活的幸福。兩個人困在圍城裏，一困就是一輩子。只要城裏不發生叛亂，是沒有什麽可以瓦解它的。

王一凡勸他放棄。“走到這一步，你已經很難搞定了。”他勸陸茗說。“把有些話說清了，結果自然就會出現。你不覺得你是在逃避嗎？”

“我在逃避什麽？”陸茗反問他。

“陸茗，我只勸你一句，”王一凡抿了口酒。“女人比我們精明得多。”

他并非認為自己已經走到必須當機立斷的程度。只要不失掉活命的氧氣，他都能接受。他願意順其自然地發展，而不是發動總攻。順其自然，其實只是無能為力的結果。

這時，和埃塞俄比亞的合作初現端倪。翻譯告訴田雲，代表團十分願意與彩虹劇團合作，如果能派人與他們一起回埃塞俄比亞，一年後就能正式開始籌建。這位翻譯還為他帶去一只精巧的非洲木雕。田雲自然喜出望外。有一天他把陸茗叫到辦公室，對他說：“我想派你去埃塞俄比亞工作半年左右，你看怎麽樣？”

陸茗當然不情願。除卻他對非洲并無好感不談，他不能讓非洲之行再次斷送他的感情。生命是個循環。他再次産生了這個想法。五年前他帶着萬般不舍被流放到非洲，成全了唐黃和蔣涵，五年後他又将帶着遺憾前往非洲，讓他和小曼的情感無疾而終。或許這就是命運。但他忘了除了服從，人類還有反抗的能力。更多時候，不是缺乏勇氣導致了服從，而是懶惰。因為我們懶得另尋他法，因為我們懶得多想一層，最終叫心愛的人失望。但選擇總是困難的。是把失望留給自己，還是把失望留給別人，這是每個人逃不過的命運。

他試圖說服田雲，派更年輕的人前往非洲。但田雲堅持說他以前去過非洲的經歷會幫助他克服困難。兩人說了半天，誰也不能說服誰。“那至少先把簽證辦下來吧。”田雲最後使出緩兵之計。“如果你不願去，也沒什麽損失。”

陸茗意識到已經不能讓他更加讓步了。“那好吧。”他說。至少得再拖延一個多月。他暗自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