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陸茗做了個很長的夢。在夢裏他勝利了。但他即将在埃塞俄比亞一處劇團宿舍的床上醒來。他曾無數次夢想過結局,但每當夢醒,都會被深重的遺憾包圍。事情沒有按照他的預料發展。那些人似乎早有防備,他剛發布帖子,帖子立刻就被删除了,他想雇人煽動游行,竟沒有人願意。更出乎意料地是,從此電視沒有報道相關新聞。有人質問污染的源頭,卻都不了了之。加上本次的受害者都生活在社會底層,如此轟動一時的大事件竟然漸漸淡出了大家的視線。

發起戰役的當天,馮甘霖就消失了。陸茗帶着沮喪的神情回來找他時,他卻早退房離開了。有了資金,他似乎和企業家們達成了某種協議,合力把真相掩埋了過去。遭到了盟友的背叛,陸茗變成了孤軍作戰。

其實大勢已去,他已無需戰鬥。但他的公寓确實遭到了洗劫,算是對他的警告。他只覺得極度失望,對雨夜城的每一寸都感到失望。盡管這座城還是以不變的姿态迎接每一滴雨水的沖刷,在他心裏,雨夜城已經崩塌。他沒有把實情告訴小曼。幾天過後,他只是打電話告訴她一切都過去了,危險已經結束。不管她怎麽追問,陸茗都保持緘默。“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他對小曼說。接着就挂斷了電話。

唐黃的公司也損失慘重。因為重金屬是通過雨帶來損失的,這無疑意味着他們要賠償所有參保的客戶一大筆錢。這次唐黃也沒能駁回這些賠償要求。他們幾乎二十四小時工作。每次睡醒,他腦子裏只會想起一件事:又要賠款了。據他說,有幾家工廠竟沒有索賠,這叫他大為困惑。“就是他們排放的重金屬。”陸茗告訴他。“我也管不了那麽多了。我還要養家糊口。”唐黃只對他說。

秦阿囡知道事情的真相。“跟我們去埃塞俄比亞吧。”有一天她突然向他建議。“你對這座城已經沒有眷顧了,不如在亞的斯亞貝巴創造新的記憶吧。”

陸茗最終同意了。他真的覺得累了。即使是小曼也沒有成為他眷戀的理由。事到如今,已經不用強迫自己了。他的心說。他可以說服自己愛她,以一切方式給她幸福,但比起她給予他的愛,這是如此微不足道,簡直可以說,陸茗真的沒有愛過李小曼。想明白這個道理後,他感覺異常平靜,像是卸去了所有包袱終于可以休息的駱駝一樣,他已經走得太遠,卻忘記思考自己要前往何處。

故地重游,陸茗發現這裏比雨夜城更像家的味道。怒放的非洲菊,一人高的馬蹄蓮,随處都蘊含着驚喜。他還記得這些人對彩虹劇團狂熱的喜愛,還有那天晚上不知名的非洲姑娘的擁抱。他覺得這些事情從未離開過他身邊。或許這裏更需要我。陸茗對秦阿囡說。但陸茗也迫切地需要亞的斯亞貝巴的撫慰。

他再也不害怕夜晚的萬籁俱寂了。他覺得每個人都誕生于黑暗,後來卻向往着光明。光明帶給人們創造力的灼痛,而黑夜修複靈魂、安撫每顆不安定的心。黑暗才是不變的歸宿。每當夜幕降臨,他就早早睡覺。算是遵從自然的安排。如果不休息,他就會胡思亂想了。他從未如此向往過簡單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無論哪裏都是寧靜。嘈雜的市場、喧鬧的看臺,他從中感到了無比的慰藉。

秦阿囡的樂觀成了陸茗康複的良藥。她會戳破陸茗的自閉,不管他是否願意接受。她就這樣闖進了他的世界,像個快活的精靈。他們一起工作,一起去場地考察,一起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坐在酒吧欣賞街景。當他沉默,秦阿囡就會對他說:“你又在想小曼了嗎?你又在想小曼了嗎?”然後兩人相視一笑。交流總是有趣的體驗,他不需要對她隐瞞什麽,而她總是能全盤接受。“其實你很好,只是運氣不佳。”她告訴陸茗。“和唐黃相比,你只是差一點機遇。”

她說她并沒有去過非洲,卻比陸茗更适應這裏的風情。很快她就穿起了蠟染的彩色長裙,每天都要吃玉米面。看着她用手抓起一小團玉米面的樣子,秦阿仔不禁露出嫌惡的表情,而陸茗則哈哈大笑。這真是他難得的快樂時光。

不過陸茗更多的時間是獨處。他已經不害怕孤單了。走在巨大花朵裝飾的街道上,看着歡樂的商販用前所未有的方式在身上囤積貨物,永遠都是新鮮的體驗。他不再覺得這裏滿是危險。而他常把自己想象成一棵小草,與人無害,也毫無傷害的價值。默默地坐在公園裏,他仿佛感受到地底下古老的靈魂流動。這股金燦燦的洪流所到之處,産生了安撫的治愈之力。遠處有手風琴華麗的音調,他已經忘記了身在何處。

随着時間的推移,陸茗心中産生了小小的情愫。他已經愛上秦阿囡了。如果這是命運使然,那麽它正把陸茗的心帶向另一個歸屬。這的确是自然而然的。他可以感覺到自己對秦阿囡的愛意,而秦阿囡也會對此作出回應。不需要激情,也不需要朝思暮想的煎熬,這是理性之愛。他沒有猶豫,而是直接向她表露了心跡。“你确實差一點運氣呢。”秦阿囡十分為難地回答他,頭一次表現出了沉靜。

原來秦阿仔不是她的親哥哥。他是被秦家收養的。她并非刻意向陸茗隐瞞,只是她最近才發現,她愛秦阿仔已經超過了兄妹的限度,再沒有男人可以叫她産生這種情懷。她只想成為他的新娘。“沒錯,我和秦阿仔已經在一起了,也許不久就要結婚了吧。這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因為我們是那麽熟悉,無需言語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陸茗又有了新的認識。像秦阿囡這樣和誰都能成為朋友的人,內心卻合着一道道緊掩的大門。只有她無比熟悉的人才能通過層層考驗,最終走到她的心裏。他也明白了有很多種女人适合一個男人,也有很多種男人适合一個女人,并不存在所謂的唯一,成為彼此的不二選擇只不過需要時間的幫助。有的需要幾個月,有的需要幾年,而有的卻需要十幾年。這一切都合情合理,出于雙方自願的選擇。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坦誠。總有一天他會遇到那個人,然後突然之間,他會再次鼓起愛的勇氣。

他也偶爾收到來自朋友們的消息。唐黃告訴他,雨夜城東邊的工業園區正在搬遷,許多老板都逃跑了,工廠也轉手了。他們知道真相終究瞞不住,所以還是走為上策。許多人失業了,但他們平穩地完成了過渡。雨夜城失去了工業支柱,萎靡了一陣,正在向文化城市轉型。除了戲劇,黃勝還大力提倡電影産業。盡管他也做過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但現在總算重振旗鼓為雨夜城謀到了福利。雨夜城又變得煥然一新。唐黃的業餘生活則是做一名編劇,已經有一個劇本被錄用,正在讨論改編電影的事。馮甘霖度過了難關,他終于證明了自己的清白,而第三代産品——室內苔藓,又重新受到了追捧。“該發生的總會發生,事情總會往好的方面發展的。”唐黃最後寫道:“期待你的回歸。”

陸茗并沒有從馮甘霖那裏獲得任何消息。他不願與他聯系,而馮甘霖也非常知趣地退避三舍。但陸茗并不恨他。本來就是意外獲得的巨款,如今去到它該去的地方,倒也十分适合。他只覺得遺憾。也許馮甘霖的解決方式更好吧,從長遠看來。他常這樣安慰自己。眼見他已經東山再起,算是不負陸茗的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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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事跡被朋友們知道了,盡管他為雨夜城挺生而出的經歷可能會成為永遠的秘密,他卻在朋友圈裏收獲了永久的威望。“陸茗,你真是條漢子!”就連于正也這麽說。此時的他也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方澄生下了一個男孩。“我等你給他起名字!”她興奮地對他說。傳來的都是好消息,而他自己也有好消息:經過七個月的籌建,彩虹劇團在亞的斯亞貝巴的劇院正式開張,從此兩地的演員會頻繁來往。那麽,是回國的時候了。

他不會忘記普羅米修斯貪婪飲酒的樣子,他不會忘記一頭藍發的神秘非洲姑娘,他也不會忘記秦阿囡帶給他的驚喜。他把這一切都放在了亞的斯亞貝巴,然後不帶任何留戀地躺在機艙裏睡着了。

又一次,他走在雨夜城熟悉的街道上。前一晚的雨在空氣中留下了潮濕的氣息,又被逐漸繁茂的青苔貪婪地吸收了。路邊打牌的老人,帶着倦意的穿着彩虹雨鞋的女人,一切都恢複了從前的樣子。他又渴望擁抱生活,與他們融為一體了。“我不再孤單啦!”他說。

盡管他不知何去何從,但他的心不再彷徨。他覺得自己已經收獲了所有想要的東西,雖然看似又回到了起點,卻和幾年前有很大不同。之前他迷失了一段時間,現在,他做的每一樣決定都是為了讓自己更好,因而再不會有什麽動搖他的心境了。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原來是田雲來電。“陸茗,你回來了啊!我給你打電話不為公事,”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去尋找什麽東西,然後接着說:“李小曼跟我說,等你一回來就聯系你。她叫你去一個地方。”接着田雲吐出一串地址。

如果他沒記錯,那裏有一處高檔住宅區。“好,那你告訴小曼,我馬上就去。”他沒有遲疑。經過了這一遭,他不再害怕面對任何事情了。

當他坐在帶有輕微汗味的公共汽車的車廂裏,随着人群一起搖晃颠簸,打量着熟悉的街道;當他沐浴在熱烈的日光下,小心地躲避着凹凸不平的道路留下的積水;當他拐過一條巷子,眼前豁然開朗。他就像下班回家的丈夫,一切都有了目的。這也許是他的錯覺,但他的心在歡快地跳動着。太陽那麽大,天氣那麽熱,就連法式梧桐投下的長長影子也無濟于事。陸茗整了整冒出熱氣的襯衣,抹去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向自己的夢境走去。

小曼在一棟房子下等他。“你來啦!”她大方地迎上去。陸茗已經忘了,他曾構想過許多種見面的方式,但沒有一種比現在更自然,更叫人欣喜。半年多不見,她變得樸素了。染的頭發正在褪去,于是她剪去了紅色的部分,留了個利落的短發。一件印花的束腰連衣裙襯出她依舊苗條的身形。“歡迎回家。”她又補了句。

“什麽?”這下陸茗終于困惑了。

“我向馮甘霖讨回了你的錢,接着就用其中一部分買了這棟房子。還剩一些我在幫你打理,現在應該不止那個數目了吧。”她幽幽地說。

這是一棟小洋樓,外牆漆成了橙黃,覆蓋有木質的屋頂。一扇圓形的窗戶開在二樓,用茶色的花楸木包框,一大束茑蘿從窗臺垂下來,嬌羞地開着精致的花朵。一樓的院子用低矮的木栅欄圍着,裏面也盛開着百合花和馬蹄蓮,就像亞的斯亞貝巴的一樣。陸茗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他從未想過會有人迎接他的歸來。“小曼……”他最後說。

“什麽也不用說啦。”小曼把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中間。“我們一起回家,你說好嗎?”

“當然。”陸茗又恢複了鎮定。他牽起小曼的手,步入這棟建築。此刻再也沒有什麽能否定他們之間的愛意。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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