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祭愛
等傅藍嶼跟随喬雲铮來到門口的時候, 見舒瑛正披頭散發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懷裏還抱着曹文的屍體。
曹文不曉得是遭了什麽災禍,脖子以下的身體, 幾乎被某種外力撕裂成了兩半,血染紅了他白色的毛衣, 順着地面蜿蜒成幹涸的痕跡, 場景慘烈。
傅藍嶼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情緒, 畢竟她根本也沒料到, 曹文居然一語成谶, 他說覺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結果當真就沒能挺過昨晚。
她走進屋內,見桌上那盞油燈已經燃盡了,有一件青花瓷器掉落在地, 碎片灑得到處都是。
她遲疑半晌,低聲喚道:“舒小姐。”
舒瑛仍舊抱着曹文的屍體, 緊緊的,半分也不肯松開。
她将頭靠在曹文的肩膀上, 臉色比冬雪還要蒼白幾分, 一雙本來很漂亮的眼睛, 此刻已變得紅腫不堪,眼底布滿血絲,可見是哭了整整一夜。
她已經沒有在哭了,又或者是,哭不出眼淚了。
她的表情很呆滞, 像一只失去了生氣的洋娃娃,是完全心如死灰的模樣。
“舒小姐。”傅藍嶼俯下身去,将手覆上舒瑛手背,又喚了一聲,“告訴我,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舒瑛的大腦如同生鏽的機器,運轉好久,才勉強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她張了張嘴,聲音晦澀沙啞。
“聞泣不點燈,夜半莫回頭。”
“……什麽?”
“聞泣不點燈,聞泣不點燈……”舒瑛念叨了兩聲,她看向地面的碎瓷片,眼神倏而盈滿絕望,“可昨晚,我們一回來,發現房間的油燈亮了……”
房間的油燈亮了,便意味着違反了游戲規則,在窗外窺伺的女鬼趁機而入,實施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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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只殺一人,殺一人便即離開,所以曹文為了保護她,犧牲了自己。
離別的時刻那麽匆忙,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同她講上最後一句話。
傅藍嶼沉默。
沒有誰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斟酌出合适的安慰言辭。
因為任何安慰都是無力的,誰也不能代替舒瑛,分擔那份剜心之痛。
“藍妹。”喬雲铮從身後拍了下傅藍嶼的肩膀,他指了指房門的方向,“有人從外面戳了一個洞,我懷疑
是利器射進屋內,擊碎了用來倒扣油燈的瓷器,油燈才會點燃。”
宅子中所有的房間,窗戶的材質是玻璃,而用來遮擋門上雕花縫隙的都是麻紙。
麻紙是很容易被戳破的。
傅藍嶼走過去認真察看,果然,在門的正中央,有一處并不容易被發覺的破損。
“對方沒有進屋,是從外面擊碎瓷器的,隔着這麽一段距離要做到,就得依靠弓.n-ǔ之類有彈射力的道具。”
喬雲铮蹙眉:“誰找着了這麽強力的道具?”
“任何道具都是有限制的,我猜就算對方找到了n-ǔ,也頂多只能使用一次,否則昨晚我們所有人屋裏的油燈都會亮。”
“你覺得是誰?”
“我知道是誰。”
回答的不是傅藍嶼,而是失魂落魄的舒瑛。
兩人同時回頭看去:“你知道?”
“我知道。”舒瑛點點頭,她暗淡的眼神終于有了幾分光,但那光影裏只有恨意,“我見過那個姓汪的男人,他從前院種藥草的花池裏,找到過一把n-ǔ。”
“……你确定?”
“我不會看錯。”
傅藍嶼沉着臉色和喬雲铮對視。
原來如此,是那位叫汪騰的壯漢。
難怪那天還看見他扛着鋤頭,在院子裏晃來晃去。
他這兩天安靜得出奇,大家都以為他是被室友崔莉莉的慘死吓着了,連帶着對他也放松了警惕。
其實他一直在尋找時機。
他就住在曹文和舒瑛的隔壁,動手再方便不過了。
曹文的屍體還躺在那裏,傅藍嶼看不下去,便和喬雲铮一起,幫舒瑛把屍體搬到了床上,又用被子蒙住了。
她說不出“節哀”兩個字,這兩個字多麽殘酷,換誰誰也難以節哀。
然而舒瑛卻先于她開了口。
“傅小姐。”舒瑛的目光仍落在曹文身上,并沒有擡頭,“我們中午見一面吧,就在npc的房間那裏,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傅藍嶼看了她一眼,無言半晌,終是颔首同意。
“好。”
傅藍嶼這個人,雖然自認不算什麽好人,但向來言出必行,不會失約。
她答應了舒瑛,中午便會準時赴約,且鑒于舒瑛并未邀請喬雲铮,她就讓喬雲铮留在房間等消息,獨自去了先前npc的住處。
穿過
那道長廊,她望見舒瑛正抱膝坐在種植藥草的水池邊,低頭看着裏面密密匝匝的小型食人魚發呆。
她走了過去。
“舒小姐。”
“傅小姐來了?”舒瑛擡眸,平靜看了她一眼,清秀憔悴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喬先生沒和你一起來嗎?”
“你既然沒有叫他,我就也沒帶上他。”
“看得出,你們兩人的關系确實很好,他也對你很放心。”
傅藍嶼在她身邊坐下來,很從容地反問:“舒小姐特意約我來這,莫非只是為了閑聊兩句?”
“當然不是。”舒瑛說,“我是想跟傅小姐做個交易,倒也沒有要背着喬先生的意思,只不過覺得咱們女人溝通起來更方便。”
傅藍嶼眉梢微挑:“什麽交易?”
“我不知道你手裏握着什麽線索,但我這裏有明顯非常重要的東西。”
舒瑛将手探入懷中,再伸出來時,細長指間已挂了一枚用紅線系起的黑色玉佩。
那是另一半的陰陽魚,原來被她和曹文找到了。
傅藍嶼微微眯起眼睛:“那舒小姐的條件呢?”
“很簡單。”舒瑛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請幫我殺了姓汪的男人。”
冤有頭,債有主,她現在什麽都不想求,也不在乎了。
她只要汪騰死。
“要殺汪騰,并不是什麽難事。”傅藍嶼說,“甚至如果你想親自動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舒瑛攥着玉佩的那只手,下意識收緊:“真的?”
“真的。”傅藍嶼淡聲回答,“你回屋去找櫃子上那一摞書,其中《冰人記》那本書,中間有十幾頁藏着內頁,你把內頁揭下來,裏面會教你紮紙人的辦法。”
“……曹文會紮紙人,我們都已經一人紮了一個了。”
當時曹文一看那些材料,就明白是用來紮紙人的了,但他沒發現書中秘密,所以不了解咒術的內容,只以為是游戲任務,為以防萬一,才教她紮了一個。
“已經紮完了?那很好。”傅藍嶼點點頭,“記住,用血在紙人上寫汪騰的名字,然後今晚以女鬼的哭聲為號——女鬼一哭,你就用這根木釘沾了血,釘進紙人的腦袋,再把紙人燒毀。”
舒瑛接過她遞來的那根木釘,心存猶疑。
“能确保
萬無一失嗎?”
“一個人或許不能,但三個人可以,我和他會幫你。”
這句話像是強心針,舒瑛信了,她鄭重其事把柳木釘收入懷裏。
“多謝傅小姐。”她将手中的陰陽魚玉佩,往傅藍嶼掌心一塞,“那這東西就歸你了,但願你和喬先生已經找到了另外半塊。”
傅藍嶼握着玉佩,沉默片刻,低聲囑咐:“今晚燒完紙人之後別亂跑,等我敲門,咱們一起行動。”
舒瑛原本都起身準備離開了,聞言身形一頓,挺意外地看向她。
“傅小姐要帶我一起通關?我說不定會拖你們後腿的。”
“我不保證一定能帶你通關,只能說盡力,畢竟這是我倆答應過曹文的事。”
答應過人家的事,無論難易,總要試一試的。
舒瑛忽而一笑,她笑起來很好看,卻也笑得格外悲涼。
她說:“曹文的确沒看錯,傅小姐是守信用的人呢。”
傅藍嶼看着她,沒有說話。
舒瑛又問:“傅小姐,你知道我為什麽非得把你約來這裏嗎?”
“為什麽?”
“因為只要你拒絕我的請求,又或者有一句話不合我心意,我就可以把玉佩扔進池子裏。”
這方池子裏的食人魚,分分鐘能把人啃噬成白骨,所以東西掉進去了,沒有人敢去撿。
這裏是整座宅子裏,最好的銷毀道具的地點。
傅藍嶼聽了這話倒也不意外,失去愛人傷心至極的姑娘,做出任何極端的選擇,都在情理之中。
“可你要明白,玉佩一扔,道具缺少,就再也通不了關了。”
“反正我也沒想通關。”舒瑛坦然道,“我上黃金一才兩個月,之前完全是曹文帶着升級的,這些年他為了有能力保護我,瘋狂穿越,我在他身後躲了這麽久,從沒跟他分開過——現在他死了,我自己回去,還有什麽意義?”
“但曹文想讓你活着。”
“他想讓我活,我也不想讓他孤零零留在這。”
舒瑛的眼底蒙着一層霧,有淚水懸而未落,可她唇角卻微微彎起。
“傅小姐,今晚不必來找我了,這裏和現實世界不同,是可以讓亡靈存在的地方,我要是也變成了亡靈,也許還能和曹文在一起呢。”
她朝傅藍嶼一
颔首,轉身走向來時路。
她的背影嬌小瘦弱,仿佛風一吹就要摔倒,可她的腳步偏偏堅定無比,就像是要追随誰一路而去。
傅藍嶼理解,在這樣殘酷的游戲裏,若是沒有寄托,很難走得長遠。
更可悲的是,原本擁有過,卻在一夜之間永遠失去。
逝者已逝,并非所有的生者都能堅強。
錐心之痛,萬念俱灰,如何堅強。
從npc身上得到的零件,剛好能插進那枚梅花簪子裏,合成一體。
原來這并不是簪子,而是簪子造型的鑰匙。
跟後院那扇門上鐵鎖的鎖孔,完全一致。
深夜,女鬼的哭聲又起,這已經是滞留在這個世界的第四夜了。
傅藍嶼對着窗外的月光,正将兩枚陰陽魚的玉佩合在一起,果然,是一個完整的八卦圖案。
只是暫時還不知道,這道具有什麽用處。
另一邊,喬雲铮正劃一根火柴,點燃了并排放在地面的兩個紙人。
紙人的背後,都已用血寫上了汪騰的名字。
這是和舒瑛約定好的事情。
火焰慢慢熄滅,只餘下滿地灰燼。
三重效力疊加,汪騰的下場會和窦超一樣,必死無疑。
他說:“藍妹,我們該去開門了。”
不出意外的話,門內會是本次通關的最終考驗。
兩人穿好外套,帶上手邊的東西,又一次從窗戶躍了出去。
這次出去,就不再回來了。
……
後院月色如水,風動柳枝沙沙作響,環境森然。
門上的暗黃符咒飄飄蕩蕩,垂墜的鐵鎖泛着寒光。
傅藍嶼取出那枚合二為一的簪子,插進了鎖孔。
只聽得“咔噠”一聲,鑰匙生效,鐵鎖落地。
同一時刻,兩張符咒脫離大門,驀然被風高高卷向空中,猶如撕裂的招魂幡。
天際烏雲聚攏,四面本就揮散不去的陰氣,變得愈發濃重,濃重到令人窒息。
喬雲铮下意識把傅藍嶼往身後一扯,他擡眸望向不遠處,神色微冷。
“有人來了。”
又或者說,來的并不是人。
柳樹垂落的枝條,在青石板路映出斑駁陰影,有一男一女踏着月光的碎影,徑直朝這邊緩緩靠近。
那女人的頭發很長,穿着花花綠綠的彩衣,跟每晚貼着玻
璃嚎哭的女鬼,打扮得一模一樣;
那男人臉色慘白,形容呆滞,穿着灰色的對襟長衫,俨然便是先前npc的裝束。
但相比起來,最可怕的是……
他們的臉,大家都認識。
女的是常茹。
男的是曹文。
傅藍嶼看清了對方的模樣,不禁蹙眉:“鬼上身?常茹死了,什麽時候死的?”
“我們好像忘記了,今晚如果不對汪騰使用咒術,本該是指定常茹為目标的。”喬雲铮說,“不過咱倆沒做,顧先生一定是做了。”
他與她加上舒瑛指定了汪騰,顧墨池則指定了常茹。
常茹看上去,并不像是個意志很堅定的人,恐怕被咒術操縱時,沒能盡快清醒過來。
退一萬步講,就算她當時清醒了,只是重傷未死,此刻被鬼怪趁虛附體,也與死亡無異了。
很顯然,目前不是開門的好時機,否則這兩名鬼怪會跟随進入,屆時會發生什麽就很難說了。
要先殺鬼,再進門。
這個世界殺鬼的武器,是柳木釘。
喬雲铮從懷裏摸出剩下的三根柳木釘,将其中兩根都遞給傅藍嶼。
他低聲道:“你對付曹文,我對付常茹。”
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附身常茹的女鬼,才是厲害的Bss。
傅藍嶼向來分得清主次,矯情推拒不是她的風格,她只看了他一眼,就接過了木釘。
“行,你小心點。”
兩人如離弦箭一般沖了出去,直奔各自的目标。
被女鬼俯身的常茹,猛然間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嚎,她的長發在夜風裏四面飛揚,不斷抻長,每一绺都化作游蛇般的繩索,自動鎖定喬雲铮進行攻擊。
她的發絲鋒利如刃,輕而易舉就劃破了喬雲铮的外套,在他的手臂、頸側、臉上……都留下了數道血痕。
喬雲铮近不了她的身,只能依靠敏捷的反應力迅速閃避,尋找時機。
女鬼依然窮追不舍,她屬于遠程攻擊,很明顯占了絕對的優勢。
而另一方面,傅藍嶼已經和曹文纏鬥在了一起。
曹文生前的力氣未必會有這麽大,但被npc占據身體之後,他的怪力成倍猛增,傅藍嶼一個人要壓制他,着實有些費勁。
她找準機會,雙腿分別架在曹文的頸部和胸部,并扭住他的
手臂,使出一個并不太标準的十字固,勉強制住了他。
但問題在于,她這就騰不出手來殺他了。
恰好這時,她一擡頭,望見了快步趕往這邊的舒瑛。
“舒小姐!”
舒瑛不久前剛剛确認過汪騰的死亡,這會兒顯然也是聽到動靜才趕來的,結果現場的一幕徹底令她呆住。
“曹……曹文……”
難怪她中午一回房間,就發現曹文的屍體不見了,原來在這裏。
“他已經不是曹文了!”傅藍嶼下意識提高音量,“他現在是那個npc!你必須殺了他!”
舒瑛震驚地睜大眼睛,滿臉難以置信:“殺了他?”
不管此刻入侵曹文體內的亡靈是誰,至少模樣依舊是曹文,那可是她相愛多年的戀人,她怎麽下得了手?
眼看着曹文掙紮的力道越來越瘋狂,傅藍嶼的關節都要被他掰斷了,她額頭青筋隐現,忍不住厲聲喝道。
“舒小姐,他不是曹文!曹文已經死了!難道你寧可接受曹文以這樣的形式活着嗎?!”
舒瑛渾身一震。
她小心翼翼靠近,忍着眼淚蹲下身去。
……面前臉色慘白、咬牙切齒的猙獰男人,确實不再是曹文了。
她喜歡的男孩子,一向溫柔親切,有着世上最好的脾氣。
哪怕他不在了,也不應該讓那些孤魂野鬼占據他的身體。
她狠狠心,終于撿起了旁邊傅藍嶼掉落的柳木釘。
誰知還沒等她舉起木釘,曹文卻已掙脫了傅藍嶼的鉗制,轉而惡狠狠要來掐她的脖子。
千鈞一發之際,傅藍嶼及時閃身擋在她的前面,死死抓住了曹文的手。
“舒小姐!快!”
舒瑛像只受傷的小動物,從喉嚨裏溢出一聲悲哀的嗚咽,她顫抖着擡起手來,片刻含淚閉眼,用力将木釘刺向曹文的眉心。
木釘深深沒入,并未流血。
曹文的身形一頓,他很快就萎靡下去,向後躺倒在地,沒了聲息。
舒瑛跪在他面前,半晌,很溫柔去摸他的臉。
仿佛每看一眼,都是訣別。
她自嘲地笑了笑,嗓音沙啞,似在喃喃低語。
“其實我非常佩服傅小姐,能和喬先生并肩作戰,可我不行,我拖累曹文太久了。”
“而且我還是個懦弱的人,曹
文一走,我就什麽盼頭也沒有了,也不想活在有他的回憶裏,多痛苦啊。”
“傅小姐,你去幫喬先生吧,我準備永遠留在這陪他,免得他孤單。”
當初年少,也曾許過要一起一輩子的堅定承諾,可如今他離開了,誓言怎麽兌現呢?
沒關系,她來兌現。
話音未落,舒瑛猛然抄起剩下的另一根柳木釘,尖銳那端對準自己的脖子,毫不猶豫地紮了下去。
速度之快,即使是傅藍嶼也沒來得及阻止。
鮮血噴湧而出,她無聲倒在曹文胸前,以擁抱的姿勢,安靜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