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芙蓉榭前面有許多山石疊成的假山,奇形怪狀,當中植着幾株翠竹。榭後面臨着一個不大的水池,池中種着荷花,微風輕輕傳來,實在是一個賞景的好去處。
顧忌坐在芙蓉榭的廳中,閑閑撥弄着眼前的古琴,黃花梨三足香幾上,宣德銅香爐緩緩吐出袅袅的輕煙,直飄到浮雕花卉屏風後。
屏風後轉出一個不大的丫鬟,手上用堆漆木盤托着一杯清茶,在顧忌面前的茶幾上放下便出去了。
幾片銀綠光潤的葉子浮在白瓷茶杯中,一股清爽的鮮氣直沁入心脾。顧忌剛将杯子放下,便聽見屏風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然後便是輕微的衣裙掃過地面的聲音,水綠色的紗簾被放了下來,在屏風後随着微風飄來蕩去。簾外望去不甚真切,只隐隐約約看得見七八個丫鬟擋在眼前。
顧忌定了定神,将心頭的疑惑悶在心裏,站起來微施一禮道:“小姐有禮,在下姓顧,以後請多多指教。”
屏風後便有一個人用略帶清冷的聲音道:“先生不必客氣,我琴藝低微,若要在半年內學好《天風環佩》這首曲子,還需先生教導。”
兩人客套完,顧忌便請她試奏一曲。屏風後的少女便撿了最簡單的《雁落平沙》,一曲畢,顧忌心中有數,便從頭教起,上午講解,下午練習指法。
三日後,少女将那首《雁落平沙》練得熟了,從頭彈了一遍,請顧忌點評。顧忌也不多說,只是自己又彈了一遍,方道:“陸小姐以為如何?”
少女頓了頓道:“請先生指教。”
顧忌坦率道:“陸小姐融情于曲中,本意是好的。只是這首《雁落平沙》抒發的是風靜沙平,雲程萬裏,懷有遠志的逸士心胸,而非陸小姐的悲秋傷感之調。”
屏風後的少女沉默了良久,方淡淡道:“先生說的極是。”
顧忌便輕輕勸道:“其實這未必是件壞事,若陸小姐每日能借彈琴調和平心,那麽心中的憂思也能減少,未嘗不是好事。”
這次少女沒有沉默很久,只是撥了撥琴弦,低低嘆道:“若如先生所說就好了。”
顧忌便不再多勸,将話題引開:“陸小姐既已練熟這首曲子,我們明日便學《天風環佩》。”
少女在屏風後站起向他微施一禮道:“得先生教導,小女十分感激。明日在茶室煮水待茶,請先生一定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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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忌只得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少女從芙蓉榭回來後,便命敏心将素日收藏的荷露取出來待明日用。想了想,又喚水心将那套珍藏的七只茶杯洗好。
敏心将荷露取回來變笑道:“姑娘如何這樣鄭重其事?”
少女看了她一眼,半靠在羅漢床上,淡淡笑道:“你別小瞧人,這位顧先生是個雅人,明日你就知道厲害了。”
敏心抿嘴一笑,将明日要用到的茶具和炭爐一一備好,又同水心将箱子裏的幾色好茶收拾出來,只待明日用了。
第二日,辰時過後,顧忌由敏心親自去請,過了石橋,經過月臺,走了一炷香時間才來到少女住的院落,匾額上寫着“吟碧”兩個字,走進裏面,三間正屋前點綴着幾叢萱草,映着碧羅窗紗,十分幽靜雅致。
一個小丫鬟打起湘妃竹簾,顧忌進得房中便聞見一股細細的果香,卻是正中的黃花梨案上置着的青花龍紋大盤裏堆放了十來個佛手。
敏心掀起沙綠色的軟簾将他讓至東側間,裏面全是竹制的茶幾、竹椅,轉過一架斑竹屏風,在一幅倪雲林的《水竹居圖》下見到了一位身着品綠色織銀絲百褶裙的少女,十三四歲,膚色蒼白,那雙略帶冷意的眼睛看到他後,從竹案後緩緩站了起來,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先生。”
淡淡的日光透過碧羅窗紗投到顧忌身上,那一身的青色衣衫襯着長眉俊目,有一種寧靜從容的氣質,因為疏于應酬,沒有多客套便将自己的見禮拿了出來,一套紫砂茶具,并一包茶葉。
少女請他坐下,看向禮物道:“先生太客氣了。”
顧忌臉色微紅:“比起陸小姐的那方端硯,差得太遠了。”
少女微微一笑,吩咐水心上茶,顧忌道:“陸小姐可命人泡一壺這茶葉,這是今年的新茶。”
少女便道:“既是如此,不如就用這紫砂壺來泡吧!”
須臾,水心将茶沏好,便有一股清香撲鼻,少女笑道:“果然好茶。”
顧忌會心一笑道:“這茶是山上的野茶,雖然味厚,但若沒有陸小姐這裏的山泉和松木,味道不會這樣清雅。”
少女飲了一口紫砂杯內的茶,便覺那清氣一直流到了心裏,忍不住道:“先生原來是茶道中人,怪不得有這樣的好茶。”
顧忌笑笑:“哪裏,我哪敢稱什麽茶道中人。”
少女放下茶杯,目光清柔,微微笑道:“小女這裏有幾樣好茶,倒要請先生品茶。”說着吩咐了身側的敏心一句。
一會兒功夫,敏心将七只茶杯一一取出,少女命人沏了七色茶葉,分斟在七只茶杯內,然後請顧忌一一品嘗。
顧忌先揀了一只琉璃杯,放至鼻邊,輕含一口,半響道:“茶葉倒是尋常,只是有一種淡淡的荷花香氣,雖說這茶是用荷露沏成,但不會有荷花香氣,若說是熏制而成,但這花香氣卻又極淡,倒有些費解了。”
少女淡淡笑道:“先生好厲害。這茶确實不是熏制而成的,只是傍晚将茶縫于袋中置于将要閉合的荷花中,待早晨開放時再取出來即可。”
顧忌不由笑道:“怨不得這茶有一股特殊的清香。”
少女含笑不語,将手指向剩下的六杯茶。
顧忌臉上浮起一絲微笑,端起了一只白玉杯,聞了聞便道:“有一股淡淡的蘭花香,不用說是武夷岩茶,淺嘗一口,忽道:“咦,這茶裏分明有荷葉的清香,卻不是荷露沏成的,這倒是為何?”
不及少女開口,敏心已吟吟笑道:“這是我想出的法子,将荷葉浸在泉水中,充作荷露,本是為了偷懶,沒想到先生這都能嘗得出來。”
顧忌笑着解釋道:“荷露除帶有荷葉的清香外,它還有些微的甘甜,還是很容易分辨出來的。”
敏心便笑道:“既是這樣,那先生試着分辨這杯是什麽誰沏的?”
顧忌接過那只白瓷杯,卻是一盞鐵觀音,嘗了兩口才若有所思道:“若是上好的春茶,滋味應是甘中帶蜜,這茶卻是甘中帶苦,想來應是用冬天收集的竹雪沏成,用冬之雪來沏春之茶,用竹葉的枯凋之苦襯之春茶的鮮嫩之甘,想出用此法沏茶的人想來十分矛盾,因此這茶嘗起來甘苦難明,倒讓人有些莫名的困惑。”
敏心的笑意早已消失,少女的那一絲苦澀越發的顯現在臉上。顧忌察覺出兩人的不快,忙道:“胡言亂語,倒讓兩位見笑了。”
少女笑笑,帶着一分凄涼:“先生以茶論人,真是高明。我看這茶也不用再品下去了,先生确是茶道中人。先生來這裏這麽久,我卻沒有盡主人的職責,真是失禮。”說着命侍女們将茶具收起來,起身将顧忌讓至西側間。
西側間的布置卻是異常精美,西窗下兩旁的紅木高幾上擺着兩塊高達一尺的潔白似玉的昆山石,中間的紫檀香幾上則置着一方镂雕青玉爐,燃着沉檀。西牆下立着一架半舊的酸枝博古架,上面疏疏落落擺着黃玉花插,白玉佛手擺件,碧玉花瓶,并一對玉镂雕桃形杯。
少女請他在對面的紫檀繡墩上坐下,敏心帶着幾個小丫鬟将正中的紅木雲石面螺钿圓桌用吃食擺的滿滿的,清一色的梅花式小銀碟盛着蜜柑、榛子、菊花糕、水晶包子等點心。
敏心在二人面前各放了一只白瑪瑙酒杯,從玉壽字壺裏倒出色如朝霞的長春露酒。少女先舉杯,淺淺笑道:“這酒雖醇厚,但卻不易碎,先生可多喝幾杯。”
顧忌卻不敢多喝,微嘗一口果覺很醇香,比以往喝的果酒更勝幾分,但只再嘗一口便放下了。少女知他心意,便淡淡笑道:“先生既然不喜這酒,不妨用些點心。”
敏心便挾了一塊壽字木樨糕布給他,少女一向沒有什麽喜好禁忌,只揀了幾樣眼前的幹果,喝了兩杯酒,看對面的顧忌停了箸,便放下了筷子。
命人将果品點心撤下,敏心又送來兩杯清茶,顧忌用畢,便要告辭。少女知他不會留下用飯,便命小丫鬟帶他回去,自己領着敏心送他出了吟碧院,便去了大花廳歇息。
敏心立在羅漢床邊,将這幾日的瑣事一一講與她聽,少女半閉着眼睛聽了半響,忽而開口問道:“那位張小姐怎麽樣了?”
“這幾日十分安靜,再沒派人過來。聽大夫說,再将養個幾日,也就無礙了。”
少女眉間浮起一抹莫名的無奈,淡淡吩咐道:“過幾日便有人來接她,你小心應對着,不要洩漏出我的身份。”
敏心應了一聲,看少女再無他話,便退下了。
歇了半響,少女才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那柳色的窗紗,綠瑩瑩的撲在眼前,少女随手抓了一把放在附近的黑棋子,嘴角浮出一絲冷淡的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這文更新有些不穩定,不是因為沒有寫出來,而是因為還沒有打出來。
這文是純手寫的,手寫比較有感覺。。。
補上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