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慕遠走進對局的雅間,便看到已經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棋桌旁坐着一個閉着眼睛的大漢,正背靠椅背雙手環胸。樓上不似樓下那般人多吵鬧,大漢的周圍更是安安靜靜的,好像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了的空間。
腳步聲喚醒了正閉目養神的大漢,他睜開眼睛後,便看到正坐過來的一個身着長衫的俊朗青年,眉目淡然。
大漢看了看慕遠,開口道:“閣下便是某接下來的對手嗎?”
慕遠微一拱手:“正是在下。”
大漢坐直了身形,先自報家門:“吾乃衢州王子敬,手下不斬無名之輩,閣下姓甚名誰?”
慕遠應道:“錢塘,慕雲直。”
王子敬也不多說什麽,伸手一指對面:“請!”
慕遠撩衣坐下。
王子敬很快擺好座子,又道:“先皇在位時曾為棋士評定過品級,當時我被評為七品下。去年曾與七品上的棋士對弈多幾句,勝負在伯仲之間。未知閣下幾品幾級?”
先皇為棋士評定品級一事慕遠雖然還是第一次聽到,不過棋分九品這種說法倒是知道,在自己房中找到的棋譜中也有記載,這九品的劃分和名稱與慕遠在《棋經》上看到的一樣,“夫圍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體,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鬥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若把這九品的劃分與現代職業圍棋的段位作個關聯,七品大概就相當于現代的職業三段。但是因為現代職業圍棋中的升段制度,所以有時候段與段之間的差別不是那麽大,倒不像古代圍棋的品與品之間的差距那是很大的,尤其是每三品之間。所以先皇時期的評定中,除九品之外,每一品還細分為上中下三級。
然而民間喜愛下棋者衆,大多數都是連品級都評不上的,就像現代時下圍棋的人很多,能當上職業棋手的卻是寥寥,哪怕是能得到業餘段位的都沒有多少人一樣。所以棋到七品,已經算得上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慕遠搖搖頭:“在下那時尚未入品級。”
王子敬便道:“若是日常切磋,閣下無品無級,某本當讓子或者讓先。然而如今是在打擂,所以還是猜先為好,閣下以為呢?”
慕遠淡淡一笑:“這是自然。只是閣下方才下完一局,是否要稍事歇息,容後再戰?”
王子敬大手一揮,“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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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遠嘴裏應了一聲:“那好。”
一邊說着一邊很自然地從白棋的棋盒裏抓了一把子在手中,示意對方猜單雙。
王子敬愣了一下,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是一般在猜先的時候,都是由上手位抓子,下手位猜子。王子敬以為對方連品級都沒有,大概是不懂這個規矩,既然對方已經抓子,也不好再說破,便随口說了個“單”。
慕遠當然不是不懂這個規矩,只是一開始他就并沒有把自己當做下手位。作為現代職業棋壇中的超一流棋手,雖然不知道這個時代的品級是怎麽評定的,但是想也知道,不可能比七品低。所以他說自己未入品級,是指那時自己未參與評定,并不是王子敬以為的連參與評定的資格都沒有。
慕遠攤開掌心,裏面裹着五顆棋子,王子敬猜的是“單”,便是猜對了,所以王子敬先行。慕遠把手中的棋子放回白棋棋盒,再把棋盒推到對方面前,然後拿過黑棋棋盒擺到右手邊。
古人以白為尊,所以一向是白棋先行。在近代以後,由于中國圍棋式微,這才遵循當時的日本規則,改為執黑先行。
王子敬撚起一顆白子拍在右上角六三位上,以小飛挂角。
慕遠很快亦撚起一顆棋子,他拿棋子的手勢很專業也很優雅。慕遠的手本就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此刻食中二指輕輕夾起一顆黑色棋子,白的愈白,黑的愈黑,在空中拖曳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略一停頓,便毫不猶豫地拍在了右下角六三位,亦是小飛挂,棋盤與棋子相撞發出金石之音。
接下來王子敬自拆了一手,慕遠以大飛守角兼取勢。之後雙方交互下子,至十五着,遂成大角圖。至此,雙方的戰場基本在右邊,局勢亦是兩分,黑棋守角得利,白棋稍有外勢。
少時研究古譜的時候,慕遠便對古棋很感興趣。也許是規則的不同,也許是理念的差異,古棋與後世的圍棋在下法上有很大的差別。後世對于古人的棋力也時有争論,褒者認為古人實力強勁,當有十三段的棋力;貶者則以為即便如清代大國手施範之流也不過才業餘六段。孰是孰非,大家也都只能說說而已,難有論斷。
而如今,慕遠卻有機會親身體驗一下古人的棋力,對于一個以追求棋道為畢生所願的棋士來說,不可不謂幸運。
王子敬是慕遠來到這個時代遇到的第一位能稱得上是高手的棋手,所以慕遠并沒有采用現代圍棋中的常用下法,而是模仿了古人行棋的思路。
前面這幾手,走的是古棋中常用的定式,雙方都沒有太出格的地方。
幾手交換之後,王子敬一招強勢打入,意欲挑起戰鬥。
來了!看到這一手,慕遠精神一振。從古譜研究中可以看出,古人下棋一般都是開局了了,但是中盤戰鬥的能力是很多現代的一流職業棋手都比不上的。雖然以慕遠的看法,現在的局面并非只有應戰一個選擇,脫先一手在左邊碰一下也會是好着。只是他本就期待這一戰,自然不會主動避戰,更何況,下棋的時候,“氣和”往往也是勝負的關鍵,對方已經連勝十局,氣勢本就高漲,自己若是避戰,反而給對方不敢應戰的感覺,彼時彼高我弱,氣勢上難免落了下乘。
慕遠沒有猶豫,撚起一子靠了上去,以同樣強勢的手段回應了這場戰鬥。
這幾招的棋譜很快就被留在房間的小二記錄,然後傳到一樓大盤上,觀棋者看到這一手都爆出一聲“好”來,并不是說慕遠這一招有多妙,而是看棋的大多水平不高,就愛看個熱鬧,強烈的戰鬥才更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下棋者你來我往,很快又下了數十着,漸漸地就分出了高下來。棋盤上的戰鬥已經進入白熱化,慕遠依舊氣定神閑,沉着應對,每落一子都不急不緩。反觀王子敬,每下一子前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眉頭皺得愈來愈深,顯見得應對艱難。
沒了方才慕遠的解說,樓下看棋的棋友并非人人都能看得出棋局的精妙,但是随着棋譜送下來的時間隔得越來越久,大家也能感受到棋局已經進入白熱化的階段。
棋局愈見緊張,看棋的在等待棋譜的期間,卻不像方才那樣讨論聲愈多,反倒漸漸都沒了聲音,屏息靜待棋局發展。之前大部分人都聽到了慕遠對棋局精妙的分析,所以雖然王子敬的連勝氣勢十足,大家還是對慕遠充滿了期待。另外由于賠率的原因很大一部分人都押了慕遠勝,倘若慕遠贏了,不僅能替錢塘棋手們挽回一些顏面,還能帶來經濟上得利益。所以這個時候,大家心裏都一致希望,慕遠能如衆人所期待的那樣,一舉得勝。
不管看棋者的心态如何,棋局還是一步一步發展下去。百來着後,戰火早就蔓延到中腹,牽連了整個右上連邊帶左上角的地盤。在又一個長考之後,王子敬毅然拍出一子,不再考慮外逃,轉身投了進去,決定孤注一擲,以治孤決勝負。
此時的局面白棋雖然被黑棋逼得氣緊,但是在輾轉的過程中也占了不少實地,若被白棋就地做活,黑棋不能說就此敗亡,但是實地大損,之後被白棋占了先手是必然的。反之若是白棋無法做活,被屠了這幾十目的大龍,再加上黑棋已有外勢,即便外面還有可争之地,目數也不夠了,白棋除了投子告負別無他路。
對于雙方來說,這都是必争之局。
局勢雖然緊張,慕遠卻很從容,若這樣的局面他都應付不了,也枉然稱霸棋壇十數年了。
慕遠心中也感慨了一下,不愧是有七品上棋力的對手,戰鬥力果然不俗。
慕遠自己算不上力戰型的棋手,因為比起力戰,他更喜歡騰挪靈轉,不戰而屈人之兵。但是并不是說,他就不擅于力戰,他也曾下過好幾局能被稱為力戰經典的棋局。而在現代職業棋壇的幾個超一流棋手中,也有幾個是典型的力戰棋手,與他們的對局,慕遠也向來是贏的多,所以他也同樣善于應付力戰棋手。
雖然古人行棋和現代棋手在很多方面都有不同,但是萬變不離其宗,千百年來,即便圍棋的規則有所改變,本質還是一樣,地多為贏,子多為勝。
随着黑子又一子被擺到了大盤上,“圍觀者中比較高明的幾個已經倒吸了一口冷氣,其中一人低聲喃道,“贏了!”
這低低的一聲猶如投入平靜水面的一顆石子,瞬間激起波瀾無數,旁邊看不懂的人紛紛問道,“怎麽樣怎麽樣,誰贏了誰贏了?”
“還用問嗎,肯定是黑棋贏了。”雖然同樣看不出來這一着的妙處,但是判斷誰輸誰贏還是不難的。
“快說說看,怎麽就贏了呢,不是還有可下之處嘛。”這是水平不夠看不懂的。
剛才低聲說贏了的那位搖頭嘆息了一聲,“黑棋剛才這一手,破去了白棋必然的一個眼位。白棋已經做不成兩只真眼了,哪裏還有活路。高,實在是太高了!”
果然,那邊王子敬一身冷汗,舉着棋子看了半天,最終還是頹然放下,嘆了口氣,低頭道,“我輸了。”
慕遠微一垂首,低聲道,“承讓!”
雖然有些遺憾沒能下完官子,不過以剛才的情形,對方已經準備決一勝負,自己若是退縮,只怕會弱了氣勢,即便最後贏了恐怕也不爽快,只能全力為之。
王子敬擦了擦額上的虛汗,拱手道:“閣下棋力高明,某十分佩服。”
從開局始,他就沒有占到半點上風,對方的行棋雖然看似平平淡淡,但卻意态悠然,穩如泰山,在貌似平常的出手中卻讓人找不到破綻。雖然妙手不多,但幾乎沒有緩手,更沒有疑手,讓人感覺猶有餘力。王子敬相信再下幾盤自己也不是對手,所以幹脆認輸,不做糾纏。錢塘不愧是地靈人傑,卧虎藏龍。
作者有話要說: 棋局的開局參考了黃龍士與周東侯的一個棋譜,黃龍士執黑,周東侯執白。後面的部分就是胡謅的了,若有不當之處,歡迎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