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直在對局室記錄棋譜的明遠這時走上前,對慕遠道:“小僧鬥膽,想向慕施主請教一局,不知可否?”
慕遠還未發話,淨空大師已經笑道:“這是我寺中的大弟子明遠,亦是我弈道中的大弟子,棋力尚可。明遠平時向來淡然,若非為慕小施主的風采所折服,斷不會主動請戰。若小施主有暇,不妨指點一二。”
慕遠起身微微一禮:“指點不敢當。蒙小師傅不棄,在下甚感榮幸。”
明遠雙手合十回了一禮:“小僧欲向施主請教的是一局四子棋。”
慕遠痛快地應了一聲:“好。”
明遠微微松了一口氣,他原想對方若有猶豫的話,便說讓三子即可。平日自己與師父對局,最多是讓到二子,偶爾狀态甚佳的時候,還能直接讓先。從三年前開始,師父就已經讓不動三子了,更遑論四子。如今這位慕施主想也不想便答應讓四子,若不是他不懂讓子棋的風險,便是他的棋力比他們以為的還要高。
這時淨空大師關切道:“慕小施主今日已經下過一局了,是否擇日再下?”
慕遠笑了笑:“不必,擇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吧。”
用過午膳之後,兩人便重新擺開了棋局。
開局之前,棋盤四角的星位上已經擺上了四顆黑子,這便是所讓的四子。一般情況下,讓子都是讓在星位上。
下讓子棋與下對子棋不同,對子棋下得好的棋手,讓子棋未必也能下得好,尤其面對實力并不太弱的對手時。讓子棋中讓四子又是一個坎,當年清初第一國手黃龍士與其學生徐星友下讓三子棋,十盤亦輸了八盤,可見下讓子棋的不易。
明遠作為淨空大師的第一弟子,棋力想來不會太差。所以慕遠并沒急于早早打開局面,開局走得相當平穩。
在下讓子棋的時候,上手方因為一開始便被拉大了差距,往往會使用一些騙招變招,希望能夠盡快拉近距離。在現代的很多圍棋教程中,都有專門研究騙招變招的。
不過慕遠并沒有打算用這樣的手段。
一來這與慕遠的性情不符,他行棋一向光明磊落,坦坦蕩蕩;二來慕遠對自己的棋力很有信心,并不需要通過使用一些隐秘的手法來贏取勝利。更何況,變招騙招再精巧難免都有一些破綻,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若是被對手抓住機會反擊得手,反而不美。
面對明遠一開始就顯得略微保守的下法,慕遠一掃方才那盤棋淩厲的作風,既不躁進也不保守,該攻則攻,該守則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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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明遠并沒有真的認為慕遠能讓他四子,讓三子應該差不多,但是四子恐怕是太勉強了。并不是他自視甚高眼高于頂,從之前慕遠和主持大師下的兩盤棋,可以看出對方的實力确實不俗,不論是深遠的計算力,強大的控局能力,還是對棋型的敏感度,都是他生平僅見。可以說,如果下的是對子棋,明遠自認一點勝算也沒有,但是這麽多年來和師父下讓子棋的經驗,從一開始的讓九子到現在偶爾能夠讓先,明遠也不會太妄自菲薄。
明遠早就打好了主意,讓四子黑棋的優勢極大,只要自己不出錯對方即便是神仙也沒有辦法,只要能把其中一半的優勢守到最後便是自己贏了。
慕遠的戰鬥力明遠是早已見識到的了,自然不會主動挑起戰鬥,甚至已經做好準備若是對方想要挑起戰争,只要損失在接受範圍以內,都不會去應。誰知慕遠也沒有主動進攻的打算,明遠便樂得平穩地去下,該補的補,該連的連,把一塊塊棋守得如銅牆鐵壁一般,絕不給對手任何的沖擊機會。
慕遠行棋頗快,明遠接的也不慢,兩人你來我往,很快就下了幾十手。明遠很快把角部的優勢轉成了實地,而白棋目前為止連一塊像樣的活棋都沒有。
這局棋的棋譜依舊被記錄下來一張一張送到外面等着消息的衆寺僧手裏,看到這個局面,大家議論紛紛。
“果然讓四子還是太勉強了吧。明遠師兄幾乎占盡了角地,對方連一塊像樣的活棋都沒有,來回差了好幾十路,這差距很難追得回來了吧。”
“嘿,主持都只能讓明遠師兄二子,這位施主贏了主持兩盤棋就如此托大,真真是不自量力!”
“我倒覺得未必。能贏一盤也許是僥幸,但是連贏了兩盤,而且那兩盤棋咱們也都看到了,确實精妙,我總覺會有什麽後手。”
別人怎麽看慕遠不知道亦不會理會,随着棋子一顆一顆落到棋盤上,局面悄然發生着轉變。
等到明遠察覺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在不知不覺中,白棋幾乎完成了對黑棋分斷和反包圍,并且在中腹築起一道厚勢,把黑棋擋在了邊角。這樣的局面幾乎是上一盤棋的翻版,只不過慕遠的角色已經轉換。
明遠停下行棋的手,看着盤面百思不得其解,倘若是兩人經過一番激烈的纏鬥之後形成了這個局面他并不會這麽驚訝,哪怕是對方下了幾個怪招或是出了幾個絕妙手他也能夠理解。但是沒有,什麽都沒有。明遠可以肯定,自己的下法并沒有什麽錯,而對方的走法很平常,應對的手段也沒有太過分的地方,但是結果卻大大出乎意料。
顯然圍觀者中也有人發現了明遠的困境,驚呼道,“明遠師兄,不妙啊!”
“這,怎麽會這樣……”
沉思良久,明遠最終選擇打入。若是順利讓對方把厚勢變成實地,即便自己把所有的黑空都加起來也未必抵得過。雖然忌憚對方的戰鬥力,但是此刻已經不是退縮的時候,不是戰便是亡。若讓對方兵不血刃地贏了這盤棋明遠絕不甘願。只要能限制住對方的路數同時自己能在這裏活出一塊棋來,還是有勝算的。畢竟四個子的優勢不是那麽容易被追回的。
局勢再一次如上一盤棋一般展開,但是結果卻截然不同。
慕遠雖然沒有主動挑起戰鬥,但他并不懼戰。白棋正面切斷了黑棋的歸路,戰争一觸即發。一番慘烈的激鬥之後,黑棋如願地在白棋的厚勢中活出了一塊十幾目的棋,但是白棋也徹底分斷了黑棋并且取得了近七十目的實地。通盤算下來,加上黑棋被分斷太多所要貼還的目數,黑棋已經不占優勢。
明遠沒有再繼續下去,他已經沒有了取勝的信心。下讓子棋只要讓上手方追成了細棋就等于失敗,沒有哪個下手會把獲勝的希望寄托在最後的官子階段。
明遠認輸之後,一直在旁觀棋的淨空大師才長嘆一聲,說了一句:“過猶不及!”
仿佛當頭喝棒一般,明遠幡然醒悟。作為淨空大師的大弟子,明遠的戰鬥力同樣不容小觑,他卻因為懼怕慕遠的戰鬥力以及自以為有着四子的優勢而在一開始就選擇了保守的下法,無異于揚短避長。
明遠垂下頭,既羞且愧,是自己把勝負看得太重而失了平常心,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不過,也不得不承認,即便有自己過于謹慎犯錯在先,但是決定這盤棋勝負的,還是對手的強大。類似的局面,對方能夠反敗為勝,自己卻只能一敗到底。
顯然,淨空大師也很清楚這一點,他笑着對慕遠道:“慕小施主果然棋力非凡。這般天賦,老衲生平也僅見二人。”
“哦,未知那另一人是誰?”慕遠好奇道。
“是老衲一個小友,每年都會到這寺中來找老衲下幾盤棋。不巧,小施主來之前的幾天他剛剛離去,否則你們二人相遇必能下出更加精彩的對局。”
“這真是太不湊巧了。”慕遠也有些可惜地道。他畢生所求唯有棋道,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醒來後,也唯有圍棋能夠安慰他內心的孤獨和寂寞,能與高手對局自然是他最渴望的事。
“世事皆有機緣。若有緣的話,你們必會相遇。”淨空大師雙手合十打了個機鋒。
“但願如此。”慕遠淡淡一笑。
又在寺中逗留了兩日,第三日清晨,慕遠才帶着天元告別淨空大師和一衆寺僧,下山而去。這兩天,來向慕遠讨教的僧人不在少數,慕遠亦是來者不拒,最多的時候,他同時與五個人下讓子棋。
跟錢塘青雲棋社那些良莠不齊的棋友相比,靈隐寺中的這些僧人已經算得上是高手了。慕遠下得甚是盡興。
靈隐山風景秀美,兩人走走停停,一路賞花觀葉,很是惬意。
走到山腳的時候,慕遠正被天元拉着在看遠處的一處斜峰,未注意到迎面一個藍衣青年匆匆走來,躲避不及,兩人撞了一下。
幸而有天元拉了一把,慕遠沒被撞倒在地,那個撞了人的青年低着頭叫道:“抱歉抱歉,在下并非有意,請見諒。”一邊繼續急匆匆往山上走去。
想來對方是有急事,慕遠也不在意,倒是天元有些不滿地沖着他的背影嚷了一句,倒像被撞的人是他一樣:“撞了人就跑,道歉也一點誠意都沒有,趕着去投胎啊!”
“人家興許是真有急事,反正也沒什麽,別在意。”慕遠安慰道。
“知道了,少爺。”天元一邊應着一邊還微微嘟着嘴。
慕遠輕笑着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