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剛剛來到這個時代不久的時候,慕遠便看了許多的史書,正史野史都有,甚至一些記錄當朝轶事的話本也看過一些。慕遠直到當朝國號為“齊”,國姓為“薛”,當今聖上的名諱為“薛昶”,還知道當朝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異姓王爺,號“信王”,姓紀。
慕遠第一次聽到紀三自稱姓紀的時候,便猜到眼前的那位便是當朝那位充滿着傳奇色彩的異姓王爺。只不過他原本并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和這樣的一個人物扯上關系,而且民間傳說多有誇張的成分,也不知這位“信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如今既然有緣相識,而且倘若慕遠真的有心成為棋待诏,那麽日常相見已是必然,好好了解一下這個人物就變得很有必要。
慕老爺名遜,字謙正。曾被推舉在京中出任過校書郎,品級雖低大小是個京官。後來慕家祖父病逝,慕老爺丁憂在家,等到三年守孝期滿,恰值先皇殡天,新帝登基,正是人事變更的時期。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校書郎是個九品小官,但慕老爺也有些心灰意懶,便正式致仕回鄉。
這段往事是慕遠醒來不久就弄清楚的,畢竟那時慕遠已經十幾歲,早就知事了,這樣的事情忘了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的。也正因為此,慕遠想了解一些朝中之事,問慕老爺是最為方便的。
慕老爺聽他這一問,倒是愣了一下,奇道:“怎麽突然問起信王?”
“這……”慕遠正想着應該怎麽圓,慕老爺又自顧恍然了一聲:“莫非你早就想過入京之事?”
慕遠還未想好說辭,聽慕老爺這麽一說也便順勢道:“嗯,孩兒确曾考慮過。”
慕老爺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道:“說起信王,倒是有許多掌故。信王是當朝唯一的異姓王,也是□□欽定世襲罔替的王爵。
“在前朝,薛家和紀家原本就是世交,□□和第一代的信王更是拜把子的兄弟。前朝末帝昏庸,朝廷腐朽,使得民不聊生,各地紛紛期起兵反抗。薛家與紀家皆是世家,在當地甚有名望,揭竿而起,一呼百應。群雄角逐的亂世中,正是因為有了紀家的鼎力支持,薛家才更有勝算,最終問鼎,建立大齊。□□在登基的時候便拉着第一代信王的手,說要共享天下,更許下了信王世襲罔替的爵位。
“現今的信王是第三代,而本朝也經歷了□□,太宗。當今與信王年紀相仿,信王在年少時便是太子伴讀,據說二人從小便感情甚篤。而當今在從太子繼位稱帝的過程中,信王更是居功至偉。
“據說信王是個文武全才,文采風流自不必說,權謀之術亦是過人,征戰沙場更是無人能及。當年陛下還是太子時,曾親自領兵出擊突厥,而信王便是大将,當時二人聯手殺得突厥人仰馬翻,稱臣求和。至今在邊關和突厥中還有關于少年将軍的傳說。也是那一役,徹底鞏固了太子的地位。”
聽到這裏,慕遠心裏暗暗感嘆,難怪他說起邊關之事那般栩栩如生,原來皆是親歷。這樣一個仿若傳說的人物,居然近在眼前,自己竟能與之相交,當真不可思議。
慕老爺又接下去道:“陛下登基以來,信王一直是他最倚重的臣子。在朝中,信王有着舉足重輕的地位;如今信王雖已不掌兵權,但在軍中,還有極強的影響力;另外據說信王還有權利調動京中戍衛。說一句權傾朝野并不為過,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慕老爺說得感慨,慕遠便接了一句:“父親對朝中之事如此熟谙,是否有意再入仕?”
慕老爺擺擺手,“不過是習慣使然罷了。新帝登基以來,為父早就熄了入仕的心。何況,朝中那一套也不适合我,還是做個富家翁更為悠游自在。”
說到這裏,慕老爺停了一下,然後又點點頭道:“信王與當今一樣,對弈道甚為喜愛,若得到他的賞識,想要入仕自然不在話下。信王為人公正,所舉薦者,皆是真才實幹之人,且從不結黨,是以在民間聲望甚高。只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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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老爺微微嘆息一聲。
慕遠接下去道:“只不過,對于一個王爺,尤其是異姓王來說,有如此權勢,又有如此聲望,并不是一件好事。”
慕老爺欣慰地笑笑:“遠兒倒是看得通透明白。不錯,所謂功高蓋主,君心難測。歷朝歷代以來,異姓王從來都是最輝煌也最危險的存在,又有哪一個真正能得善終的!”
慕遠沉默了一會兒,拂去心頭升起的一點擔憂,問道:“父親見過信王嗎?”
慕老爺捋了捋下颌上并不濃密的胡子,露出一個頗為神往的表情,點頭道:“當年為父還在京中為教書郎時,曾有幸遠遠見過信王一次。當時信王與還是太子的當今站在一起,年少英姿,風華正茂,真真是人中龍鳳,讓人過眼難忘。”
慕遠見慕老爺滿是感慨的神情,不由得在心裏想到:如果父親知道我已與信王結交,又會是什麽感覺呢?
得知慕遠即将真正遠行,慕夫人雖然萬般不舍,還是着緊為他備好行裝。
慕遠拉住慕夫人不停地往行囊裏收進各季衣服的手,輕輕笑着安慰道:“娘,您別擔心,孩兒已經長大了,會照顧自己的。”
慕夫人輕輕一嘆,“再大,還是娘的孩兒。兒行千裏母擔憂,你讓為娘怎麽能真的放心。不過娘親也知道,好男兒志在四方。為娘不指望你光耀門楣,出人頭地,只希望我的遠兒能夠得償所願,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慕遠心中感動,他已經多少年不曾聽到過這樣溫暖的叮咛了。
出發的前一晚,慕羽裳也送來了她新制的荷包,一面繡着黑白兩子,一面繡了個精巧的遠字。
遞過荷包的小姑娘依舊有些羞羞怯怯的,“大哥最愛下棋,羽裳便繡了黑白子,希望大哥喜歡。也預祝大哥此去揚州能一舉奪魁,成為江南棋王。”
慕遠接過荷包,溫柔地笑道:“多謝羽裳,大哥很喜歡。大哥答應你,一定會盡力而為。”
慕羽裳點頭,“我相信大哥。”
慕羽裳走後不久,慕鴻便走了進來。
慕遠原本以為慕鴻也是來送別的,但是看他有些吞吞吐吐的樣子,便道:“二弟可是有話要說?”
慕鴻有些猶豫地看了看還在收拾的天元,卻沒有說什麽。
慕遠了然地一笑:“今晚月色不錯,不如二弟陪大哥到庭院走走?”
慕鴻迅速點了點頭。
慕遠對天元交代了一聲:“天元,等會兒收拾好了你就先回屋歇着吧。”
“好的少爺。”天元手也不停地答到。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到庭院中,月華如洗,照得周圍纖毫畢現。
慕遠也不說話,靜靜地等待着慕鴻開口。
等了有一會兒,慕鴻終于嗫嚅地開口道:“大哥,很喜歡下棋嗎?”
慕遠一愣,沒想到他一開口說的卻是這麽一句話,不過還是點了點頭,“是的。我喜歡下棋,在我眼裏,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圍棋更有趣的東西了。”
慕鴻眼神有些古怪地看過來,小聲道:“能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是不是很快樂?”
“當然。”慕遠耐心道。
慕鴻有些迷茫地道:“其實我很羨慕大哥,即便是在以前大哥的棋藝還不好的時候。因為大哥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什麽,想要的是什麽。大哥從一開始就是這麽堅定,從來沒有動搖過。可是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的是什麽,想要做什麽。”
慕遠微怔。這樣的話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神情他也并不完全陌生。
對于慕遠來說,他的人生沒有半點迷茫。從兩歲那年開始觸碰棋子開始,就已經注定了他與圍棋相伴的一生。十歲成為職業棋手,那時候,與他同齡的孩子還在校園裏天真浪漫地讀書游戲;十二歲奪得人生中的第一個冠軍,其他的孩子才剛剛小學畢業;十六歲,當大部分的同齡人還在為升學考試煩惱的時候,他已經是世界冠軍。
初中畢業的同學聚會上,他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話,有些喝醉了的班長一邊拍着他的肩膀一邊說道:“王征,我真羨慕你,這麽早就已經決定好了人生的道路。我甚至不知道我們這麽辛苦地讀書是為了什麽?僅僅是為了将來能找一份工作混口飯吃嗎?可是不讀書我又能做什麽?”
看到周圍一張張迷惘略帶麻木的臉,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地幸運。
十年之後再見到那個班長的時候,他已經成為一個上班族,談起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時,一臉的幸福。他一邊喝着酒一邊跟多年不見的老同學說道:“當年我是真的很羨慕你,能夠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并把它做成一份事業。不過現在我覺得,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幸福,至少我不用像你一樣,出個門還得戴個墨鏡生怕被人認出來。哦對了,給我簽個名吧,我老婆可是你的棋迷呢。”
那個時候,慕遠已經不是一個不谙世事只知下棋的孩子,他看過太多小小年紀的棋手忍着寂寞在別的孩子玩耍的時候孤獨地打譜,有些是因為喜歡也有些不是;看到一張張輸棋時淚流滿面的臉;還有那些成績不好的棋手在堅持和放棄之間的猶豫和徘徊。慕遠知道自己是真心喜歡圍棋,但是,倘若他沒有這樣的天賦和才能的話,他又能夠堅持到什麽地步呢?畢竟,站在頂端的永遠只有那麽幾個人而已。
慕遠不知道。
哪怕沒有天賦卻因為喜歡而堅持着不肯放棄難免悲哀卻不失可敬之處;而認清事實放棄夢想走一條更好走的路也同樣有着平凡的幸福。
究竟哪一種才是更好的?恐怕也只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慕遠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才輕聲道:“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什麽固然不錯,但是未知也有未知的樂趣。若是有一天,二弟找到了自己的夢想,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便努力去做。倘若不行,那麽做一個普通人也沒什麽不好。”
慕鴻好一會兒才擡起頭,勉強笑了一下:“大哥,雖然我還有所迷惘,但是我會盡量去找。”
慕遠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大哥相信二弟一定能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