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番談話下來,兩人對彼此的觀感都很好,感覺也更親近了一些。
知道慕遠久居錢塘,并未出過遠門,紀三便跟他聊起自己“游歷”各地的一些見聞。紀三的口才很好,敘事有條有理,重點分明,說起那些奇聞逸事,風土人情,極具畫面感,讓人仿佛身臨其境。再加上他令人沉醉的聲音和語調,慕遠聽得津津有味。
這般的博聞強識,見多識廣,絕不是一個久居京城,養尊處優的王孫貴族可以做到的。因為不僅僅要讀萬卷書,更要行萬裏路,那些見聞不是親身經歷的人說不出這麽動人來。尤其是關于塞外風光的描述以及和狼群博鬥的驚險,還有萬艦争流的膽魄。慕遠算是有一些明白他那樣出神入化的輕身功夫是怎麽來的了。
若不是親耳所聽,親眼所見,慕遠也不相信眼前的人竟是當朝的一個王爺,他更像一個寫詩作畫的江湖客,或者一個身負絕學,胸懷坦蕩,志向遠大的文豪。
站在慕遠身後真正從未出過遠門的天元更是聽得入了神,每到轉折處,還忍不住出聲相詢。紀三倒也并未因為他只是一個仆人而輕忽他,但有問題,都微笑着做了解答。
墨硯很守規矩地站在主人身後,沒有吩咐的時候,連多一個動作也不會有,就更不用說在主人和人說話的時候插嘴了。
墨硯跟随主人這麽久,從未見主人對誰這般親切過。
在京裏面對那些王公大臣的時候,主人向來是不假辭色;對待平民的時候,倒是溫和多了,但那種溫和是帶着一點距離感的;對待他們這些下人,主人說不上嚴厲,但也說不上多親近。就連面對偶爾想要表現出親近之意的天子時,主人也一向是恭謹有禮,進退得宜。
雖然主人從來都能很好地扮演每一個身份和角色,但是墨硯偶爾會覺得,這樣完美無缺的主人,有些累,有些孤寂。
但是此刻,與一個相識半日之人談笑風生的主人,讓墨硯覺得有些陌生,就像一直緊繃着的線終于放松了一些,也許連主人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墨硯還是第一次看到主人如此自然地談天說地,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主人說起故事來這般動聽,比京裏最好的說書先生都說得好聽。
大概因為眼前這個叫慕雲直的公子也是與衆不同的吧。看起來像個文文弱弱的讀書人,救起人來卻那般的勇敢不要命。墨硯跟在主人身邊,多少也學了些粗淺功夫,眼力也是練得極好的,當時他跟着主人在那葉小舟上。親眼看到站在橋中央的慕遠聽到有人落水後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救人,易地而處,墨硯不覺得自己能有那般果決。而且還懂得那樣奇怪的救人方法,真讓人驚奇。
當然最重要的,其實是慕公子身上的那股氣勢和風度讓人折服。墨硯說不上來應該怎麽形容,但是他身上的那股沉靜和氣定神閑讓人覺得很舒服。
不過嘛,墨硯暗暗撇了撇嘴,慕公子身邊的那個小厮可就差得遠了,哪兒有下人在主人與朋友說話的時候随便插嘴的,太不懂規矩了。這要是在王府,不知道該被管家怎樣罰呢。
半日的相處下來,兩人已有了些惺惺之意。只可惜好席終須散,日漸偏斜的時候,也到了分別之時。
二人在酒樓門口作別,紀三問道:“可需在下送慕兄一程?”
慕遠謝過他的好意:“此處離家已不遠,就不勞煩紀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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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三微微沉默了一會兒,終道:“如此,那便就此別過,有緣再見了。”
慕遠微一額首:“有緣再見。”
慕遠心裏有一種預感,他們一定會再見的。
目送紀三上車離去之後,慕遠方才帶着天元起身:“我們走吧。”
回到慕府正是傍晚時分。
慕夫人見慕遠回來,甚是欣喜,招呼廚娘按照慕遠的口味張羅了一桌好菜,席間又拉着慕遠細細打量,看他精神身體都很好,這才滿意了。
慕鴻在一旁笑道:“娘,大哥才出門幾日,你怎麽好像他都出門幾年了似的。何況靈隐寺并不遠,連錢塘都還未出呢。”
慕夫人嗔了他一眼:“你大哥自小就甚少出門,自個兒出門更是頭一回。哪像你這個皮猴子,三天兩頭地往外跑。”
慕羽裳掩嘴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甚是靈秀。
慕鴻沒想到一句話就引火燒身,吐了吐舌頭就不再多言。
慕遠笑了笑,取出帶回來的禮物。
“娘,這是我為你和爹求的平安符,還有這串佛珠,是請淨空大師親自開過光的,娘你平日禮佛的時候正好可以用得上。”
佛珠是用紫檀木制成,每顆珠子都圓潤飽滿,串成一串手鏈的樣子,既美觀又實用。慕夫人很是喜歡,拿在手裏細細把玩。
慕老爺接過平安符,微笑着說了句:“遠兒有心了。”
慕遠又拿出一個玉觀音和一個玉佛,皆是拇指大小,通體剔透,雕工極為精美,分別遞給慕鴻和慕羽裳,“二弟,羽裳,這是帶給你們的,也是開過光的。”
慕鴻大大咧咧地随手接過,看了兩眼便塞到腰間,笑道:“多謝大哥,回頭我找根繩子串起來,天天戴着。”
慕羽裳心思細膩,女孩子又尤其喜歡這樣小巧精致的東西,雙手接了過來,仔細觀看着,滿心歡悅:“謝謝大哥,我很喜歡。”擡頭對慕鴻道:“二哥不必去找什麽繩子了,我替二哥編條鏈子吧。”
“好啊,那多謝小妹了。”
慕羽裳又對慕遠道:“我正跟娘親學做荷包,大哥喜歡什麽花色,我做一個送給大哥可好?”
慕遠微微一笑,“羽裳送的,大哥都喜歡。”
慕夫人一臉慈愛,“羽裳的女紅可是越發地好了。”
慕羽裳聞言羞澀地一笑。
慕老爺話不多,但是滿眼都是欣慰。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此天倫,何等快慰。
席後,慕老爺把慕遠叫到了書房。
先是問了一遍與淨空大師的會面,慕遠便把在靈隐寺上的事細細說了。
慕老爺一邊聽着一邊微微點頭,完了之後問道:“這麽說來,你的棋藝尚在淨空大師之上?”
慕遠有所保留地道:“倘若淨空大師并非有意想讓的話。”
慕老爺道:“淨空大師為人耿直,素來不會弄虛作假。當年指導還是太子的當今棋藝的時候尚不會相讓,何況是你。”
沉吟了一會兒,慕老爺又道:“那麽遠兒今後有何打算?”
“不瞞父親,孩子此生志在奕道。其他,不作多想。”慕遠坦誠道。
慕老爺聞言沉默了一會兒,終是嘆息道:“遠兒若已打定了主意,為父也不再多說什麽。如今你因緣際會,棋力大漲,也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遠兒注定要走這條路吧。那麽,如何走好這條路,遠兒可有想過?”
慕遠聽出慕老爺的言外之意,直接問道:“不知父親有何提點?”
慕老爺緩緩道:“如今是太平盛世,天子賢明且好奕,民間棋風亦盛,棋士的地位并不差于讀書人。朝廷選拔官員尚講究一個家世人品才能,只有翰林六藝待诏是真正憑着自己的才幹,不問家世的。正因如此,有不少寒門子弟,反而精研六藝,以藝入仕。也所以,能成為棋待诏者,俱是真正的當今國手。遠兒不論是想要入仕一展長才名揚天下,還是想要會戰高手精研棋藝,成為棋待诏都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慕老爺說得不快,慕遠也慢慢聽着。他雖對這個時代不甚了解,但本來也不是愚頑之人,慕老爺稍一提點,他便清楚明白。
這個時代的棋待诏就如同後世的職業棋手一般,只不過在規模上大大縮水了而已。反而因為數量不多,選撥尤其嚴格,所以即便不敢說當今天下的奕戰高手都是棋待诏,但是能成為棋待诏者,必定是高手。
圍棋始終是要兩個人下的。一個人的思維畢竟有限,即便棋力再高,若沒有相當的對手,少了樂趣不說,也很難創下千古名局。不同思想的碰撞才能擦出更多的火花。即便是曾經獨霸清初棋壇的黃龍士,都還有一個周東侯,能夠稍稍與之抗衡。而如同範施那樣旗鼓相當又同處一時的棋手,才是彼此真正的幸運。
慕遠執子多年,更是深谙此理。
“父親說得有理,孩兒會仔細考慮。”慕遠認真道。
慕老爺點點頭,“事關前程,遠兒當仔細考慮。不論遠兒的決定為何,為父都會支持。”
“多謝父親。”慕遠誠然。
想了想,慕老爺又道:“要想成為棋待诏,首先要成為備選棋待诏。可惜如今為父已遠離朝堂,在朝廷中尚有些交情的品級也都不夠,無法直接推薦。眼下卻恰好有一個機會,一個月後在揚州會有一場論枰。
“揚州舉辦的這場揚州論枰由來已久,每三年一期,是江南道所有奕林高手的盛事。奪魁者不僅能獲得一千兩銀子的花紅,更重要的是,可以得到直接成為備選棋待诏的機會。遠兒不妨前去一試。”
慕遠聽到揚州論枰時,便已心中一動,彙聚整個江南道的奕戰高手,那必定有一番龍争虎鬥。且不論奪魁者會有的種種好處,單是能與衆多高手下棋這一點,已經讓他按捺不住。
“孩兒聽父親的。”慕遠道。
慕老爺點點頭,又道:“既然如此,這幾日你便做個準備,盡早出發吧。此去揚州,路途亦算遙遠,讓你娘親給你備好行裝,另外再雇上一輛好馬車。銀子多帶點,出門在外,莫惜錢財,不要委屈了自己。你第一次出遠門,為父替你聯絡一隊行商,你跟着他們走,不會迷路互相也有個照應,你看可好?”
慕老爺安排得這麽細致,慕遠本已無話可說,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天下父母心,嘴裏低聲應着:“多謝父親。”
慕老爺笑道:”都是一家人,有什麽好謝的。“
父子倆又聊了一些旁事,慕遠便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父親從前在京中的時候,可曾見過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