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所謂盲棋,便是不使用棋盤棋子,雙方以口述坐标的方式說出落子的位置。圍棋與其他棋類不同,因其棋盤較大,每一子的行棋方向和位置都沒有硬性規定,且越下到後面子越多,盤面也越複雜。這就要求下盲棋者,不僅要有相當高明的棋藝,還要有超強的記憶力。
下盲棋與複盤又不同,但凡有一定棋藝水平的人大都都能複盤,但并不是下棋下得好,就一定能下盲棋。
紀三之前從未下過盲棋,不過此刻慕遠的提議倒是引起他極大的興趣,眼裏微光一閃,笑道:“好,試試。”
慕遠便道:“紀兄先請。”
紀三也沒有推遲,之前的一盤棋已經讓他清楚地知道,慕遠的棋力遠在他之上,即便被讓先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紀三微微閉上眼睛,一副擺好座子的偌大棋盤便在腦海中浮現,他很快便報出第一手:“起西六北三,挂角。”
慕遠雙唇一分,報出應手:“東九北三。”
紀三繼續:“東七北三。”
“東三北九。”慕遠繼續拆邊。
“東三南六。”紀三再挂。
“西六南三。”慕遠反挂。
“東九南三。”白棋分投。
“東七南三。”黑棋一間低夾。
“東三南九。”白棋補了一手。
“西三南九。”黑棋再拆邊。
“西三北九。”紀三很快報出白棋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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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三北七。”黑棋一間夾。
“西三南七。”白棋反夾。
“東三北六。”慕遠脫先自補了一手。
“西九南三。”紀三看了慕遠一眼,微微一笑,應道。
倘若此刻有人在棋盤上擺出方才二人所下的幾手棋,便會發現,棋盤上被擺出一個十分漂亮的形狀,幾乎是一個完整的圓形。除了占在星位的四個座子,方才兩人下的十幾手棋,不論縱橫坐标,都落在三路上,便有了此刻的形狀。
起手幾着落在三路上本事常有,然而一連十五手雙方皆在三路上,便有那麽一點刻意為之了,兩人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的默契。
慕遠對上紀三含笑的眼眸,眼底帶着一些促狹,下一手終于沒有繼續在三路上糾纏,至于是否因為三路上此刻已經暫無可争之處就不得而知了。
慕遠報出應手:“西六南五。”
“西五南六。”白棋飛沖。
“西六南六。”黑棋擋。
“西六南七。”白棋扳。
局部的戰鬥一觸即發。
“西七南七。”黑棋也扳了一手。
“西六南八。”白棋長。
“西七南八。”黑棋跟着長。
接下來雙方互長了幾手棋,貼得不要太緊,黑棋始終把白棋壓在低一路。
前面的一百手棋,雙方都下得十分自若,行棋節奏較快。然而一百手棋之後,紀三的速度便明顯地慢了下來,每落一子之前,思索的時間越來越長。慕遠知道他是在回憶之前的盤面,并沒有催促,始終耐心地等待。
下盲棋原本就不容易,紀三又是初次嘗試,老實說,能下到一百手已經是相當了得了。
慕遠對于下完整盤盲棋自然是沒有問題,他自小便有這個天賦,圍棋盤在他的腦海裏不僅僅是一個個交叉點,而是具象為一副副圖像,只要他願意,不論是全局還是局部,他随時都能清晰地對焦出來。
慕遠在此刻提議下盲棋,并非是想要顯示一下他在圍棋上有多高的天賦,也不是想要争一個勝負,而僅僅是,此情此景,眼前的人,讓他想要下棋而已。這盤棋,從一開始,他就下得較為随心,棋随意動,所以有了一開始刻意為之的圓形,也有了之後幾處走得特別漂亮的棋型。
圍棋,不僅僅是一項競技,它同樣還可以是一項藝術,甚至僅僅是一種娛樂。
只不過,想要下出好看的棋,不是只有自己就行的,圍棋終究是兩個人下的,一人一手。所以,有一個默契十足,能夠體知彼此心意的對手,是多麽難得又多麽有趣的事情。
慕遠在等待中思緒漸漸有些飄遠,紀三便給出了他的下一個應手:“西五南七。”白棋接上。
“西一北八。”黑棋立下。
慕遠幾乎是在紀三話音甫落的時候便報出了他的應手。
紀三又思索了一陣,應道:“西七北八。”
“西七北七。”慕遠依舊保持着最初的節奏。
……
黑棋下到第一百七十六手的時候,紀三又思考了許久,最終笑了一笑,哂然道:“記不清了。不過,應該是我輸了。”
慕遠淡淡道:“目前可數的目數,白棋四十六目,黑棋五十八目。”
紀三笑道:“慕兄當真讓人驚嘆。”
慕遠淺淺笑了一笑,修長的手指在月光中被伸到眼前,他盯着看了良久,眼裏的一點迷霧漸漸被稀薄的光芒取代,神情認真:“我兩歲執子,圍棋早就如同我的生命一般,不可分割。這只手,除了下棋,大概也幹不了其他,我又怎能不全力以赴。”
紀三看着月光下慕遠堅定的眼神,頗有些感慨地道:“這世上又有多少人,一生,能做好一件事,能做到極致。慕兄,遠非常人所能及。”
慕遠淡淡一笑,眼神轉過來:“紀兄不過才與我下過兩盤棋,會否言之過早?”
紀三緩緩搖搖頭,慢慢道:“我自認,看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慕遠迎向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紀三便又道:“這樣下棋倒頗為有趣,我們再來一盤。”
“好。”慕遠自然更不會拒絕。
“還是我先吧。”紀三道。
“好。”慕遠應道。
“起東六南三。”紀三很快便重開了一局。
這一局棋,一共下到了兩百多手,最後還是以紀三記憶出現紊亂而失敗告終。
棋局結束的時候,天色已微熹,啓明星在天邊由明亮到漸漸暗淡,便是他們這局棋唯一的見證。
兩人就這樣下了一夜的棋,身體上是有些疲憊的,然而精神上,卻格外亢奮。
墨硯和天元揉着眼睛爬起來的時候,便看到兩個主子穿戴整齊地站在船頭上看日出。初升的太陽映紅了半片的湖水,幾尾魚在金色的陽光中跳躍,人物景像都仿佛籠上了一層光芒,遠處已經傳來漁女的歌聲。
又一個生機勃勃的清晨。
墨硯和天元趕忙走到主子身邊,忍住要打的哈欠,擦了擦還有些酸澀的眼睛,開口道:“爺(少爺),慕爺(紀三爺),你們起得可真早。”
慕遠和紀三轉身看他們,沒有解釋他們一夜未眠的事實,只是輕笑道:“都起了。”
“嗯。”墨硯有些不好意思,居然比主子起得還晚,這幾天當真是太過松懈了,連忙補救道:“爺,小的伺候你梳洗。”
“不必了。”紀三笑了笑:“你自去梳洗好,等會兒用過早飯,我們就該離開啓程了。”
慕遠也揉了揉天元的腦袋,讓他自行整理去。
待兩人打理好,婦人也燒好了飯,招呼大家用飯。
雖是清粥小菜,卻也很是滿足。
吃過早飯,四人向漁家夫婦告辭,待船靠了岸便下了船。方上了岸,便看到那深衣侍衛已經駕着馬車候在岸一旁。
一夜未眠,兩人的精神倒依舊很好。路上開了車窗,紀三指着外頭的景色跟慕遠介紹起來,說了幾個轶事,聊到當地出的幾個人物。慕遠聽得津津有味,再一次感嘆紀三的見多識廣。
馬車駕得穩而飛快,當天便到了蘇州城。
自古以來,便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說法,進了蘇州城,自然少不了要游覽一番。
紀三祖籍吳郡,雖然如今舉族遷往京師,然而每三年一度的祭祖都會回籍,對江南一帶,不僅有深厚的鄉土之情,更因為往來頻密,十分熟稔。
有紀三領着,不論是游虎丘,過楓橋,還是上寒山寺,都興味十足。紀三對其中的典故傳說之類亦是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歷歷在目。
游覽期間,自然也少不了下幾盤棋。紀三自從太湖一夜下了兩盤盲棋後,便對此生了興趣。爬山過河,亭臺休息間,一有閑暇,便拉着慕遠下幾手棋,慕遠自是奉陪。有時一局棋,接連下了好幾次,上次從哪兒斷開,下次便從那裏接上,紀三所能堅持的路數也越來越多。
兩人下得棋多,複盤起來也仔細認真,兩個小厮日日跟在身邊,耳濡目染之下,棋力也是飛進。天元有墨硯一起讨論,倒是比獨自學習的時候,進步更快。
在蘇州城裏待了三天,方才啓程。
之後的行程也保持着這樣的進度,一路走走停停,遇到景致優美值得一游的地方便停下來看一看,有時興致來了,亦會停在路邊手談一局。
這般旅行,只覺惬意無比,絲毫不覺疲累。
這段時間,慕遠與紀三兩人,幾乎是形影不離,吃坐行走,基本都在一起。偶爾遇到住店客滿,房間不夠的時候,同榻而眠也不是沒有過。
只有少數幾次,那深衣侍衛向紀三禀報些什麽的時候,紀三才會歉意地跟慕遠告罪一聲,避開他去處理。慕遠深知他的身份,知他有公事要辦,自然深谙不聞不問之理。除此之外,紀三做什麽都不避着他。
這一段同行的日子,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慕遠最美好的回憶之一。于紀三亦如是。
一路經過常州,潤州,一直到揚州。原本三五天的行程,他們走了大半個月,恰恰趕在論枰開始的前一天,趕到了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