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元和墨硯帶回來蘇預之與桓占軒對局的最終結果,果然是桓占軒勝了。午後慕遠還有一場對局,此時不宜再分散精力,紀三便讓墨硯把棋譜整理好,容後再研究。

至此慕遠連勝三局,晉級已是板上釘釘。

為了能讓慕遠有更好的休息,只要還有對局,紀三便會安排在房中用餐,清靜也免于幹擾。所以他們還不知道,此刻的揚州棋壇,如投入了一滴清水的油鍋,引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

漩渦的中心并不是蘇預之與桓占軒的對決,這兩人在江淮一帶早有盛名,卻一直未交上手,兩人的對局确為棋友們期待已久,棋局的精彩也未辜負這份期待。然則對二人的棋力,衆人心中早有計較,誰勝誰負都不會太出乎意料。此局桓占軒獲勝,也符合大家認為他要比蘇預之稍勝一籌的印象。

真正讓棋友們激動起來的卻是上午慕遠與範彥先的對局。

範彥先是何等人物?在江淮棋壇上可說是與蘇預之,桓占軒鼎足三立,公認的一位高手。

而慕雲直呢?在這次揚州論枰的名單公布之前,江淮棋壇根本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偏偏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卻打敗了大高手範彥先。

當然不乏有人認為是範彥先一時失手,這才馬失前蹄,恰巧讓慕雲直撿了個便宜。然而只要看過棋譜并且稍有棋力的棋友便能知道,這決不是一場因為僥幸而得的勝利。黑棋從布局,應對,到最後的決戰,無一不體現出棋手過人的大局觀和對時機恰到好處的把握;而很久以後還讓衆棋友津津樂道的那一手接,到後來更是被傳成了神之一手,更是充分體現了棋手深遠而精準的計算能力。

自然,也不是完全沒有人知道慕雲直的。

揚州曉澗棋樓裏正有幾個棋友在讨論上午揚州論枰的那幾局棋,說到範彥先與慕雲直的那局棋大家更是激動不已。說着說着,有人一把拉住了旁邊的一個棋友。

“梁兄,你不正是錢塘人士麽?竟沒有聽說過慕雲直?”

那棋友茫然地搖了搖頭:“錢塘的奕林高手我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确實不曾聽說過慕雲直這個名字。不過,在下離開錢塘到揚州已經半年之久,不知現在的情況如何。”

“半年的時間出這麽一個高手,不太可能吧。”

“說不準人家先前是在修行,并未與人對局,所以才無人知曉。”

“倒是有這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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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姓梁的棋友想了想,又道:“不過我倒是認識一個叫慕遠的棋友,當時他還未及冠,尚未取字。”

有棋友拍案而起:“那應該就是這個慕雲直了。”

“不可能不可能,”梁姓棋友連忙擺手道:“在下與他下過幾局棋,他的棋很一般,對我都是輸多贏少。半年前離開錢塘之前,我還與他對過一局,并無什麽長進。”

棋友遲疑道:“若梁兄所言屬實,那應該就不是同一個人了,哪有人在半年的時間裏棋力精進如此之速。”

“在下所言,句句屬實。”梁姓棋友斬釘截鐵道。

此時在另一邊聽到這番議論的一個棋友湊了過來,插言道:“說不定,真是同一人哦。”

“哦,連兄知道些什麽麽?快說說”

那棋友賣了個關子之後就說了起來:“前段時間,住在錢塘的堂兄來訪,跟我說起過一件奇事。說是錢塘有一位姓慕的棋手,原本棋力平平。有一個晚上,他夢到了一條青龍,那青龍周身放光,繞着房梁游了三圈,然後化為了一個白發仙人。那仙人正是棋仙,說是有感于他的誠心特來指點,不僅授了棋藝,還授了棋譜。醒來之後,那人便成了個奕林高手。據說連前去擺擂的前棋待诏也被他斬于枰下。這件事在整個錢塘可都傳遍了。”

原本簡單的故事在口口相傳中不斷被添油加醋,增添了許多枝節,不過諸如青龍,棋譜,棋力大進這樣的核心內容倒是不變。

“原來如此,這便難怪了。”

“竟有這等奇遇,果非常人!”

……

不久之後,慕雲直夜夢青龍授棋譜的故事傳遍了整個揚州城,很快蔓延到江淮兩道。

不管怎麽說,午後慕遠現身有間棋樓的時候,人們看他的目光已經熱切了很多。只是不管是冷淡還是熱切,慕遠都不會在意,他所關心的,只有下一個對手和下一盤棋。

對局開始之前,已經熟悉的棋手之間會相互打個招呼。

楊益謙上午那局輪空,雖然還有着昨日連負兩局的沮喪,還是振作精神到棋樓中觀戰。他所關注的自然是同一組的慕雲直與範彥先的對局。棋局看到後面,他心中的震撼并不比任何一個觀棋者少。對局中的這兩個人,都是他與之交手過的,兩局都輸了,他心裏自然不太痛快,然而直到看到這盤棋,他才知道,與他的對局時那兩人都還沒有盡力。

這邊是差距!

楊益謙明白了這一點,心裏卻豁然開朗了。

一個人,會因為輸給與自己旗鼓相當的對手而沮喪,然而若對方遠勝過自己,反倒不會沮喪而只剩下敬仰了。

楊益謙再去回味與慕雲直的那盤棋,又有了新的體會。

此刻,他已不再是初出永州的井底之蛙,早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然也收斂了那一身有意無意的目中無人,真正如同他的字一樣,做到一個“謙”字。

楊益謙看到慕遠,主動過來拱手道:“慕兄,上午的棋局很精彩!昨日承蒙賜教了,在下受益良多。”

慕遠也客氣地道:“不敢當。”

慕遠也覺出了此刻楊益謙的不同。一個人心态的改變自會影響他的氣質姿态,所謂的相由心生。

慕遠這一局的對手是高連飛,帶着連勝三局的餘威,慕遠再一次相對輕松地拿下這一局。

楊益謙調整好狀态之後,這一局也發揮得不錯,在與王長康拼到走完官子後,最終以三目取勝。

晚膳後,慕遠與紀三研究了一下上午蘇預之與桓占軒的棋局,之後便早早安歇了。

第二日幾人依舊起了個大早。

天元聽說今天要出游,興奮得一個晚上沒睡好,翻來覆去地攪得墨硯也睡不安穩。

因為心情激動,即便一夜沒睡,天元也依舊或碰亂跳,精神煥發,倒是可憐了墨硯,一臉頹喪,不住地打着哈欠。墨硯多次跟随主人到江南,揚州的景致自然早就看過了,自是沒有天元的期待和興致。

慕遠看着墨硯哈欠打到眼淚都要流下來的樣子,不由打趣道:“墨硯還能睜得開眼嗎?等會兒可別把車趕到水溝裏去哦。”

墨硯聞言立刻瞪大了眼睛,打起精神道:“慕爺放心吧,墨硯趕車的技術雖然比不上幾位淩哥哥,但也差不到哪兒去,就算閉着眼睛也不會趕錯的。”

說着忍不住又張大嘴打了個哈欠。

慕遠溫和地笑了笑:“若是太困的話,墨硯不如留下休息吧,我們再雇一個車夫就是了。”

紀三在一旁也故意促狹道:“不錯,墨硯不必勉強,爺可允你休息一日。”

墨硯連忙急道:“爺,小的不困,小的不需要休息,讓小的為您趕車吧。”

天元一臉內疚不安地絞着手指,小聲道:“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害得墨硯哥哥沒有休息好,少爺……”

看着兩個小厮焦急不安的樣子,慕遠和紀三這才哈哈大笑起來,慕遠一邊笑着一邊拍了拍墨硯的肩:“別急,我們開玩笑呢,上車吧。”

紀三也笑着點點頭。

墨硯有些羞惱地跺了跺腳,嘟囔道:“好過分,爺居然和慕爺一起捉弄人家。”

天元也松了一口氣,迅速地爬上了駕車的位置,坐在墨硯旁邊,乖巧地道:“墨硯哥哥,我來陪你一起駕車。”

墨硯微微嘟着嘴,還有些惱:“用不着,我一個人就行了。”

天元也不在意他的拒絕,甜甜地叫了幾聲“墨硯哥哥”,對方也就随了他去了。

墨硯面上露着些惱意,然則他心裏卻全然不是那麽回事。執起缰繩的時候故作不經意地往後邊瞧去,馬車的簾子挂起來沒有放下,車廂裏紀三松快而随意地坐着,看着慕遠說話的眼神笑意盈盈,仿佛帶着光。

爺居然會開玩笑了!墨硯心裏掠過一絲喜意,真好!

正如墨硯自己所說的,他趕車的技術當真不錯,雖然還是比不上之前的那個深衣侍衛。

慕遠注意到他們到揚州的第二日那個侍衛就不見了身影,無意中問起,紀三也只是随意地說了句他另有事要辦,慕遠便沒有再問。

不過半日,便到了瘦西湖畔。

揚州瘦西湖,素以自然風光旖旎多姿聞名于世,四時八節,風晨月夕,使其幻化出無窮的天然之趣。如今的瘦西湖,雖然不像慕遠所熟知的那個瘦西湖一樣,蘊含着豐富的歷史文化,許多著名的園林景致還尚未建成,然而已經初具後世“湖上園林”的雛形。

湖道窈窕曲折,兩岸長堤楊柳,湖邊荷浦薰風,湖面畫舫竟流,加上錯落有致的亭橋石壁,風景怡然。蕩舟湖上,美景紛至沓來,讓人應接不暇,心醉神迷。

四人雇了一尾小舟,劃舟的是個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铄的老者。老人家頗為健談,撐着滿臉皺紋一面劃舟一面樂呵呵地向幾人介紹着瘦西湖的美景和傳說。

紀三早不是第一次來游這瘦西湖,這些景致故事自然也是聽說過的。慕遠對後世那個時代的瘦西湖不算陌生,但是眼前這個卻有些不同,其中的故事傳說自然也不太一樣,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小舟沿着湖道一路前行,到一處闊大的水面時,便看到沿着湖岸鋪着大片大片的紅荷。此時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這麽一大片的紅荷開得熱烈,入眼極為絢爛,還有清香撲鼻而來。

真美!

幾人正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了目光,耳畔傳來一陣歌聲,歌聲悠揚猶如清晨帶着露珠的花瓣,甜美婉轉又如黃鹂出谷。歌詞唱的也極為應景——“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

慕遠聽清歌詞後不由得眉心一挑,再一次為兩個不同時空卻相通的文化感到一種熟悉的窩心。

老者聽到歌聲,呵呵笑着高聲應和了兩句。

不一會兒,歌聲住了,傳來一陣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聲,仿佛在推搡笑鬧着什麽。又過了一會兒,笑聲也住了,前面的紅荷抖動了一下,一條小舟從被分開的荷葉間劃了出來。舟頭立着一位身着黃衫的少女,身上沒有什麽裝飾,極為樸素,卻不掩清麗。少女手中執着一朵盛放的紅荷。

那條小舟徑直向慕遠他們的小舟行來,從方才聽到歌聲起,老者已經停下了小舟。

執花少女身後還有兩個姑娘,遠遠看了一眼這邊舟上的慕遠幾人,輕笑着在少女耳邊說了些什麽,還輕輕在她盈握的腰上推了一把。少女面上頓時飛起一絲羞意,回身在兩個女伴身上拍了幾下以示抗議。

很快,小舟便靠了過來。

近得前了,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睛裏藏不住的羞赧就愈發明顯了。少女又往前走了一步,明眸輕擡,看了看紀三,又看了看慕遠,臉上一片緋紅蔓延開來,抿唇羞羞一笑,雙臂一伸,低下頭,把手裏的紅荷遞到的離得更近的慕遠面前。

面對眼前的皓腕紅荷,慕遠怔了怔,詢問的眼神不由瞟向了紀三,見紀三滿臉笑意卻不說話,又看向了劃舟的老者。

老人家看出慕遠的窘迫,哈哈笑道:“公子你就接着吧,這是咱們這裏的規矩。”

慕遠這才松了一口氣,拱手行了個禮,低低道了聲“多謝”,接過了那朵開得正豔的紅荷。

慕遠接過花去,少女才又擡起頭來,面上愈發熱得厲害,又極不好意思地福了一福,這才轉身退了回去。

兩個女伴對着少女一陣擠眉弄眼,少女又羞又惱,在她們手臂上掐了幾下才作罷。

小舟沿原路劃了回去,快要進入荷田裏,那送花的少女又驀然回首看了過來,眼裏有着一絲惆悵,一絲留戀。不過很快又轉了回去。

天元呆呆地看着那少女乘舟過來給自家少爺送了一朵花,又乘舟而去。這下才叫了起來:“少爺,她在看你呢。”

慕遠面上一熱,輕斥道:“休得胡說!”

偏偏這時劃舟的老人家也朗笑道:“年輕人生得這般俊俏,也難怪丫頭們動心。”

慕遠正想說點什麽,紀三也跟着調侃道:“慕兄當真是魅力不淺啊。”

慕遠頓時有些無語。

看着紀三促狹的笑意,慕遠也生了點捉弄之心,把手中嬌豔欲滴的紅荷往他面前一遞,不容分說道:“給你。”

紀三一怔:“嗯?”

慕遠笑道:“花中君子自當贈與人中君子。”

紀三低低一笑,挑挑眉,接了過來:“得慕兄如此贊譽,在下卻之不恭。”

紀三垂目去看手中的花,目光溫柔,帶着一絲憐愛。

慕遠不經意間看了一眼,不由有些怔住。

紀三原本就生得好看,只是同為男子,平日裏甚少去注意對方的樣貌,此刻湖光山色中,他一襲白衣,手臂擡起滑下一段衣袖,露出一節皓白的手腕,指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中執着一朵開得嬌豔的花,臉上專注而溫柔的神色,低垂的眼眸,長長的羽睫,人與花之間,有一種和諧的美感,說不出的豐神玉立。

慕遠驀然想起初見紀三時對他的感覺,如同一幅畫中最精彩的一筆,讓人移不開目光。

感應到他的注視,紀三擡眼望過來,眼裏帶了一點疑問。

慕遠忽然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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